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開玩笑啦,我認真問你的。”
我伸直了桌子下面的腿,一面道:“后來。我們依舊用了很多時間去磨合,書最后雖然寫完了——寫的異常艱難。簡直用了一種接近小說的敘述方式,甚至比小說更苛刻。細致到討論她童年時父親的黑色毛呢外套上盤扣的式樣和大小,她結婚時丈夫拿著的手杖是什么質地的木頭做成的,嫁妝匣外面雕的是孔雀還是鳳凰,她早夭的小女兒去世那天是農歷臘月初八,那天天氣是雨夾雪還是小雨……類似這樣的問題。”
“天哪,簡直難以想象。”倪潔輕輕地晃了晃腦袋,發出一聲嘆息。
“是啊。”我聳了聳肩。
當然還不止這些,我在心里想著。突然覺得這場談話可以告一段落了,服務員卻在此時送來了兩小盤餐后水果,切好的橙子,一人四瓣。
我興致索然的看著倪潔吃橙子,猶豫著要不要問那件事,最后覺得——還是算了。和同事談論這樣的問題有些唐突。倪潔似乎因為被我盯著看了一會兒有些尷尬,吃了兩瓣也停了下來,“我們走吧。”
我付過錢,扣上外套的扣子,走出門去。十一月的夜晚已經非常清冷。有枯葉落在地上,泛著亮光。我們踩著葉子走著,葉子一片片落在失去生命的土地上、失去記憶的土地上、失去語言的土地上……總之都是失落。
“老一輩人有個迷信……說是人死不久時,亡靈會回到身前的親人身邊。我一直覺得那種說法很不可思議。”我猶豫了很久,最后還是沒忍住,裝作舉重若輕地這樣說起來。
“嗯。是啊。我外公死去以后,外婆也說有一次他回來看她,坐在床邊不說話,只是看著她。不過我們都不相信。以為她是悲傷過度,或者做夢什么的。畢竟我沒有親身經歷過那樣的事。”倪潔說。
“那種事,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確實誰都不會相信的。”
“嗯,怎么突然說起這個的。對了,你說的那個黎奶奶……她就是這種狀況吧,你住下來以后她還經常自言自語嗎?”
那種欲蓋彌彰卻被輕輕戳穿的心情有時會令人如釋重負。
“事實上,我看到了。”我幾乎是屏住呼吸才吃力地說出了這句話。
但不知道是因為沒聽清,還是因為到了車站的緣故。倪潔卻對我的回答的反應異常冷淡,只是像尋常的告別時刻一樣,一面揮手一面微微縮了縮脖子:“車站到了,我就在這邊等車,明天見。”
又是打擾又是遺憾,但從某種程度上——也似乎只能如此。
“再見。”于是我只好無奈地回答,感覺整個晚上的努力都被遺棄了似的。
“記得帶書給我哦,今天很開心,謝謝啦。”
我告別了倪潔,繼續往地鐵站走去,內心卻是越積越深的失落。
她聽到我的那句話了嗎,她聽懂那句話的意思了嗎?為什么居然沒有表示任何的驚訝和疑問?還是我的表達產生了歧義?一定是的,我只是說,‘我看到了’。但并沒有說清楚我看到了什么。但為什么要說出具體的真相呢?她一定會覺得我故弄玄虛吧。即使表面不會反駁,心里也會不以為然吧。
回去的路上,我越想越覺得懊悔。甚至開始懷疑起那件事的真實性起來。
地鐵到了這個時間段已經不再擁擠,我坐在座位上,盯著鞋尖上的雨滴,再一次想著那件事。
沒錯。事實上,我確實看到了。
在北邙度過的最后幾個月,我花了大量的時間和黎奶奶搜集她過去人生中的記憶細節。我那時才意識到,對于一個老人來說,她的記憶簡直驚人——越是久遠的事情反而越是清晰。當然,童年(十歲之前)例外,那是我們所有人生記憶的曖昧地帶。
可以說,那兩聲槍響以過分鮮明的印象打開了黎江霞記憶的閘門。那之后的諸多發生,便擺脫了原始的混沌狀態,變成了整日白晝。于是那些原本“平庸”的故事也因為細節的豐滿而有了不同的質地,仿佛達到了一種飛升。
我試圖假定我是擁有那些回憶的人——該如何在如此卷帙浩繁具體而微的記憶碎片中生活,就像從來沒有‘遺忘’這回事一樣。那簡直是一種驚人的負累。我無法做出合理的想象。但是,隨著那本書一頁頁的浮現,它給了我答案。
說起答案,便回避不開我那半年的生活狀態,我住在黎奶奶家,可并不代表著我足不出戶。我會幫著黎奶奶去鄉里的集市上買糧油米面,必要的生活用品,很難想象在我沒來之前,一位八十高齡的孤寡老人是如何獨自完成這些事情。
我有時會去陳瓊家的糧油店。那家小店在一條短巷盡頭,屋子很小,昏暗,布滿陰影。還有——到處都油膩膩的。店里擺著四口褐色的大缸,醬油、陳醋、菜籽油、大豆油。幾個臟兮兮的塑料漏斗和鐵瓢用粗棉線掛在墻角,漏斗底端總有黑色的液體滴滴答答地落著。屋子的左面堆著高高的大米袋子,另一端有個挺高的繡綠金屬鑲邊的玻璃柜臺,那玻璃不知道多久沒擦洗了,灰蒙蒙的,要仔細辨認才能看到玻璃后面小袋裝的蘇打、味精、胡椒粉……陳瓊,有時是陳瓊現在的丈夫——他是個矮胖的男人,脾氣很差——坐在柜臺后面,睡覺、和串門的鄰居聊天、數錢、打發時間。
有一次,陳瓊的丈夫叫我和鄉里的其他幾個男人打麻將,我謊稱‘不會’拒絕了。之后很久都沒有和他說上話,大概他也覺得我太書生氣,不是一路人吧。陳瓊在的時候,我們會聊天,聊她的前夫,以及城里小姑子一家的事。她的記憶顯然沒有黎奶奶的記憶好,就像我剛來時黎江霞呈現出的狀態一樣,所有事件都只能說點散亂的情節,有時甚至會前后矛盾。
在糧油店旁邊的五金店——店主老周家,有個五歲的小女孩,女孩很瘦,臉上總是臟兮兮的,羊角辮也總是歪著或松散著,兩個黑彤彤的眼睛離的很近,總是并不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是她很喜歡找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躲在門后怯生生的盯著我看,后來我才知道只是因為當時我手里的手機在亮,她覺得很新奇。女孩告訴我她叫樂樂,長大以后想去城里,想當個給人治病的醫生,因為她母親得了嚴重的哮喘……
就是這樣簡樸又單調的生活,日子里交替著經過的情緒都平淡,若無其事的一幕幕滑過去。更多時候,我會在黎奶奶家的那間暫時屬于我的房子里反復琢磨那本回憶錄里的句子。那時我已經想盡快結束這本書,回到我熟悉的生活里去。
然后,發生了一件現在想來有些不尋常的事。
那就是,我也開始覺得,這院子里除了黎奶奶,還住著另一個人。那個不曾看見,卻始終存在的人。最初一次是在深夜,我在鍵盤上打字——那天寫的很流暢。卻突然停了下來:我感覺有人在看著我。那目光是有溫度的,就像那個人正和我分享著屏幕里的故事。
當然,我并沒有看到任何人。我感到是頸椎的壓力造成的緊張,于是站起來走了一圈,當晚很早就休息了。
再后來,即使是白天的時候,我也會時常感覺到有稀薄的影子在眼前一晃而過。我會揉揉眼睛,坐在椅子上休息一會兒,或者去院子里逗逗那只骨瘦如柴的黑狗——它的毛色很奇怪,簡直就像戴著副白面具,或者出去散步,去集市上買點東西……
九月的最后一周,我終于結束了這本超過20萬字的回憶錄,寫作的過程雖然異常艱難,卻讓我和那過往的大半個世紀有了某種深厚情誼般的,不愿意撤身離去。那天傍晚,天氣晴好,我扶著黎奶奶去散步。整個夏天我們保持著這個習慣,在長勢蔥蘢的麥地邊慢慢走一圈,走到天色漸暗再回去,散步時一直可以嗅到微咸的黃河水味道,通過九月的風彌漫在麥田上,胡同間,屋子里……
那天散步時,我對黎奶奶說了離開這里的日期,并許諾會把修訂稿和最終的成書寄到陳瓊家。我留下了自己的電話號碼。她只是點頭,說希望能再見到我。黎奶奶走得很慢,她只到我肩膀的高度,我幾乎是在原地踱步,然而幾個月下來,卻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節奏。
我們沉默地走過那個夏天同一時間段走過很多次的路。然后穿過胡同,打開門鎖,看黃昏的光一瞬涌進院落,果樹的葉子已經變黃……最后一抹紅云的照耀下,我終于看到了他。那個我所熟悉的、卻終于第一次見到的人。那個既消失又無處不在的人,黎奶奶的老伴。
我能清楚的在腦海里想象出他從二十六歲到八十八歲的樣子,因為他是那本回憶錄的另一個主角。年輕時他穿著軍裝,眉眼的線條都很單薄,嘴唇很薄,像工筆畫那樣纖弱的五官,圓臉,個子矮小。他一點也不像我們想象中軍人的樣子。他生氣時眼睛瞪得很圓,整個上半身都顫抖著。他的兒女們總是覺得那樣的他很可怕。過了很多年,他周身的線條更加孱弱了,就像被打散的線,東一筆西一筆,不多的棱角全都融化在了時間的紙張上,一只顫顫巍巍的手畫著那副越來越老的肖像。他的眉毛快要看不見了,頭發也謝了頂。每當喝過一點酒,臉頰就變得潮紅,像是年輕時生氣的樣子。然而,他的脾氣越老越溫順,終于有一天,他不怎么說話了。他窩在角落里的沙發上,開著那個十三英寸的黑白電視——他女兒給他們老夫妻買的——卻總是睡著,他的頭現在肩窩中間,垂下去,垂下去……直到從后面看不到他的腦袋。有時突然被什么一震,又重新挺直了脖頸,就像夢到了年輕時戰場上的殺戮和死亡……
此時,死去的人站在門廊上,帶著微笑看著我們。
后來想來,就連我也會懷疑它的真實性,但是在當時的情景下,他的出現卻如同呼吸般自然。仿佛他就應該等在那里,像熟悉的故友,或者慈愛的老者。
那就是那天晚上,我沒能告訴倪潔的最重要的事。
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老人的那一瞬間的出現,但那確實不是我的幻覺。對于黎奶奶——也許是她的記憶和思念讓他繼續存在,但對于我呢,是因為想象而見到了本來不可能見到的人?是否寫作會有這樣的力量——只要你能夠讓虛構變得足夠真實,那么它就會存在?
回到家,我拿起那本書,覺得很多事并非是用來解釋的。它很微妙,只能用來自我玩味。
“一切回憶均屬虛構,但是只要能虛構變得足夠詳盡恰當,便還原了不可替代的真實。一個活在回憶里的人,我們也可以說,他活在虛構的真實里。只要被翻閱一次,他就會穿過漫長的時空再次復活,透過生與死的邊界,悲憫地凝視著面前的你、那些消失已久的日子、以及那些成為永恒的瞬息。”
回到上海以后,我在書的后面加上了這句話,這是整本書里唯一沒有讀給過黎奶奶聽過的段落,也是我對故事的私人腳注。我將書稿整理好,打印下來寄給了老板,也寄給了黎奶奶一份,便結束了這段滑出尋常生活軌跡的日子。
前些天我收到公司寄來的樣書,看到他們把我的這句話放在了封底。不知道黎奶奶看到后,會不會同意。但愿她不會責怪我。
在那之后,我重新回到自己應有的生活秩序中去,寫文案,朝五晚九,忙忙碌碌。但是內心卻有了溫定的力量。尤其是每當清晨上班時,我路過樓下公園,看到那圈圍坐在橙子樹下的老人,總會想到那半年來發生在另一片土地上的事。
我把書裝在包里,帶給倪潔,準備有機會說完故事的后半截——我沒有寫進書里的故事。
結果,周一的早晨,我起晚了。匆忙中打車去公司上班,并沒有路過橙子樹下的老人們。巧的是,剛進公司大門,便碰到了倪潔。她正無所事事的站在門口,就像特意在那里等著我似的。
“今早來的時候你注意到了嗎,公園里的橙子樹被砍掉了。”倪潔一把拽住我,說。
“啊?”我吃驚地跑去陽臺,從那里可以俯瞰到公園的全景。
早晨的太陽光還很清冷單薄,在城市上空揭開了一片空洞似的。
是的,那顆庇護老人們的橙子樹被砍掉了。盡管一切都像是被縮放后的圖景,我還是看到那醒目的白椅子中間,半截突兀的、簡直算得上是殘忍的樹樁,就像一樁無名的墓碑。
我靜默地看著那些依舊坐在那里的老人們,仿佛正變得越來越矮小,貼近土地也貼近死亡。他們越來越像是某種獸類,步履蹣跚地在這片土地上留下自己的痕跡,然后那些痕跡被日光曬化了,被雨水沖掉了……
但總有些什么是要被記憶下來的。我想,就像無數幽靈的影子伴著日光在我們身后移動,就像祖先的目光始終追隨著我們。直到最終我們也加入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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