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
四個女孩搬到這幢有些年份的復(fù)式公寓是春天里的事了。公寓在頂樓,自上一任房客搬走后就很久沒住人了。她們跟中介來看房子的時候,那扇鐵銹綠的雙層防盜門卡了半天才打開。客廳里堆滿雜物,兩座笨重的皮沙發(fā)擺在屋子正中央,黃色海綿芯子吐著舌頭。暗色的實木家具上積滿塵土,電器和線路也都壞了。她們捂著鼻子以免吸入空氣中厚厚的灰塵。因為這里過時的寒酸而嘖嘖稱奇。
但這套房子有四間朝南的獨立臥室,客廳和廚房也算寬敞。中介說這里房價比別處低20%,只不過房東不負(fù)責(zé)打掃干凈,需要她們自己清理,維修了電路再搬進(jìn)來。
又過了一星期,在比較過其他房子后,女孩們提起了這幢公寓。
金牛座的青說:房租很低,性價比蠻高的。
文藝青年黑說:而且每人都有獨立空間,不用拼一間房。
大小姐脾氣的白質(zhì)疑道:可那么臟?收拾起來該有多麻煩呀,而且附近都沒什么商場和美食街。
宿舍長藍(lán)(四個人大學(xué)時都是同一宿舍的)總結(jié)發(fā)言:可和其他房子綜合考慮起來,這個確實比較占優(yōu)勢,收拾房子辛苦點,過后就好了,再說,這里交通也方便。
三票對一票,于是她們四個在一個雨天和房東匆匆簽下合同,之后用兩天時間清除雜物,掃去老家具上的灰塵,換了電燈和電器,就搬了進(jìn)來。
臥室的安排是:
青 黑
藍(lán) 白
青和黑住樓上,白和藍(lán)在樓下,藍(lán)的房間靠門。
這是她們大學(xué)畢業(yè)后第一次出來住,各自按喜好改造了自己的房間。黑和白重新貼了墻紙,青買了一整套廚具,藍(lán)則添置了許多實用的居家神器,削蘋果都像玩兒魔術(shù)。當(dāng)然這些都是各自在不同時間里完成的。她們都在畢業(yè)前就簽下了工作,盡管住在一起,有時一周也碰不到面。藍(lán)和白做營銷,每天早出晚歸。青在日本企業(yè)做翻譯顧問,公司在郊區(qū)。黑是編輯,最清閑,一回家就埋書堆里。
老房子狀況不斷,先是天然氣管道漏氣、后來發(fā)現(xiàn)到晚上有許多廚房蟑螂出沒、再后來保險絲壞了。青在門口貼一塊速寫板,管財務(wù)的藍(lán)會按照不同階段的主題更新通知。
一段時間是:最近滅小強,晚上會噴藥,PS:垃圾記得隨時扔掉啊。
一段時間是:晚上電路不穩(wěn),為避免跳閘,換檔用空調(diào),樓上18-20點,樓下20-22點。
一段時間是:修熱水器的師傅周四晚上來。
大概是畢業(yè)后的焦慮,黑總說這屋子陰森古怪。
“養(yǎng)只貓吧。”黑打電話給爸爸時,爸爸建議。
于是,六月,入夏的一天傍晚,黑果然帶回來一只小虎斑貓。那天白生病請假,下午在家睡覺,看到突然躥進(jìn)來這么個毛絨絨的小東西嚇了一跳,黑也沒顧上解釋,把背包里的貓糧,貓砂拿出來,放在地上。兀自倒騰起來。
白走出房間,問:“你從哪弄的?”
黑說:“就小區(qū)里,我看它特別乖,又那么小,像是沒東西吃,怪可憐的。就把它撿回來了。”黑之前就說過要養(yǎng)貓,但大家一直以為她只是說說而已。
白問:“那打針了嗎?”
黑一臉茫然:“干嘛要打針?”
“防寄生蟲啊,流浪貓可能不干凈。要養(yǎng)的話趕緊去打針吧。”于是回房間拿起手機查起了寵物醫(yī)院的電話,許諾那邊馬上就去。
黑在那邊嘀咕:“非洲兒童天天和老虎大象膩在一起也沒見有什么,這么小只貓能怎樣啊。”但后來還是拗不過白,抱著貓一起出門去了。
檢查了寄生蟲,寵物醫(yī)生笑:“這貓?zhí)×耍^幾個月再來打針吧。”白才放心了,從黑手里接過小貓,揉了揉,“你叫什么呀?”
回到家后,小東西惹得四個女孩子都聚在了客廳里,拍照逗貓,小貓就在客廳的地毯上蹦跳,這貓雖然剛來,卻一點也不怕人。
“我走過花園的時候它突然躥到了腳邊,可憐巴巴地望著人。我沒忍住就帶回來了。”黑說。
“這是公貓母貓?”青問。
“不知道。”黑吐舌頭。
“你給它取個名字唄。”藍(lán)說。
“叫什么呢?要不你們?nèi)“桑覜]想法。”黑說。
后來白說:“要不叫老虎吧,你看它多像個小老虎。”
另外三個看著貓,圓溜溜的眼睛,長長的胡須,安靜的時候是挺像個老虎玩偶。她們沉默了一會兒,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說不出來,于是都點頭,“行啊。”
但老虎這名字很快就擱置了,因為小貓對這名字沒反應(yīng)。所以黑每次喂貓糧時都只是叫“喵喵”,反正普天下的貓都會意。
黑說,這貓比她以前養(yǎng)過的任何一只都機靈。白天四個女孩子都去上班,各自鎖了臥室,關(guān)了窗,貓就在客廳玩耍。從皮沙發(fā)扶手躥至高高的窗臺,從假熱帶盆栽躥到儲物柜上。藍(lán)眼睛晶瑩地像兩個玻璃彈珠。四個女孩子一回來,它就歡天喜地地往人身上撲。尖指甲劃的女孩子們身上都是紅色血痕。直到后來黑剪了它的指甲。
等到混熟了,這貓就喜歡守在門口,下班一進(jìn)門,貓就一下子撲上來抱住女孩們的腳踝。藍(lán)說:“貓不都挺矜持嗎?這只倒挺有狗的熱情性格。”
晚上回來,吃了飯,女孩們就各自回臥室了,開著空調(diào)關(guān)著門,忙自己的事,或和男友在網(wǎng)上聊天,或看書看電影。總之,貓又被擱在客廳了。后來它就守在女孩們門口叫,四扇門都輪流守過,但女孩子們都愛干凈,怕貓躥到床上去,只有黑不介意,沒事就把貓放進(jìn)臥室里,她覺得讓貓待在不通風(fēng)的客廳里太熱了。
她躺在床上看書時,貓也躺在床上打滾。
有時回來碰到一起,女孩們的話題也總離不開貓,黑說這只小貓是她見過的最聰明的貓,懂人的心情,又尤其會撒嬌。
小貓長得很快,到八月已經(jīng)有將近兩個月。現(xiàn)在這貓兒已經(jīng)成了女孩們的家庭成員,這種關(guān)系雖不牢靠,但卻平添一份溫暖,在家時她們也敢開門開窗了,貓有時會躥出門去,過了一會兒又自己回來了。有一次黑出去扔了垃圾,回來帶上了門,貓就在門口叫,整個樓道都回蕩著可憐巴巴的貓叫。還有窗戶,大家也都不太介意開著窗了。那貓也經(jīng)常坐在窗戶邊上,一會兒就小心翼翼地自己下來了。它似乎知道界限,知道幾步之外的地方不安全。
這只貓叫起來很大聲,但晚上從來不吵人。關(guān)了燈就安靜地待在客廳的地毯上,直到清晨女孩兒們接連起來上班離家。黑最晚出門,經(jīng)常其他三人都走了她還在睡覺,這貓就像擔(dān)心她遲到似的,守在臥室門口扮演鬧鐘的角色。總之,很不可思議的,黑和貓仿佛有了種玄學(xué)意義上的親密。
因此,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才顯得多少有些驚奇。
到了八月,刮臺風(fēng)是常有的事。連著幾天劇烈的降雨,四個女孩周末在外面逛街看電影,晚上回來淋了雨。黑感冒了,夜里突然發(fā)起高燒。到第二天,她請了假獨自在家休息,吃了感冒藥就裹著被子睡覺了,早晨睡夢模糊中隱約聽見貓在門外叫,她也沒顧上起來開門,一會兒又睡著了。高燒一直不退,后來黑起來又吃了一次藥,又睡著了。再醒來時已經(jīng)是黃昏,人總算清醒了一些,于是下樓去,只有白剛回來,看著黑詫異:“你沒去上班?”
“請假了。”在樓下兜了一圈,看到碗里貓糧還剩一半,大半天沒喂它這時碗里早該空了,于是問白,“你沒看見貓?”
白搖了搖頭。
黑在客廳兜了一圈,“喵喵咪咪”地叫了幾聲,貓沒有出來。她想這小家伙可能躲在哪個角落里了吧。燒剛退一點,黑依舊四肢發(fā)軟,于是去廚房拿了點吃的,就又上樓了。
晚上,黑是被雷聲驚醒的。時間是十點鐘。屋里開著燈,她睡著了,她隱約記得睡覺前外面小區(qū)有人在放焰火,屋子里都是硫磺味。但現(xiàn)在又覺得好像是夢里發(fā)生的事似的。她感覺四肢不那么沒勁了,于是下樓去洗漱。
外面依舊沒有貓,哪兒也沒有。
黑因為生病而遲鈍的神經(jīng)突然緊張起來。她去敲藍(lán)的門:“你看見貓了嗎?”
藍(lán)搖頭:“回來就沒見啊,我以為在你房間呢。”
青的回答也是一樣的。
于是四個女孩分頭在房間里找貓,哪兒都沒有。
“是不是誰開門時把它放出去了?”
青和藍(lán)否認(rèn):不可能。自從貓來家以后,每次開門都留意它躥出去了沒,都成習(xí)慣了。
那窗戶呢?窗戶也因為下雨的緣故沒開啊。
她們覺得這事很離奇,門窗都是關(guān)著的,沒有一點聲音,貓就像憑空消失了。
“我下樓看看吧。”黑說。說來也怪,到這會兒,她的感冒突然就好了。
外面依舊大雨,她下樓的時候留意著樓梯里擺放的箱子和雜物縫隙,下到一樓,單元門是上鎖的。黑走出門去,雨水在樓道口積了很深,外面兩盞昏黃的路燈,印的路面亮瑩瑩。黑打開電筒,黑在水中走,白光四處照著,也沒有,貓哪兒也不在。
黑在夜色中學(xué)著貓叫,回應(yīng)她的只有豆大的雨點砸在水上的聲音。
后來,青和藍(lán)安慰黑,可能因為下雨的緣故吧,貓即使在附近也不會出來。
黑說:可它其實也沒道理跑出去啊。
頓時大家都答不出話了。
那天晚上屋里異常的清靜,第二天早晨也是。雨已經(jīng)停了,黑提前了一小時起來,穿好衣服就下樓找貓,地面還濕漉漉的,黑在小區(qū)里兜了一圈,也沒有見到一只貓,甚至連平時扎堆的流浪貓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后來她寫了尋貓啟事,復(fù)印幾份發(fā)給了保安,物業(yè),也在樓下貼了幾張。
一天天過去,依舊沒有消息。后來,白的一個朋友建議她們試試剪刀大法,大抵說是在灶臺上放一碗水,上面放一把剪刀,呼喚貓的名字。貓可能就會回來。黑在網(wǎng)上瀏覽相關(guān)的網(wǎng)頁,說到貓走失的原因。排除了思春(貓還太小),就只剩受到驚嚇,慌不擇路(被放炮嚇到),和傷心(感到受到忽視,不被主人愛)這兩個原因。黑坐在電腦桌前,突然覺得丟了心愛之物,每個人都會變得像偵探。至于剪刀大法,即使黑不太信,也還是試了,貓依舊沒有回來。
門口的寫字板上還是上個月的:大家走時記得關(guān)門窗,免得貓跑掉啦。
整個八月是在找貓中度過的。每天早晨,黑開門時依舊會盯著門口,總覺得它會突然蹲守在外面似的。周末也總要在小區(qū)里走一圈,在野貓群中辨別有沒有小虎斑貓的身影。然而都沒有下落。丟一件事物,向不同的人反復(fù)訴說,不是為了讓對方提供解決方法,無非為了減輕些失落感。失落過了,就是遺忘。正如夏天過了,就是秋了。
到了九月,寫字板上又寫了新告示,說的是交房租的事。
這一天,黑下班回家,走出地鐵站,吃了晚飯,也到了夜色深沉的時候。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向門衛(wèi)打聽貓的事了。很快,生活里不斷有別的事要擔(dān)心。黑低著頭,走過幾幢樓,到了家里那一幢,刷卡進(jìn)了門,樓道的燈和往常一樣昏黃。黑晃晃悠悠地往樓上走,影子投在一側(cè)的石灰墻上。黑黢黢一片,都變了形。今天她感覺這影子似乎很沉,于是就偏過頭看,只覺得那影子背似弓著,一條彎彎的繩索墜在后面,有一個柔軟的弧度。她回過頭去看,什么也沒有,幾步就轉(zhuǎn)了方向,影子也當(dāng)即被踩在腳下。再往上一層,那影子又出現(xiàn)了,在影子靠近腦袋的部位上豎著尖尖角。黑抬手摸了摸頭發(fā),沒什么東西。臺階卻仿佛比剛才高了,她覺得自己走得吃力極了。只好憋著一口氣往六樓跑。
還沒等她從口袋里掏出鑰匙,門就從里面打開了。現(xiàn)在,黑看見了藍(lán)的臉,高高地俯視著自己,藍(lán)背著書包,似乎剛要出門,此時露出了極度吃驚的表情,下一刻便俯下身子一把抱起了自己。
“你個壞喵,自己回來啦!”
黑的驚栗大于恐懼,被茫然攥住了,她甚至不知道這是怎樣發(fā)生的。
現(xiàn)在,藍(lán)用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把它放在了地上,“天哪!這么多天了,你居然自己回來了。”她拍了拍它,把黑放在地上,“你好像變臟了,我先出去吃飯啦,也去給你買點貓糧,讓黑回來給你洗個澡,喵喵拜拜。”說著把門鎖上了。
她看起來因為貓的意外歸來而驚喜不已。
黑飛快地躥回了自己的房間,屋子里,一切都和早晨離開時沒什么區(qū)別。一本《肉桂色鋪子》反扣在桌上,桌子看起來很高,曬干的衣服隨便扔在床上,還沒來得及疊,黑現(xiàn)在覺得每件衣服都大的像床罩,還有杯子里喝了一半的水,椅子上掛著個小牛皮的挎包,黑忍不住伸出手,去撥弄撥弄它。轉(zhuǎn)而又嘆口氣,這個動作,真的很“貓”哦。
外面,夜深了。星星在城市頂空閃爍,但沒人看得見那些小家伙,就像不會有人關(guān)心一只貓的異常。黑坐在臥室的窗戶上,面前是整個黑夜,她想著自己失去的東西:愛人啦,工作啊,水果罐頭和奶油面包啦,一個年輕女孩的所能擁有的最秀氣的腳趾啦。但好像一切又都變成可失去的了。黑想:貓的走失是能夠被遺忘的,人的走失也是,只是時間會久一些。
夜深了,很快,青和白也會回來,她們會知道,它回來了。
夜深了,而她們今天不會覺得夜色孤獨,畢竟,失而復(fù)得是一件很令人快樂的事。
一幢快樂的屋里住著:
青 貓
藍(lán)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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