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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白酒一樣透明  文/瞿瑞

第七章    像白酒一樣透明(1)

  像白酒一樣透明

  晚上八點鐘,魏人杰接到一個女的打來的空調保修電話。說是請他們立即去看。

  “明天吧?維修師傅在忙。”魏人杰瞥了一眼伏在飯桌上打著呼的中年男人,魏忠全后腦勺灰白的頭發隨呼吸起伏著,兩瓶洋河特曲的空酒瓶歪倒在桌上。

  “可我明天要上班,你們就不能隨便派個什么人來看看?”

  “叔,”他試著搖搖魏忠全,“有人要修空調?!?/p>

  桌上的男人挪了挪腦袋,噴出滿嘴酒氣,怒氣沖沖,含糊地嘀咕了一句:“叫他去死。”

  “那我們也明天才有空,你明天再打吧。”他說完就掛了。

  剛過半分鐘,電話又響了。

  他不耐煩地接起來:“今天沒空,你要是打算明天修就把地址發過來,維修師傅過去時會打給你的?!?/p>

  “不行,我明天要去外地出差,家里只有老人在。真的很著急,您還是抽空過來看看吧,沒準問題不大呢?”

  他為難地看著門外的瓢潑大雨,“什么問題?”

  “就是突然打不開了,啟動不了,昨天還好好的。怪了。”

  “是不是遙控器沒電池了?”

  “不可能,我上個月才換的?!?/p>

  “那插座呢?你檢查一下。”

  電話那邊停了一會兒,女人回復他:“插座也沒問題?!?/p>

  魏人杰沒轍了,只好問:“你住哪兒?”

  對方報了一個高級小區的地址,他知道那里,離這兒并不遠。還沒等他把地址寫完,她又說,“你一定得來,這么悶熱的天,不開空調家里老人受不了。”

  “好的,不遠,我這就去看看?!彼烂鴳撃茉诎胄r之內回來,那會兒還不算太晚。

  聽得出對方松了一口氣,“太好了,到了你打我電話。”他要掛電話的時候她又補了一句,“要不你打車來吧,我給你報車費?!?/p>

  隨后他拎著他叔叔的工具包出門了,任他叔叔睡在那兒。他們叔侄倆常來這家餐館,已經和老板混熟了。出門的時候福建老板正在門口收錢,他和老板打了聲招呼,說一會兒就回來。外面雨下得很大,并不見得有多熱,他老家那邊的夏天比上海熱多了,那兒的老人一輩子都沒見過空調,不也照樣活得好好的。

  他上了路邊一輛出租車,坐在后座上看著雨滴如蝌蚪般游過車窗,路燈紅紅綠綠的。這是他來上海第一次打車,聽他叔叔說,在上海坐不起出租車,一百塊幾個晃眼就沒了。

  倒還好,車停在小區門口的時候,車費不到三十塊。他捏著發票進了小區,順著指示牌七拐八拐,里面真大,比他家整個村子還大。每戶都是獨幢小樓,帶一個鐵柵欄圍起來的小院落,種些柳樹、櫟樹、夾竹桃……什么都有。

  十分鐘后,他才找到客戶家的門牌,這家院子顯得很寥落,擺著些奇形怪狀的殘破花盆,一顆石榴樹歪在墻邊,奄奄一息的樣子。雨下了一整天,他踮腳站在積水上,回撥了剛才的那個號碼。

  電話里的那個女人下來給他開門,她比他想象要年輕很多,穿著件翠綠的無袖上衣,寬擺的黑褲子下面是雙碎花的人字拖。人很瘦削,但是有副寬骨架,這讓她散發出精明強干的氣勢,而電話里,她分明好像很無助。

  她沒讓他換鞋就領他進屋了,并囑咐他小聲一些。

  壞了的空調在二樓。魏人杰跟著女人上樓時聽到底層的一間房里傳來嘶啞的咳嗽音,他回頭看,發出聲音的那間屋子關著燈。他一眼掃到客廳墻上掛著巨幅水墨畫,畫上是一匹奔馬,他看到自己在客廳雪白的瓷磚上留下一排臟腳印。

  他是春節后跟他叔叔來上海的,已經有半年了,這半年里他已經去過很多人家修電器:快要拆遷的老弄堂房里住著四代八口人、普通小區里四十平米一戶室里的八零后小夫妻、別墅區的小三層里只住一個年輕女孩……他的客戶大多對他沒什么戒備,他每天從早晨八點鐘開始,到預約好的那些家庭修電器,他看見過精瘦的少年穿著喜羊羊卡通褲頭在毛坯房里睡覺,看見過年輕女孩早晨睡眼惺忪地給他開門,臉上還帶著睡覺時弄出的壓痕,也看見過腿腳不便的癱瘓老人躺在床上,身上發出難聞的酸臭味。那些人也從不在他面前掩飾自己的情緒,已婚婦女當著他的面和丈夫吵架,失業的年輕人一支煙接著一支煙抽著,問他這一行能賺多少錢,一些人心情好時他們會給他和他叔叔倒水喝,另一些人不會。他起初來這兒的時候,覺得這城里有許多他沒見過的東西,人們有禮貌也講秩序,再后來他跟著叔叔走家串巷,便發現大城市里的人也未必像他爸媽想象得那樣活得那么好。

  他叔叔魏忠全,在魏人杰出生那年來了上海,到現在已經十六年了,還是個老光棍。他離開村里時第一個老婆死于難產,再后來,魏忠全說他又結過一次婚,但后來這個老婆也死了。但他家里人也不信,起碼魏人杰的爸媽不信?!f他娶了老婆,叫什么紅梅的,是個城里人,但從沒帶回家過。連老太太去世時回來奔喪都是一個人,再后來問起,又說紅梅死了,怎么死的也沒說。八成,那老婆是他瞎編的。根本沒存在過?!喝私艿膵寢?,魏忠全的大嫂說。魏人杰起初不信,他們家人對這個城里的弟弟抱著一種相當復雜的心態,既對他城里的生活充滿向往和好奇,又盼望證實他過得并不如意來安慰自己單調的人生。所以,魏忠全說起上海時,他們是既不屑又憧憬的。這種心態最后達成的實際功用是,去年春節他爸爸魏忠實說,“兒子,你也十八歲了,是個大人了。讀書讀不出來,總得找點事做吧,我跟你叔說好了,開年你就跟他去上海,他那需要學徒。你跟著他學技術,以后就在城里混。城里人多,好賺錢?!?/p>

  他是家里的第二個兒子。他的大哥魏天杰已經成家,繼承著家里那塊地,有一年被拖拉機壓斷了腳,后來他的妻子幫忙料理農活。總之,一句話,他家沒什么可以留給他的了。他爸媽本來指望他讀書考大學,但他連高中都沒畢業就被勸退了。

  他挺樂意去大城市,但對城里的人怎么生活也沒什么概念。

  魏人杰對上海的印象停留在東方衛視的宣傳片上,極富異域風情的外國建筑群,夜晚的江水上亮著燈的游船,還有東方明珠電視塔,在幀速拉快數倍的鏡頭里,人群來往,他們干練而體面,神情嚴肅略帶憂慮,為他不明白的事情忙碌著。

  來了以后他才知道他叔叔跟電視上那種生活不搭邊。他住在一個新村的老公房里,一間房,走廊采光不好,大白天都黑黝黝的,連個燈泡也沒有,去洗手間必須得摸黑去走廊另一邊。那間房也幾乎沒什么生活設施,房間墻皮剝落,房東只置了一張木板床,一套舊桌椅。一臺十八英寸的電視機擺在桌上,椅子則放在床頭擺放洗漱用品。魏人杰現在相信她媽媽的判斷了,他也覺得以他叔叔這樣的條件確實娶不到老婆。

  等他來了以后,他叔叔在二手家具商那兒花三十塊買了個折疊鋼絲床,解決了他的住宿問題。兩個男人擠在一間房里,一到夏天滿屋子都彌漫著汗臭味。

  當然,畢竟不是所有城里人都混成了他叔叔這樣,起碼他眼前這個年輕女人就屬于另一種人。她‘啪啪’地打開了樓梯間和臥室的燈,領他走進臥室里,他站在門口,意識到臥室里鋪了地毯,于是在門口脫掉了鞋子,但他的襪子也濕透了。他尷尬地幾下脫去襪子,揉成一團塞進鞋里,然后赤著腳走進了屋子。那女人看著他的動作,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皺了皺眉毛。她的眉毛和眼睛挨得很近,眼睛居然是藍色的,給人一種她時刻都在為什么而憂慮的錯覺。他不知道那是戴了彩色隱形眼鏡的緣故。他沒有見過。

  屋子里有股中藥味,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腦,櫥柜的格子里陳列著許多奇奇怪怪的小玩意兒,小鐵人啦,人頭骨啦,洋酒啦,陶瓷藥罐啦。床罩是深灰色的,被子沒疊,床邊有個紅色的單人沙發,上邊放著幾件男式衣褲。

  她把遙控器遞給他,“你先看看?!闭f完就出去了。

  這是臺挺新的壁掛式空調。魏人杰心里沒譜,這才剛入夏,修空調的活還不多,他也只是跟著他叔叔安了幾臺空調,又修了幾臺,具體這臺是什么問題,真得碰運氣。他學著他叔叔的檢修方式,先看電源電壓,再檢修陷落,最后是接線和壓縮機。過了五分鐘吧,女主人回來了,手上拿著一雙白拖鞋,遞給他。

  “穿這個吧。”

  她遞過來的那雙拖鞋簡直薄得跟紙一樣,但好歹是新的,也好歹不再讓他的腳尷尬地裸露在外。他這會兒已經把外殼拆了下來,但是依舊沒搞清問題出在哪,女主人在旁邊看著他忙活。

  “怎么樣?”

  “這邊沒問題,應該是外面的壓縮機壞了?!钡菈嚎s機是固定在外面的,他再次為難了,他并不會修壓縮機。

  “哦,”姑娘點了點頭,“可是外面還在下雨?!?/p>

  “所以不太好拆,而且屋頂太滑,也沒人幫我拉保險帶,我搭檔今天有事。”于是他說。他平常在外面都叫魏忠全師父的。

  “你可以等雨小一點的時候穿上雨披,保險帶的話,我可以幫你拉?!蹦枪媚锖芸煜氤隽藢Σ?。她是個很聰明的姑娘,一定上過大學,魏人杰想。

  于是他就問了:“你是大學生嗎?”

  那姑娘瞪大了眼睛,咯咯一笑:“我研究生都畢業啦。”

  他不太懂研究生的意思,比大學生還厲害嗎?但他沒問,他覺得她會笑他的。但他又覺得她那笑并沒有惡意。反正他確實沒說什么,只一門心思地盯著外面,就像盼著雨停了要趕快把空調修好似的。

  “你呢,你多大了?”

  “十八。”

  “為什么不讀書了?”她像長輩那樣問他。

  “就是沒讀了。”

  “你家應該不在這兒吧。”

  “嗯,老家在安徽?!?/p>

  “哦,我去過徽州,那兒挺美。”那姑娘現在坐在他背后那單人沙發上,聲音輕輕的。

  他沒有接話,他沒去過徽州。事實上,他除了家鄉村落所所歸屬的那小縣城,哪兒也沒去過。雨還在下,他覺得不會停了,也不會小了。

  “要不,改天再修吧。這兩天氣溫也不高?!彼嶙h道。

  那姑娘咬著下嘴唇,她的高顴骨有些泛紅,手放在兩個膝蓋上,顯出從剛才起一直缺乏的少女味,“可我外公怕熱,他在抗美援朝時燒傷過,一到夏天,不管冷熱都天天開空調?!?/p>

  透過扇形的玻璃窗,他看著外面劈劈啪啪的雨,在屋里燈光的投射下,那棵發亮的冬青樹簌簌作響,水洼像是聲波一圈圈擴散,還有那黑暗,那神秘。

  魏人杰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最后他說:“有梯子嗎?”

  那姑娘咧嘴一笑,似乎就在等這一句似的,“跟我來?!彼f。

  他收拾好工具包,把手電筒拿在手上,一面走,一面想著要是修不好(這可能性很大),該編個怎樣真實可信的謊話。

  她帶他走到另一間屋子,那顯然是個儲物室,電燈像是很久沒開過,打開時閃了好幾下才亮起來。桃木柜子上明顯地落了灰,許多紙箱子從墻邊一直摞到了屋子中間,角落里甚至還放著一架黑色的舊鋼琴,被一塊絲絨布罩住了,布上有更多灰塵。

  他們從箱子的縫隙間穿過,那兒有一扇挺矮的塑鋼玻璃門,從里面上了鎖,臟兮兮的,有些和這幢房子格格不入。她擺弄了幾下,門開了。“從這可以上屋頂?!彼f。

  門外是通往屋頂的一截臺階,大概六七級就走到屋頂,傾斜的屋頂,有那種老建筑特有的黑瓦片。在手電筒的冷光掃射下,那臺空調的壓縮機靜靜蹲伏在屋頂邊緣。

  雨還是很大,但他別無辦法,壓縮機上面也都是積水,他把手電筒放在一腳,蹲下來,就看到積水里自己的倒影,變形的眼睛鼻子嘴巴黑洞洞,幾撮頭發軟塌塌地耷拉在腦門上。這大半夜的,他叔叔魏忠全醉倒在幾公里之外的小飯館里,而他,一個半吊子維修工學徒,居然在人家屋頂上修空調?這里面總感覺哪兒不對。

  他沒想到那姑娘也上來了,她舉了把傘,褲腿挽得高高的,赤腳站著。他嚇了一跳,“你別過來,上面滑?!?/p>

  那姑娘又咯咯笑了,“沒事,這么大的雨非要讓你修空調本來就挺過分的。”

  他蹲在那里,她的小腿就在他旁邊,他甚至能看到那腿上細小的絨毛在風里細細抖動,很快雨就打濕了她的皮膚。她的腳上還涂著黑色指甲油,夜色下像一排帶殼的甲蟲,也是古怪又神秘。他聽到她的笑聲從頭頂傳來,突然感到一陣溫暖的東西涌向腦袋,他變得有些暈沉,像醉了酒。

  最后,那晚上他沒修空調,只是把壓縮機的幾個無關緊要的部件先拆下來又裝了上去,但空調卻意外的真能啟動了。空調機發出嗡嗡的制冷聲音時,他自己都嚇了一跳。

  那姑娘顯得很高興,不僅因為空調修好了,還因為晚上站在屋頂上很刺激——她自己說的,她從沒在晚上上過屋頂。他向她收了一百塊錢,她多給他了五十,說是打車費。

  他從她家里走出,拎著自己的鞋子,到門口時沒穿襪子就直接蹬上了鞋。玄關那里有很多雙女鞋,看上去都是她一個人的。她站在門口,準備關門,他回頭時又確認了一遍,她的眼睛是藍色的,或像兔子或像貓。

  魏人杰走回餐館時,他叔叔還在睡。墻上的掛鐘正指向十一點。餐館里早沒人了,老板窩在廚房的靠椅上打瞌睡,等他們走了就打烊。他付了飯錢和酒錢,幾乎是他們兩人從早到晚折騰一天的一半收入。

  酒鬼很沉,他叔叔雖然是小個子,但弄醒他再拖著他回去依舊是體力活。雨終于小了一些,他的衣服干了又濕,黏糊糊地像有無數只蟲在皮膚上蠕動,其實一出門魏忠全就清醒了,但他似乎完全不知道他侄子中間離開了一個多小時。

  他們倆在布滿水坑的路面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褲腳全濕透。他叔叔有時突然在路旁彎下腰去,猛烈地咳一陣子,但沒有嘔吐。他喝醉了從來不嘔吐,就是有上句沒下句地自說自話,要么就睡覺。清醒時他會吹牛說,他們魏家的男人都是酒鬼,千杯不醉。但魏人杰不是,他沒有任何酗酒的理由。他爸爸也不是,他爸爸早年在化工廠上夜班,弄壞了胃。

  他叔叔酗酒已經不是一兩天了,他所有積蓄都用來買酒了,掙的錢也會很快花得一分不剩。好在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請他們修電器,他就又會有錢買酒了。況且這一行投入不太大,每個月有一天他們去小區里往別人門縫里塞名片,然后接下來他們就會不停地接到電器維修電話。但他忍不住想,這么多年他叔叔一直就是這么過的?

  “老是下雨,***的。下雨就沒好事?!蔽褐胰f。

  “可天晴時也好不到哪去呀?!蔽喝私苷f。

  “有件事我從沒對任何人說過,也找不到人說……”他叔叔跌跌撞撞地走著,地上沉積的雨水啪啪響,像有只野鴨子在水中撲騰。

  魏人杰扶了他一下,被甩開了。

  “說了也壓根沒人信,但你們以后會信的?!彼迨逭f。

  但接下來他什么也沒說,就自顧自搖搖晃晃地走著,鼻子發出哼哧哼哧的聲音。你要是看見一個中年男人在深夜的雨里走著這樣的步子,那是很令人傷心的。

  他們上樓時魏人杰讓他叔叔走在他上面,以防他摔下來。魏忠全連滾帶爬地摸到了家門口,身上臉上沾滿樓梯扶手上的灰。魏人杰摸出鑰匙開了門,他叔叔一進門就倒在床上,魏人杰打著電筒出去,在走廊那頭的池子里隨便洗漱了,又接了盆涼水回來,擱在床頭的地上,他叔叔也只睜著眼,一動不動的。一會兒又聽他唱起黃梅戲來:“我也曾赴過瓊林宴,我也曾打馬御街前,人人夸我潘安貌,原來紗帽罩嬋娟……”聲音時斷時續的,魏人杰只聽懂了這兩句。

  魏人杰把燈關了,坐在那條凳上,點了根大前門抽著。他想起老家那邊常有人唱淮劇,收莊稼時,農村漢子們身上都是麥稈,在馬路上走著,頭低到肺里去,聲音從草垛上升起?;磩〉恼{子總是向上揚的,不似憋在這黑屋子里,像嗚咽。

  過了好一會兒,他叔叔翻身坐起,“你小子不睡覺,坐著干嗎?”

  “睡不著?!?/p>

  “我有點頭痛,還有阿司匹林沒?”

  他從抽屜里翻了出來,遞給他叔叔,水也沒有,魏忠全就那么干吞了兩片,“明早要早起,快點睡。”

  他笑了躺下,忽問:“叔,你說上海有什么好?”

  魏忠全打了個酒嗝,沉默了一會兒,也點起煙來,“你覺得不好?”

  “就是不知道才問叔么。”

  “反正我在你這個年紀,覺得上海處處好?!?/p>

  他忽而想起家里父母操勞的影,忽而又想起這半年里見過的人。忽而想起老家鄰居老石家的繡梅丫頭,忽而又想起晚上見到那大宅里的姑娘。一句話也說不出。

  “就一條吧,你在城里能娶到鄉下沒有的女人,有文化,也漂亮。”魏忠全在黑暗里吐出煙圈,又補一句,“不過那也是在我們那時候了?!?/p>

  “你不也沒娶?”魏人杰笑了。

  “你小子盡放屁,你嬸嬸現在是沒了,但她當年還是制藥廠的會計呢。頭腦可比你機靈。”

  “病死的?”

  “和有錢老板跑了?!蔽褐胰褵燁^在地上摁滅了。

  “那叔你當年怎么追到嬸嬸的???”

  “提這干嘛?”魏忠全悶聲說,“快睡吧,明早還得去花草弄那邊修電去?!?/p>

  魏人杰躺下了,卻又睡不著,他又想起晚上修空調的事,那空調他根本沒修,萬一再壞了呢?壞了她會打電話來嗎?他還得抽空和他叔叔說清楚這事。

  那晚他夢見石繡梅穿著老石裁縫做的裙子,花團錦簇的,嚷著要他帶她去游泳,他從沒游過泳,小時候下河里摸魚,差點被淹死,后來被過路人救了,他爸爸痛打他一頓,從此他就怕水。但在夢里他一點兒也沒怕,就穿過村里的田地去了河那邊。石繡梅的花裙子風箏般前面飄飛。夢里的河也寬,水聲也大。河邊有條烏蓬船,不知怎的他們就上去了,也沒見怎么劃忽而來到水中間。

  “跳呀,明天我就要去城里了。再不跳我就看不見了?!笔C梅說。

  于是他就跳了,跳下去才發現自己不會泅水,忽想到小時候淹在水中的感覺,依稀見到了一張紅紅的魚臉,那魚繞了他兩圈,甩著花裙子去了——就是石繡梅身上那件。大人們都說河中有河鬼,專門捉不聽話的娃??伤F在已經成年了,于是他猛地撲騰著兩只腳,終于站穩了,水也退去。手上還抓著那濡濕的花裙子。

  魏人杰醒來,手心濕嗒搭地都是汗,褲襠處硬邦邦的。他叔叔正踢了門進來,手上端著塑料盆,肩上搭條臟兮兮的藍毛巾,望著他,“你還不起來?”

  他悶悶地坐起身,腦子里還想著石繡梅。他們那兒的人都說老石家閨女的腦子有問題,但這丫頭確實長得俏。男孩子們挑逗她,她只是吃吃笑。他也湊熱鬧掀過她幾次裙子,她也不生氣。

  就是他和他叔叔來上海時,也只有她追著中巴跑。魏人杰當然知道她不是在追他,她只是喜歡追車子。反正他總想起那傻姑娘,來上海以后他再也沒見到一個傻子。傻子才對人平白無故的笑。城里人都機警的很,而且越窮越機警。

  那天早晨,他們去的花草弄就是那么一家人,這戶人住在城隍廟后邊的弄堂里,房子上刷了“拆”字,墻上油乎乎的,拐進去幾間陰暗的屋子七零八落。有個胖婦人坐在堂口剖魚,路上都魚鱗魚血,胖女人嘟噥著用上海話罵邊上兩個小孩。

  “是你們修電嗎?”魏忠全問那女人。

  “昨天跳電,冰箱就壞了,不制冷了?!迸峙苏f著,抬起血淋林的手,往里一指,喊,“郭梁,修冰箱的師傅來了?!?/p>

  于是出來個圍圍裙的干瘦男人,領他們進了門,這男人頭幾乎白了,看年紀像女人的爹,但聽女人的語氣更像是她丈夫。

  冰箱一開,里面有更多凍魚凍肉,發出一股嗆人的腥味。

  “你家做什么的,怎么這么多魚。”魏忠全問。

  “賣黃魚面和大排面?!蹦腥税咽稚系拿娣鄱寄ㄔ趪股希粗?,“能修嗎?”

  魏忠全把冰箱后殼拆下來,又蹲那兒搗鼓了一會兒,站起來說:“氟利昂沒了,制冷系統也太老了,該換一臺了。”

  “你那兒有換的嗎?”

  “只有二手的?!蔽褐胰f。其實他們并不做家電買賣,因為沒有放的地方,但是魏忠全和幾家賣二手電器的老板打過招呼,可以抽取傭金。

  “多少錢?”

  “五百塊?!?/p>

  “那修呢?”

  “三百六?!?/p>

  “修要這么貴?坑人呢你?”從外面走進來一個抱嬰兒的女人,長著一張長滿雀斑的臉,油膩膩的,穿著件粉T恤,腳上穿一雙塑料拖鞋,大大咧咧的插著腰。那孩子在她懷里也不哭不鬧,只愣愣地打量著他倆。

  “你先別修,我問問。”那男人說著出門去了。

  魏家叔侄倆就關了冰箱門,打量著這屋子。又矮又黑的天花板,窗口小得幾乎不透光,連著抽油煙機的排煙管,寬大的案板,幾張條凳,還有一套油膩膩的炊具。那婦人警惕地看著他們。

  一會兒殺魚那女人罵罵咧咧地進來了,“能修為什么要換?當家里很有錢么,盡窮大方?!彼腥烁诤竺?,“修要三百六,換一臺五百塊,我們那冰箱用了十多年了,不是這兒壞就是那兒壞,該換了。”

  “放屁,就是老電器才質量好。現在的東西盡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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