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橙子樹
那顆橙子樹在新公司樓下的公園中央。我是到職一周后發現這個公園的。因為斜穿過公園去地鐵站可以節省掉很多路程。
那天是周五,下著小雨,加班結束已將近八點。經過公園時,夜雨拉深了城市色彩的對比度,橙子樹下的那圈漆白的座椅顯得異常鮮亮,而高懸在枝頭的明黃色橙子卻黯淡了下來。晴天早晨經過這里上班的時候,幾乎是看不見白椅子的,那里總是圍坐著一圈頭發灰白的老人,他們打皺的皮膚像枯朽的橙子,在風中發出無聲的顫音。
“嗨。”身后傳來沙沙的聲音,像樹葉在搖動。我轉過頭,正迎上女孩夜色下的笑臉,像是涮過的月光。
“嗨,你也這么晚才下班。”我笑著打招呼。對方是市場部來的新人,我們一個月前一起參加過面試,后來又幾乎同時進公司。所以,雖然不在同一部門,也算不上熟悉,卻多少有些親切感。她叫倪潔,長相秀氣,卻總打扮的很男孩子氣,剪得整齊的短發,身材嬌小,經常穿寬大的休閑衛衣、淺色小腳褲和運動跑鞋,有點頭重腳輕的感覺。
“乘地鐵?”
“嗯。你呢?”
“公交。站臺在后面。”她挺開朗地伸出手指了指公園的北門方向。
我點頭,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截,因為不知道該說什么而有些尷尬。夜色甘甜,旁邊倪潔的腳步輕快而愉悅。
“吃飯了嗎?”她突然問,像是沒話找話,或者突發奇想。
“當然,還沒。”我略作思考后回答。
“一起吃完飯再回去?吃飯太晚會發胖哦。”
我愣了一下,“好啊,本來以為又要吃泡面了。”
“北出口那邊有家挺有趣的茶餐廳,就去那里吧。”她提議道。
我知道是哪一家。早晨上班的時候看見店門口貼出的招聘告示,‘誠招服務員,男,三十歲以上。’真是古怪的條件,就像為我量身定做的。當然倪潔說的有趣可能并不是指這個。店址原來是公園里類似旋轉木馬或搖擺傘這樣的地方,后來在四周裝上了玻璃,變成一個半透明的圓房子。從外面可以看到吧臺和酒紅色的裝修風格,幾張紅色的絨面沙發和圓桌疏疏落落的排在窗邊,每個圓桌上都擺著傘形臺燈——玫瑰紅的燈罩,當一盞盞燈亮起來,這塊空間就變得艷麗起來。
推門進去時已是晚上八點,早過了晚飯時間,客人很少,只有兩個女孩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吃甜品。我們隨便找座位坐下來,倪潔點了玫瑰豉油雞,吞拿魚沙律,牛尾湯。我點了燒味雙拼和娃娃菜,要了一扎鮮榨橙汁。
點完菜以后,我覺得更尷尬了,我性格一直內向,又疏于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對方還是年輕女孩。
“隨便說點什么吧。”倪潔聳聳肩,笑著邀請道。在燈光照射下,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的褐色小雀斑。這讓她顯得生動親切起來。
“說什么呢?”我皺眉,一時有點沒思路。
“什么都行。”
“啊……”我轉頭看了一眼窗外,突然有了主意:“你注意到公園里的橙子樹了嗎?”
“橙子樹怎么了?”她挺詫異的。
“非常圓,金燦燦的,懸的很高,就像假的一樣。以你的經驗,一般公園里會種橙子樹嗎?難道不應該種些觀賞性植物比較好,梧桐或香樟什么的?”
她咬著下嘴唇,思考了一下:“我不好說,記得以前學校里是種楊梅樹的。”
這時,服務員拿來了餐具,并用一種圓形玻璃杯為我們倒上橙汁。
“沒準是那顆樹上的橙子榨的哦。”倪潔歪著頭,繞過服務生的手臂打趣道。她的眼睛不太大,但笑起來很明朗,仿佛當她把目光投向玻璃杯,杯中的橙汁就會像一泓暖光緩緩傾瀉出來。
我也笑了,因為自己說起橙子樹這么無聊的話題有些不好意思。
“你上一份工作是做什么的?”她喝了一口橙汁,問。
遲疑了一會兒,我才斟酌道:“我寫了一本書。”
“哇,是暢銷小說嗎?你是個作家?”
“不是,我代人寫了一本回憶錄。”當說到‘回憶錄’這幾個字,就像有幾只細小的蟲子爬過了我的脊椎骨,我不由顫了一下。
“回憶錄也可以代寫嗎?”倪潔顯得對這件事興致勃勃。
“當然了。有一些老人,他們一生經歷過很多不尋常的故事,可卻沒有能力寫下來。”
倪潔笑了一下,隨著她雙肩的輕微抖動,周邊的空氣都仿佛震顫起來。“是哦,可是很多人都把一輩子的故事爛在了肚子里,我外婆外公都是。”她垂下眼睛,看起來突然有些傷感。
我覺得應該說點什么,但是這時服務員端來了沙律和拼盤。
“我餓壞了,先吃飯吧。”她拿起筷子,抬起頭笑起來。好像剛才只是我的錯覺。
我點頭,回憶錄的事情卻盤旋在心頭,怎么也揮之不去。我一邊吃著雞肉,一邊想著該怎么表述這件事。
“那時候我辭職在家,用將近半年的時間寫了一本小說。后來因為種種原因那本書沒能出版,還花光了銀行卡里的積蓄。我沒辦法了,就打電話問以前待過的圖書公司是否還缺編輯之類的職位,老板卻問我愿不愿意接代筆的活兒,是為一個老人寫本回憶錄。可以預支一半稿酬,而且有署名權,酬金也算合理。”
倪潔一邊吃著盤子里的東西,一邊點頭,多少有些茫然。我覺得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也許是因為我語無倫次的表達。
“可能是因為那個老人住在河南滎陽北邙鄉,寫回憶錄需要在那里住一陣子,至少也要幾個月。大部分城里的作者們都不愿意去那里。但對我來說,卻恰好是這個原因讓我決定接下這個工作的。”
“為什么?”她睜大了眼睛,顯得十分迷惑。
“大概是那時煩透了城市生活。整天朝五晚九,庸庸碌碌,卻感到乏味茫然。我又是單身一個人,想擱置一下現有的生活并不困難……再或者是當時突然被某種古怪的想法抓住了,心潮澎湃地想:雖然是窮鄉僻壤,沒準會有很多故事也不一定,當然啦。現實并不是那樣……”
“在一個地方住久了確實會出現那樣的厭倦期,不過能做出那個決定還是很了不起。”倪潔眨著眼睛,善意地微笑著。
我沉默了五秒,猶豫是否應該換個話題。畢竟那是一段很難用語言分享的經歷,只有經歷過的人才會有切膚的感受。但最終我還是決定講下去。對一個基本陌生的女孩講述一段帶有秘密性質的往事,事后想來,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大概是因為想起了第一次見到黎江霞時的場景。
到北邙的時候是去年三月。雖然初春,但那個依傍著黃河的小村落依舊十分寒冷。這片古老的中原土地像蒙著層冷漠的塵土,從天到地都灰撲撲的。我到的時候,是黎江霞的兒媳——一個濃眉大眼的中年女人去接我的。我回想起女人穿著紅色羽絨服,在灰色的公路上朝我招手的樣子,意義不明卻又印象深刻。
路上,這個自稱陳瓊的女人告訴我了黎江霞的基本狀況——老太太今年八十歲,老伴前年去世,兒女也多數去了外地,定居在城里。現在老太太一個人住,十分孤單,有時會自言自語……
“年紀大了的人難免有些古怪……你別往心里去。”最后,陳瓊說,語氣里有著鄉里女人特有的敦實和善意。
北邙鄉很小,我們沿著省際公路下去,穿過集市上的糧油店、五金商店、還有小型門市部,又拐過許多條大同小異的胡同,便到了黎江霞的家。房子在一條短胡同的盡頭,兩扇暗紅色的鐵門規規矩矩的對望著。她帶我走向左邊的一扇,用鑰匙打開門鎖。
“以前我和我前夫就住在對面。”后來我得知,黎江霞的唯一的兒子——陳瓊的丈夫已經在前幾年過世,陳瓊也已經改嫁,嫁給了鄉里的糧油店老板,搬去了新家,右邊的房子便空了下來。這里幾乎沒什么房價概念,世代人守著土地而居,家里有空著的房子是很平常的事。
黎江霞居住的院落老舊頹敗:一個堆滿灰色積雪的小菜園——只有幾顆自生自滅的果樹;一座外墻斑駁的小磚房——已經有好些年了;一條骨瘦如柴的白面黑狗——大概是流浪狗,因為我從沒見過有人喂它;還有一個形單影只的老人——回憶錄的委托人,黎江霞。
我跟著陳瓊走進屋子的時候,聽到左邊臥室傳來黎江霞模糊的聲音,“……是啊,等下再加點火把爐子燒旺點。”
“媽。”陳瓊走在我前面幾步,推開了臥室門,門上居然有道塑料珠簾,掀動時會發出珠子清脆廉價的碰撞聲。“幫你寫回憶錄的作家從城里來了。”
老太太的聲音挺精神的,她說:“你讓他在外面坐一會兒,我馬上來。”
陳瓊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那行,我先回去了。”她轉過身來,指了指客廳里那個舊的雙人沙發,黃色的海綿芯子正從人造皮革的裂縫里伸出一角,像是伸出觸角的巨型蝸牛。
我點頭,把箱子立在靠墻的角落,走過去坐在沙發上。
幾乎是陳瓊一離開,老太太就從里面那間臥室走出來了。她佝僂著身子,在窗子上張望著外面,似乎是確認兒媳離開了,才轉過身,朝我走來。
即使已經八十高齡,但是依舊看的出,她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黎江霞身材矮小,脊椎已經嚴重彎曲變形,盡管套著好幾件毛衣和外套,卻并不顯得臃腫。她的皮膚已經松弛,喉部有一塊像是火雞肉瘤的垂肉,松松垮垮的搖晃著,她的皮膚因常年風吹日曬和勞作消磨而顯得粗糲、干澀。因為瘦的緣故,顯得臉部顴骨和鼻梁都很高,輪廓分明。最奇怪的是,她的眼神很銳利。在我印象里,所有老人的眼珠都覆著一層暗黃色的翳膜,那種漸漸黯淡下去的衰微,而她的眼睛卻簡直能夠用清亮來形容。
她用那雙古怪的眼睛看了我一會兒(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她的視力并不好),然后說:“你再等我一下。”
她佝僂著身子出門去了,門關上。不到五分鐘后她又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小鐵桶煤。“他說天冷,我得給他加點煤,把爐子燒熱點。”她一面小聲嘀咕著,一面走進臥室,我隔著扇門聽到她打開爐蓋的聲音,傾倒煤渣的聲音,掃帚掃地的聲音。然后她出來了,把剩下的半桶煤倒在了客廳的爐子里,沉默著用鐵鉗掀動著炭火。
“他是誰?”
“噢,我老伴。”她回頭飛速地看了我一眼,一束紅色的火星從爐火中央躥上天去,快速熄滅了。
當時我坐在茶餐廳里,看著泛紅的燈光和面前的倪潔,想到的卻是黎江霞當時那個意味深長的表情。
“老人一定有什么非寫下來的不得了的故事吧?”我們的主菜都上齊時,倪潔問。這時餐廳開始播一首英文民謠,分明旋律很熟悉,歌曲的名字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了。
我努力驅趕著旋律,困難地調整著合適的措辭:“怎么說呢,其實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故事。你知道的,那一代人因為歷史原因都多少經歷了一些事情。比如戰爭、災荒、離散、死亡……這些都在預料之內。那最多是個普通的傳奇故事,并不具備某些震撼人心的特質。”
我看著倪潔,她并沒有說什么,但我想,她此時難以掩蓋的失落和當初的我是一樣的。
“可能,回憶錄事件對于我的意義在別處……一些更重要的事。”
但可描述意義的具體語言卻像是掠過我身體的一陣疾風,在我說出那句話的時候就再也捉不到了。
整整半年,我在北邙從初春住到了夏末。寫這本回憶錄并不像我想象中那樣輕松——只需要根據當事人的敘述記錄下來就可以了,實際工作要復雜的多。尤其是,當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我得知黎江霞對于這本“回憶錄”抱有的具體期盼后。
不管怎樣,我在黎江霞家里住了下來,她和我去世的奶奶差不多年紀,所以我也叫她奶奶。這個擱置已久的稱呼讓我想起我奶奶的樣子。她是老裁縫,在我小時候,她還不那么老的時候,臥室里那臺蝴蝶牌縫紉機總是吱呀作響,她喜歡在那齒輪的嘈雜聲里給我講過去的故事。她還曾用那臺縫紉機給我做過一套藏藍色棉衣棉褲——里面塞滿厚實柔軟的棉花,現在的小孩已經很難穿到那樣溫暖的棉襖了……等等,等等。當然這和黎奶奶無關,最多不過掀起一些我遺落的思緒罷了。
我的臥室和黎奶奶的那間門上掛著珠簾的臥室隔著客廳和廚房。一個在左,一個在右。房間很寬敞,有一個雙人木板床、一臺簡易書桌、一個立柜,房子中間有爐子。我每天得自己去院子角落里拎煤塊,保持爐火不滅,每隔幾個小時一次。黎奶奶帶我進來的時候桌子上擺著三張遺像,應該分別是黎奶奶的老伴、兒子,還有一個笑嘻嘻的六七歲小女孩,其中,女孩的那張照片最舊,應該是年代久遠的小照片放大的,我猜那也許是她早夭的女兒。黎奶奶把我安頓下來之后,便把這幾個相框用黑布裹好,拿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獨自住在這樣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把箱子打開,換了件衣服,把書和筆記本電腦放在書柜上,然后坐下來。之前放遺像的桌子上,就像有三雙隱形的眼睛正靜靜地看著我。我坐了一會兒,有點心慌。
于是轉身打開了筆記本電腦,桌面上排列著許許多多的文檔。我三十歲了,寫過很多故事,大部分發表在報紙和雜志上,但更多的是在我的電腦里像兵馬俑般列著隊,永遠不見天光。別誤會,我不是什么作家。即使我寫了很多,依舊幾乎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我寫的大多是些平庸的故事,它們既沒有傳奇的精彩情節,也沒有史詩的磅礴氣勢,最多引起一點小的情感波動罷了,我的故事并不暢銷。對于市場而言,我最多只是個蹩腳的三流寫手。
此刻,蹩腳的三流寫手正面對著一項蹩腳差事。
對于我來說,寫回憶錄只是一項工作。它和我內心定義的創作不一樣,我得按部就班的完成它。必須先跟黎奶奶——記憶的擁有者進行多次交流和溝通,我需要拿到一些記憶的憑證,比如老照片,票據(車票、糧票),如果能找到一些過去的重要信件就再好不過了。
我本來對黎奶奶的故事充滿期待。但當第一次交流結束后,我的期待卻落空了。
她的父母在解放戰爭后被殺害,十歲的她拖著弟弟妹妹靠親戚的接濟生活,還有一個瞎了眼的奶奶,她少年時代的生活很艱苦,迫不得已,奶奶將家里最小的兩個孩子送了人。后來,在她十六歲的時候,便嫁給了比她大十歲的軍官丈夫,跟隨部隊輾轉各地,經過自然災害、饑餓貧窮、政治迫害,生了幾個兒女,就這么幾十年過去了……她和老伴安頓在這個黃河邊的小村莊,兒女們有的去了城市上學、有的是為了打工,但都很少回來,有一個兒子留了下來,但是前不久意外得病死去。她再也沒回去過以前的家,當然,那個隔了大半個世紀的‘家’如今也早已不存在了。
坦誠說,它的幸福與痛苦都是平庸的。和這片土地上生活的世世代代其他人沒有什么不同。那么,為什么一定要寫下它?
雖然我知道每個人在一生中,總有這樣或那樣的時刻會產生傾訴欲望,有時甚至會很強烈和迫切,但是能夠實現的卻畢竟是少數。尤其是對于這樣一個生活偏遠鄉村,一生勞作的勤儉老人,于她而言,委托人寫回憶錄是一筆很大的開銷。而且,她甚至不識多少字。在我看來,這件事多少有些怪異。
那天,講過故事后已經入夜,鄉村的夜晚格外安靜。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問起黎奶奶,她是出于什么緣故找人寫這本回憶錄的?
“因為……”那時我們重新坐回了客廳的沙發上,聽我這么問起,黎奶奶的語氣突然有些遲疑。她咽了下口水,我看到她布滿褶皺的喉嚨顫抖了一下。然后說,“他說我必須這么做。”
原來是遺囑。我這么琢磨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我對倪潔敘述了黎奶奶一生的故事,也模擬了當時的那句“他說我必須那么做”……敘述中夾雜著零散的對話和細節。我本可以三言兩語就概括事情的始末的。但我沒有,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那件事并沒有結束。即使我離開了那里,合上了那本回憶錄,那個故事的氛圍卻還在以某種方式籠罩著我。
“我覺得,你說的那個黎奶奶。她是不是沒有接受老伴已經去世這個事實?或者說,是不是在她的意識里,他的老伴還活著。”倪潔看起來大大咧咧,實際卻十分聰明。我沒有想到她這么快就猜到了這一點。
“你很聰明,但并不全是這樣。”
她觸及了問題的關鍵,但我還是決定從頭說起。
“打斷一下,那本回憶錄出版了嗎?”
“是的,因為是老人出錢自費出版,印量很小,估計書店很難見到。我也才收到幾本樣書。”我有點無奈地聳了聳肩。在這個忙碌的世界上,已經沒有人愿意停下自己的人生去關心一個陌生普通老人已經消失的一生。
“改天送我一本可以嗎,要簽名哦。”
“當然。”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點頭。
“繼續說回憶錄的事吧,很有趣。”倪潔說。
“最初我是決定以訪談或者對話的形式來寫這本書的。在我看來,一是因為這樣更真實,因為畢竟沒有人能夠完全的轉述過去發生過的事。所以我試圖讓現在和過去構成雙重維度。故事的講述者站在回憶之外講述,盡量客觀。當然,這樣對我而言也輕松多了,我的工作就只限于提問和整理回答。當然也有弊端,那就是讀者讀起來會比較枯燥。”
“我覺得你是對的。我對傳記一直抱有某種偏見。總覺得那是后來人的感受,并不代表當事人的心情,甚至連是否真實都不能被論證。”
“可是這種方式很快被否決了。”
倪潔停下了筷子。她感到有點意外。
我重新回味著當時的自己所感受到的那種意外,那種因挫敗所帶來的震動。
那是我來到北邙一個月后的事。我整理了大概兩三萬字的內容讀給她聽——她無法認全漢字,并且視力很差。在我最初整理出的那幾個章節里,我沒有完全挪用她的敘述,因為她的講述是很散亂,或者是支離破碎的冗雜細節,或者是含糊其辭的空白地帶。我必須從中整理出主線,再加以文字潤色,讓故事變得流暢。
那是四月里的一天。嫩綠的麥冬草從褐色的泥土和堅硬的石頭縫里破土而出,鄰居家養的鴿子有時會落在院子里的棚屋頂上,發出嘰嘰咕咕的交談聲。臥室里,火爐里燒著最后幾塊冬天剩下來的煤。一切溫吞而閑寂。
“出事那天清晨,我在睡夢中遙遙地聽到了兩聲槍響,即刻被一種莫名的巨大恐慌攥住了脖頸。前一天晚上我的父母結伴去城里的一位朋友家做客,說好了第二天早晨回來。我被那槍聲驚醒以后,就已經認定他們是不會回來了。果然,稍晚一點,他們被村里的大人們抬進了院子。我隱約聽到他們的談話,尸體是在橋下發現的——那座橋離我家至少有十公里,但我聽到了槍聲——確切無疑。他們是中槍死去的。我奶奶用爺爺葬禮后剩下的白布蓋住了他們的身體。(面前的黎江霞說完,沉默了片刻。那種寂靜把我們帶回了七十年前她失去父母,失去庇護的那一刻。過了很久,她才重新開口。)過了很多天,我還能看到院子里的泥土上有暗紅色的印記。對于當時只有十歲的我而言,那簡直是屬于死亡的胎記……”
“不對,不對。”她咕噥著打斷了我,聲音雖小,卻幾乎是不容置疑的語氣。她本來布滿皺紋的額頭上會合成幾道鮮明的溝壑。她幾乎是在抗議這段文字了。
我停下來,看著她,等待她具體說點什么。但她只是又重復了一遍“不對,不對”,便陷入了徹底的沉默。
春天午后柔和的光透過毛玻璃籠在她靜止的臉上,那一刻老人就像一尊蒙著灰塵的蠟像。突然,一只灰青色的鴿子撲扇著翅膀落在了窗欞上,它踮著兩只細腳抽搐般地跳動著,不時向玻璃內的我們張望。那一瞬間,鴿子和老人的面孔仿佛神秘地重疊在了一起……兩個生命都獲得了奇特的變形。我突然反觀到自己的無力和虛弱:仿佛要走進另一個人的世界——曾經無比鮮活的,卻正離我們而去的那個世界——簡直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事。
那之后回憶錄的事又耽誤了幾周,我用了不同的方法——幾乎是我能想到的所有方法——去修改詞句,斟酌段落,確認細節。溝通變得分外困難,因為老人并不能告訴我確切的寫作方式,她只是不滿我那時的工作方式。
“不是這樣。”她坐在一把方方正正的舊椅子上,方而厚的指甲一下下扣著木質的椅子扶手。第六次還是第七次(我已經記不住了)這么說。
“那你覺得我應該怎么寫?你至少應該告訴我你想要的是什么?更具體入微?需要轉換敘述口吻?還是別的?你得告訴我,否則我根本不知道你想要怎么樣的一本書。”我終于忍不住了,一連串準備許久的發問急不可耐的躥了出來,幾乎是帶著壓抑的憤怒。
“我想要……”她停了下來,緩慢的,近乎謹慎的,將頭往左邊轉了三十度。就像在看空氣中不存在的什么東西。那一瞬間她的眼神由渙散變得專注,“我想要的是重現,對。重現過去的人生。”我現在仍舊記得她在說這句話中間,緩慢而鄭重地點了一下頭。眼睛卻依舊盯著火爐旁的某處,就像此刻那里正站著一個什么人似的。
“后來呢?”
我講完這段(這一段我的敘述可比記憶簡單多了,幾乎只是干巴巴的轉述了黎奶奶的要求),晚餐已經到了尾聲。倪潔卻沒有即刻離開的意思,但她是真的對這件事感興趣嗎——我不確信。
“后來我就坐在這啦。”我半開玩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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