那男人幾句話被說得不吱生了。
胖女人轉過來,又對著魏忠全,“三百六?你們不要漫天要價哦,就擰幾個螺絲,換幾個管子,那么貴?”
“你們還要加氟利昂的。”魏忠全說。
“那也是坑人。”
“你們不要口口聲聲說坑人,我們也是體力活,賺個飯錢。這樣吧,最低三百二。”
那女人不耐煩地擺擺手,“算了,我們不修了。”
魏忠全站起來,收拾好工具包,黑著臉說:“檢查費二十塊。”
“你們什么也沒干還收檢修費啊?你這師傅太不厚道了,以前怎么沒聽過。”
“大媽,我們這行到哪都是這規矩。總不能讓我們白跑吧?”魏人杰聽不下去了,雖然這樣的人也并不少見,但解釋多了還是挺心煩。他想魏忠全應該也一樣。
胖女人和他丈夫扭頭走了,只剩那個抱孩子的女人還站在屋里,嘴里嘀咕了一句:“你們訛不到她的。”
魏忠全瞪了她一眼,最后什么也沒說,拎著工具包出去了。那胖女人這會兒已經支了兩個塑料圓桌在弄堂口,擺幾個方板凳,一桌擺一套調料盒,玻璃瓶里插幾雙一次性筷子。已經有兩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等著坐那兒了,喝道:“兩碗黃魚面啊老板娘。”
“快點付錢,我們還有事。”魏忠全說,一面拉住了那女人的衣袖。
女人發出殺豬般的尖叫,驚的魏忠全手一抖,就放開了。女人趁機沖進了里屋,攛掇著在和里面的人說了什么。一會兒出來個手拿鐵勺的男人,年紀輕輕,圓頭圓腦,和那女人一樣,滿臉油膩相。
男人低聲朝著魏人杰,不知是威脅還是討好的:“你們快走,別影響我媽做生意。”
魏忠全冷哼了一聲,把工具包往桌上一人,就坐下了,“不給錢不走。”
那女人還站在里屋,只顧喊:“郭梁!”但這次那干瘦的男人也不出來了,只剩她兒子站在外面,頗為難地看著魏家叔侄,一會兒看女人朝屋里找人去了,才低聲道:“師傅,我媽管賬,要不錢就算了,我請你們吃兩碗黃魚面算是抵賬了?”
“你當我們要飯啊?”魏人杰從剛才起就尷尬地站在邊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這大城市里,窮人是沒有尊嚴的。他仿佛被刺痛了,一下子跳了起來。
未料想女人的兒子倒是好脾氣:“不不,我也沒辦法的,你看,一碗面也十塊錢呢。你們就當提前吃中飯唄。”
魏人杰望向他叔叔,他以為他叔叔會火冒三丈的,但過了一會兒,他只是說,“那就兩碗面吧。”
后來,那天上午,他們兩個人和另兩個陌生男人拼桌一起悶頭吃著黃魚面,雨停后氣溫陡然升高,他們聽到胖女人和她兒子、丈夫吵了起來。女人因為兩碗面而跺著腳哭鬧,魏忠全充耳不聞,低頭吃面,吃得大汗淋漓,他們就當這爭吵和自己全無關系一樣,但魏人杰聽著卻很刺耳。
“你們一老一小都是沒出息的貨,吃里扒外。”
以前,在老家他爸也這樣罵過他,沒出息、軟骨頭、白眼狼,等等。還有讀書時那些同學,他們在他后面起外號,魏“人杰”呢,還不如叫魏狗熊吧。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狗)雄嘛。
再說一遍:窮人沒有尊嚴。這在城里城外,都是一樣的。
接下來一個星期,他們叔侄倆仍舊走家串巷,幫這家修熱水器,幫那家修電閘。因為入夏,梅雨一過,便是天天開空調的日子,他們安了許多臺空調,也賺了不少中介費,魏忠全心情挺好,夏天活多,不會為生計發愁。
起初幾天,魏人杰還擔心那個藍眼睛的姑娘打電話來找他修空調的麻煩——同時心里又有些期待的,但一連七天都沒有音信。也許是修好了吧,于是魏人杰只能這么琢磨。到第七天的時候(又是星期天),他聽到他叔叔在那邊皺著眉對著電話那邊嚷嚷:“哪兒?上星期晚上?沒有啊……”又念叨了幾句,在紙上抄了個地址。魏人杰湊過去看,果然是那個地址。
魏忠全還在對著電話念叨:“我什么時候去過這里……”
這邊,魏人杰拼命向那他叔叔擠眉弄眼,魏忠全只好對著電話哼哼了幾聲,掛了電話問他:“你干嘛?”
“那天你喝醉了,我就去了。”
他叔叔眉頭緊皺,有點不相信:“你自己修的?”
“就是空調打不開,檢查了下線路就好了。下那么大雨,本來也不想去的,那女的在電話那邊火急火燎的。沒辦法,就去了。”
魏忠全笑了:“小賊,知道賺外快了。”
魏人杰急了,“叔,我沒,就收了一百塊,還來回打車!”
魏忠全拿起放工具的馬夾袋,笑著拍他腦袋,“行了,走吧。”
他這才突然想起來:“她家空調又壞了?”
“沒有,好像說是拆空調。”
魏人杰第二次去她家,心里多少有些忐忑。一方面是因為空調,一方面因為別的。他跟在魏忠全后面,這姑娘新剪了個妹妹頭,劉海齊齊地擋住眉毛,穿件白色連衣裙,比上周看起來年輕了很多。
她站在門廊里,目光越過他叔叔的身體看到他,說話卻對著他叔叔:“有臺空調需要拆掉。”說完從直接鞋柜里又拿出兩雙一次性拖鞋,放在地上。
就是他修過的那一臺,他叔叔問,“是壞了嗎?”
“又打不開了。”姑娘答。
魏人杰覺得很尷尬,他低著頭,說:“我們可以再修。”
“不用了。”姑娘擺擺手,“拆了吧。”
他如鯁在喉,只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襪子又破了洞,很尷尬。忽而尷尬又被好奇替代了,她一個年輕女孩,為什么會和外公兩人住在這么一幢大房子里?她爸媽呢?而今天,好像連那個老頭也沒發出聲音。
他叔叔檢查了一下樓上的外機,“這空調還挺新的,也沒什么大問題,我們五百塊買吧。”魏忠全說。他知道這樣一臺九成新的空調,他們販賣到二手電器商那邊可以賣到八百塊,如果有人要裝空調,他們能轉手賣到一千塊以上。
那姑娘蠻不在乎地點點頭。她坐在那張雙人床的床沿上,看著外邊。外面悶熱,從天到地灰蒙蒙。一會兒,他叔叔從天窗到屋頂上拆空調去了,也讓魏人杰把屋里的主機拆下來。
“干嘛要拆它?”
“這個房子不用了。”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那也不用拆空調呀”,但沒說出來。
“我出差回來,發現外公死了。天太熱,他身上都有味道了。空調也還是打不開。”她說著,云淡風輕的。
魏人杰吞了口口水,拿出螺絲刀去擰墻上的掛釘。他想,此刻他一定大汗淋漓。
——在這間屋子里,那姑娘坐著的那張床上,曾經躺著一個垂死的老人,在四十度的房間里艱難的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次呼吸,那老人曾經用枯瘦的手指攥緊了被子的一角,最后又松開了。最后蠅蟲爬上他的臉,老人死去了。像過去死去的諸多人一樣,沒什么區別。
釘子從墻皮中脫落,空調垂下來一角。他用肩膀撐著那臺空調,費勁地去拆另一邊的釘子。那姑娘坐在床沿上看著他,沒動。
他想,關鍵是空調在他死了的這段時間,開不了了。
這臺空調現在離開了墻面,他托著它,放在了地上。
他看著面前那姑娘,她看起來好像并不特別悲傷。但也沒像上次那樣好心情,她甚至沒笑過。所以魏人杰幾乎不敢看她,他匆忙中掏出褲兜里的一百塊錢,放在了床上,這張鈔票還是她付給他的那張,他沒動過,“你拿著。”他說。雖然他本來打算湊足五百塊寄給爸媽的。
姑娘抬起眼睛,看了看他:“跟你沒什么關系,機器的壽命和人的壽命一樣,都很難說清的。”
“你家里沒別的什么人了?”
“都不在。”她說。
天窗那邊,他叔叔在喊,“小子,過來幫幫忙。”
他匆忙地出了房間,去幫他叔叔抬空調,外機重多了,路又窄。只能用根麻繩綁著,沿著那樓梯吊下來。魏人杰扛著那臺機器,大汗淋漓,心臟在胸腔里亂撞。就在一個星期之前,這臺機器被他拆了又裝上,那些零件還很輕巧,現在重多了。
魏人杰再沒和那姑娘單獨說上話,一路哼哧哼哧地抬著機器下樓,和魏忠全上下了兩個來回。后一次,姑娘也帶上了臥室門,和他們一起下樓去了。
魏忠全從口袋里摸出五張一百塊錢,遞給她。
姑娘只收了四張,“剩下的你們找個車吧。”
他叔叔愣了一下,很快就笑了,把錢重新揣進兜里:“謝謝。”
叔侄兩穿過小院子來到路上,屋門已經關了。空調機放在路邊,他叔叔掏出褲兜里的手絹,揩著汗,感慨:“這些有錢人,一百塊錢根本就不算什么。”
魏人杰低著頭,喉嚨干澀,說不出話來。
“今天運氣不錯,晚上叔請你喝酒。”他叔叔又說。
他慢慢地點了點頭,“我們怎么回去?”
“你在這等著,我去門口找個車過來。”魏忠全說著,就往小區外面走,小區門口平常都有些拉貨的三輪車。
于是魏人杰就站在她家樓下,和空調機并列而站,等著。
他幾次回過頭去看那屋子,那屋頂。他當然不可能看見那姑娘了。城市里有很多這樣的姑娘,她們漂亮有文化,不同于魏人杰在過去十八年里熟悉的任何一個,但他現在明白,他根本不可能了解她們。就像他叔叔根本無法從一個背叛他的女人的陰影里走出。
依舊是莫測的炎炎盛夏。天剛還晴著,突然灰色的地面上現出許多深色的斑點,大地被戳出許多洞,直到所有洞連成一片,人們就再也看不出什么了。
他站了一會兒,他叔叔還沒有回來。雨滴落在他臉上和身上。噼噼啪啪,雨大了起來,一顆顆打在旁邊的塑料桶上,他覺得自己似乎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又似乎更茫然了。噼噼啪啪,他慢慢地被那雨點聲音引過去。
噢,邊上是個鮮綠的塑料垃圾桶,這個小區每幢樓下都有這么一個垃圾桶。雨點打在上面,聲音最清脆響亮。上邊,一只黑色的垃圾袋開了口,一雙雪白的一次性拖鞋頭挨頭靠在一起,雨點正濡濕它,漸漸變得透明起來。
薄紙般的白拖鞋開始像水一樣透明……不,像白酒一樣透明,透明的……像她神秘的藍眼睛。而他的雙手鮮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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