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少年犯（8）

　　第十章

　　三月份剛到，詩人的奮斗就開始了。

　　詩人本來是奔著“夕陽女孩”去的，但是讓他沒有想到了是，自己碰到了另一個改變自己命運的女人，小麗姐。

　　小麗姐本名叫閆小麗，是詩人班上的數學老師，前年大學剛剛畢業。大學畢業第二年，閆小麗決定來松北鎮支教。原因有兩個，一是城市里的工作太難找。二是閆小麗真真真切切的想知道，中國的教育到底是個什么樣子。這在大城市里是看不出來的。大城市里的學生，要么依仗著自己家庭條件優越不想學習，要么家庭條件一般的，開始想結交一些家庭條件好的朋友，為自己將來混社會鋪路。

　　有想靠學習改變命運的嗎？答案是肯定的。中國自古以來不缺乏這樣的人?？墒沁@樣做成效太慢，寒窗苦讀將近二十年，期間多少變故都是未知。畢業之后，看見這些托關系走后門的當初的同學，一個個都比自己爬的高，爬的快。這些人的心中會怎么想，他們的想法肯定是，我要告訴我的下一代，拉關系比學習見效快，付出少，這是我的切身經歷。那些說拉關系沒有用的人，要么自己沒有關系，拉不上關系。要么從小沒有好好培養自己的關系，傻讀書，一輩子窮命。

　　中國的教育，在社會化，商業化的大潮中一步一步的迷失。看不見目標，或者本身態度就不端正的改革，只能讓越來越多的少年少女葬送美好的青春。

　　話止于此。

　　閆小麗當初支教的愿望是美好的。是人想要付出，并且合理的獲得別人贊頌的一種普遍心態?？墒堑搅怂杀辨傄院?，閆小麗才發現，自己錯了。

　　松北鎮的學生不會比城市里學生好到哪里去。打架，斗毆，早戀，一切城市里學校里出現的一切，在這里依舊存在。這種原始的，野蠻的生命力不加約束的瘋狂生長，像是鐵窗上的常春藤一樣的自由生長，相互糾纏，遮蔽彼此的陽光。

　　所以一個安安靜靜蜷縮在角落里的孩子，格外的引人注目。

　　他不吵不鬧，像是置身于一切之外。只有一雙漆黑的眸子，表達著他的感情。詩人對這個世界沒有恨，他只有愛，對這個世界深沉的愛，可是這種愛得不到回報，于是頃刻轉化成毀滅的欲望。

　　如果有機會，詩人會原諒一切傷害過他的人，并且希望一切他傷害過的人的原諒。但這其中不包括像李達這樣的人，因為他傷害的不是詩人自己，而是詩人的朋友。

　　我們順便說一句，當年詩人離開育才高中的時候，成績已經格外的糟糕。分析其中的客觀因素，我們可以總結為，詩人的思維類型不適合學數學，詩人的脾氣秉性不適合學語文，詩人的英語基礎不好，雖然詩人是文科生，但是地史政他僅僅從課外閱讀當中知道一些片段。

　　就是這樣的一種基礎，想學好，談何容易。

　　入學伊始的摸底考試，詩人語文87分，數學21分，英語10分，文科綜合加起來沒有語文分高。

　　詩人看著這樣的成績，嘴角浮現出一絲苦笑。沒準自己真不是讀書的命，詩人心里想。但是一想到在地下室蜷縮的劉野，在五金店里讓人扒皮的老包子，詩人又堅定了決心。

　　“**的，我就不信了?！痹娙睡倓艃河稚蟻砹?。

　　每一個上過學的人都應該知道，學習不同于打架，不是你用力掄出一板磚，對面就會見血的立竿見影。有得時候，你用力掄出一磚，卻像打到軟綿綿的棉花上，讓人倍感泄氣。

　　詩人本身并不缺勇氣，缺少的是毅力。

　　閆小麗看著在教室最后一排掙扎的詩人，一股惻隱之心又浮了上來，正是這樣一股心情，讓她來到了松北鎮。

　　“當初為什么來這兒？”閆小麗有一天把詩人叫到辦公室，這樣問他。

　　詩人想回答是因為“夕陽女孩”，可是詩人一想起劉野，一想起老包子，就覺得這樣的想法太自私了。

　　“為了我朋友?！痹娙苏f。

　　“學習是改變你自己的命運，你先要端正你的態度，為了別人，為了爹媽，這種想法是錯的?！?/p>

　　“為了我自己，也是為了我朋友。”詩人說。

　　“你朋友是誰？”

　　“我朋友現在躺在地下室里，腿讓人打斷了。他把他爹給他的遣送的費用給我，讓我來上學。他和我說，你將來好好學習，吃別人的肉，喝別人的，不要讓別人來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詩人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一提起劉野，他的心就在刺痛。

　　閆小麗驚呆了。她從來沒有想過，生活可以這樣真實殘酷。以前她覺得，這樣的人離自己很遠，可是當詩人站在自己的面前的時候，閆小麗竟然一句話也說不來。

　　“呂浩......你回去吧”閆小麗找不出任何語言來安慰詩人，只能讓他先回去。

　　當天晚上，閆小麗在日記里這樣寫。

　　“我第一次看見人可以為了生活，付出這么艱辛的努力。從前我覺得，我來這個小鎮支教，我是高尚的，我應該受到贊揚?？墒堑搅诉@里我才發現，生活只是一種選擇。無所謂高尚與低劣，每個人只是用自己方式，像是齒輪與齒輪的交錯，在吃著勁兒活著。

　　可是這種對知識盲目的崇拜依然讓我震驚。知識是好的，可是沒有達到讓人們用鮮血和疼痛來換取的地步。這樣的觀念出自哪里？誰來宣傳？是不是生活得越底層的人知識的崇拜越嚴重？我所做的這一切，到底是幫了他們，還是害了他們？”

　　閆小麗夜不能寐。

　　深夜里，她躺在床上，看著松北鎮上最后一處沒有熄滅的燈光，來自學校的操場上。路燈底下有個瘦弱的男孩，他拿著一本英語書，身上的雪厚厚的一層。

　　痛苦終將過去，生命將會奏起勝利的凱歌。這是詩人的信念。

　　可是在救贖達成之前，必須忍受煎熬。

　　這種煎熬來自方方面面，來自于外界的困擾，來自于良知與欲望的碰撞，來自對自己的懷疑。對于詩人來說，來自美的幻滅和屈辱。

　　夕陽是那么的美好，只是推車走來的那個女孩，不復從前。

　　這是從夕陽女孩換了第四個男朋友開始詩人才知道了。他們倆手牽手走過操場上的時候，夕陽與詩人都成為了背景。

　　這樣的背景，許多人一輩子可遇而不可求。對于夕陽女孩來說，這樣的背景司空見慣。

　　“媽的，車讓人砸了。”男孩牽起女孩的手。

　　“誰這么大膽兒啊?！迸⑿χf。

　　“媽*的，一個傻*似的農民工，找工資，找*工資?！蹦泻⒄f。

　　女孩笑了，銀鈴般的笑聲融化在夕陽西下當中。

　　“今天晚上不能在車里了......”男孩說。

　　“換家賓館吧”

　　男孩女孩笑著走遠了，詩人的眼眶又紅了，每當這個時候，詩人想殺人，想殺很多的人。

　　“F**K!”詩人把手里的英語書狠狠的摔在地上。

　　“F**kThisWorld！”詩人絕望的呼喊回蕩在空蕩蕩的操場上。

　　上文說道，詩人想殺人，想殺很多的人。這也就意味著，很多的人想殺詩人。

　　這其中自然包括李達。別忘了，李達也是育才中學的學生，而且劉野倒下以后，李達成了育才中學毫無爭議的大哥。

　　李達想殺詩人，做夢都想。可是他不敢。

　　那一夜，詩人把李達嚇破了膽。許多年以后，當李達邁入公共浴池的時候，身邊總會有小孩好奇的湊上來。

　　“大哥，你這全身的傷，咋整的?。　毙『簳枴?/p>

　　“.......”

　　“還挺勻乎呢，你看這一個一個小點，多圓?！毙『洪_始招呼他的同伴。

　　“咋整的，大哥。現在時興這樣的紋身了？”旁邊不明所以的也參與了討論。

　　“......”

　　“像個鸚鵡！”

　　“屁！像只雞！”

　　“......”

　　“咋整的，大哥你說說?！?/p>

　　李達徹底被激怒了。

　　“都**給我閉嘴！”

　　澡堂子里頓時鴉雀無聲。

　　“我從前是個燒煤工人......”李達緩緩的開始了他的講述。

　　“一個不小心，我就掉進了煤堆里，當時因為是供暖期，所以煤堆熊熊的燃燒著。我為了保護我的工友......”

　　“大哥，那這些小點咋這么圓呢?”旁邊的小孩又插嘴。

　　“蜂窩煤不行啊!”

　　“哦......”

　　就是這樣，你說李達能不恨詩人嗎？可是李達每次想找詩人復仇的時候，眼前都會浮現出詩人那雙血紅血紅的眼睛。有時，在萬籟俱靜的夜里，在無邊的黑暗中，李達會看見在黑暗中睜開一只血紅的眼睛，接著另一只眼睛也睜開，一只又一只依次的睜開......

　　“其實，......”詩人的聲音又貼著李達的耳朵響起。

　　“啊——”李達會從噩夢中驚醒，扯痛身上一個個小小的傷疤。也許，李達的后半生都會被這樣的噩夢所困擾，這就是詩人真正恐怖的地方。

　　欲報此仇，只有吉慶。

　　其實我們前面也說過，劉野的腿，實際上是讓吉慶打折的，只不過是作為老大的李達，替吉慶承擔了這樣的榮譽和罪責。李達想要報詩人的仇，只能通過吉慶。

　　在詩人一生中無比慘痛的兩年開始了。

　　吉慶開始帶著一幫人在育才中學尋找詩人，一旦發現詩人在廁所，門口，或者是任何學校里僻靜的地方，吉慶就帶著一幫人給詩人一頓暴打。

　　詩人并非是不敢還手，只是來之前校長已經說得清楚明白，你要是在這里惹事，就趕緊給我滾回家去。

　　這一天，詩人與吉慶一伙人又不期而遇了。

　　“呦，作家?！奔獞c晃晃蕩蕩從走廊另一端走過來，身后跟著一幫小弟。

　　“是詩人?！痹娙撕苡心托牡募m正道。

　　“你**是不是又活的不耐煩了？”吉慶知道詩人在學校里不敢惹事，所以態度也比較跋扈。哪怕他心里清楚，晚上詩人就會提著砍柴刀追出自己半個松北鎮，但是現在，誰也不好使。

　　吉慶身后的小弟上前推了詩人一把。詩人搖晃了一下，沒有還手。

　　“這個*樣還來上學，白瞎錢?！奔獞c說。

　　“你說啥？”詩人抬起腦袋，眼睛又開始發紅了。

　　“我說！你**這個*樣！還上**學！你學習成績都不如我！聽見了嗎！”吉慶的成績已經次到一定境界了，但是顯然，詩人的成績，更次。

　　這下徹底戳痛了詩人的心。自己努力了這么長時間，成績上沒有一點起色，到頭來還讓吉慶嘲諷了。

　　“**！”詩人脫口而出。話說出口，詩人就后悔了，他開始意識到，今天不同于以往，事態要往自己不可控的方向發展了。

　　詩人轉身就想跑，可是幾個學生已經圍了上來。

　　“給我拽廁所里去?！奔獞c說。

　　廁所里，五個人圍著詩人一頓暴打。詩人躺在廁所冰冷的地磚上，貓著腰，忍受著這一切。

　　打了五分鐘，吉慶提起詩人的領子，走到洗手池旁邊，接了一池子自來水。

　　“嗚嚕?！奔獞c一下把詩人頭摁倒水池子里。

　　“不挺牛逼嗎？你那股牛逼勁上哪去了？”吉慶大罵道。

　　“嗚嚕?！痹娙说碾p手無力的掙扎著。

　　“我就問你以后還牛嗎？還裝嗎？！”吉慶繼續叫囂。

　　“......”

　　“慶哥，整出人命來不好......”吉慶的小弟勸吉慶，他有點害怕了，水池子里的水已經讓詩人的血染紅了。

　　“以后消停的！知道不！”吉慶甩甩手上的水，走了。

　　詩人掙扎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停的向地上吐著水。

　　像這樣的暴打，每周至少發生一次。詩人每天起床必須強忍住胃里的惡心，才能走到學校。他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有一頓暴打在等著他。閆小麗看見詩人總是腫著眼眶來到學校，問詩人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沒事，騎自行車摔了?！痹娙苏f。

　　“有什么事你就說，老師幫你解決。”閆小麗說。

　　“沒事.....我有道題不會?！痹娙苏f。

　　閆小麗是教數學的，詩人在這方面尤其差?；蛟S是詩人天生邏輯思維孱弱的原因，高二上學期期末詩人數學打了40分。

　　閆小麗也想給詩人多打幾分，可是看著詩人這么努力的樣子，她覺得要是自己幫他弄虛作假，就是對詩人努力的一種侮辱。所以每節課下課，閆小麗都會把詩人叫上，到自己辦公室把講完的題做上一遍。

　　這一天，詩人又經歷了一頓暴打。

　　當天下課，閆小麗又把詩人叫到了辦公室。

　　“來，你算算這個。”閆小麗說。

　　“.......”

　　“想啥呢，算?！?/p>

　　“老師，我堅持不住了......”詩人說。他不想承認失敗，但是事實擺在那里，詩人的的確確失敗了，敗得很慘。

　　“你想好了嗎？”閆小麗早就料到有這么一天。

　　“.......”

　　“你再回去想想，想好了再來找我?！遍Z小麗說。

　　晚自習的時候，閆小麗下班沒有走。她大步流星走進教室，抓起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兩個大字：

　　“失敗”

　　座位上的詩人看得心如刀絞。

　　“咱們來說說失敗?！遍Z小麗的開場一如既往的簡短。

　　在座的學生都很驚詫，從來沒有老師占有晚自習說些和學習無關的東西，也從來沒有一個數學老師和他們講這么灰色的東西。

　　“人一輩子，十件事有九件事是失敗的。

　　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人為什么要去做。為了這不到十分之一的成功率？我也很坦誠的告訴你們，在座的各位，你們最后十個人里有七個人是考不上大學的，那你們為什么還坐在這里？

　　為了什么？你們想過沒有？

　　從小我就覺得，敢向壞人挑戰的人很勇敢。后來我發現，其實敢向一個體制挑戰的人更勇敢，因為一個體制下面，是數不清的人。到現在，我才發現，敢挑戰人生的人，是最勇敢的。真正的勇敢，不是你去揮拳，去謾罵，而是你去忍受，去堅持。

　　只有你過來了，你才能說，這個東西我征服了。我比它們更高貴。我對得起人這一撇一捺，懂嗎？只有你去跳出這個環境，才配得上享受更好的生活，可以傲視社會上的所有不公平，因為你們是從最底下爬上來的，懂嗎？！”

　　“我相信你們能做到的，對吧。”閆小麗忽然放低了聲音。

　　閆小麗說完，就轉身走出了教室。許多學生愣了一秒，才爆發出久久的掌聲。

　　詩人知道，閆小麗這番話是說給誰聽的。

　　“*，挺住了，呂浩。你倒下一個我看看？！”詩人小聲念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