鴉
湯成在窗口看著街對面。老殯儀館拆得只剩底層了,歪斜的泥墻上停著一排烏鴉,那兩窗口像一雙眼洞。宜蘭殯儀館的大牌子折成兩半,一半斜在煤渣上,一半倒在雪上。這下終于不會看見運尸車的進出了。今年雪大,于是這個冬天就顯得分外靜。車流和人流的噪聲被雪吃掉了。楊樹和槐樹都只剩枝丫。都二十一世紀了,這兒的人也沒像大城市里人那樣養養寵物。放眼望去,宜蘭的冬天除了行人,可見的活物唯有鳥——或者說烏鴉吧,一群群的從枝頭飛到樓頂,從樓頂飛到地面,在冰雪地上留下一層黑色的鳥屎。
湯成本來沒想去滑雪,但他媽媽說,他也許應該去。“我們兩怎樣是我們的事,但他畢竟是你爸爸。”當時他正坐在沙發上看本地新聞。他媽媽站在那臺噪聲堪比發電機的冰箱前面,一面拿出冰箱里的肉解凍,一面說。她穿著他中學時穿爛的一件黃色棉T恤,肚子上的肉就像幾個摞起的微型米其林輪胎。她不停在廚房和客廳之間走來走去。湯成回來的這些天,她每天都要在晚飯上折騰兩個小時以上。她剛退休,就像要把這輩子前五十年虧待自己的生活都補回來似的。
湯成沒說話。事實上他并不討厭滑雪。上學期他參加了學校的戶外運動同好會,幾乎每個月都和同學一起去參加戶外運動,騎行啦,爬山啦,但沒去滑雪。南方的冬天幾乎不下雪。他已經很久沒去滑雪了。從高空中一躍而下,雪粉紛紛落下的感覺還挺好的。可是,他干嗎要和他爸爸去呢?他打心眼里不信任他。湯成想,即使不是因為他爸媽離婚后他就沒對他盡過什么義務,他依舊是個不值得信任的人。但他媽媽似乎不那么想,每年假期他回來的時候,他媽媽依舊堅持讓他們見上一面。她覺得那對他健康成長有好處。好處?見鬼去吧。
“你說呢?你自己打電話給他吧。”
湯成調大電視音量,假裝沒聽見。電視里正在播一個中年女人犯罪案件,女人是寡婦,開出租車為生,兒子在外地讀大學,她和另一個跑出租車的同居,但后來那男人騙了她的錢就不回來了,于是這女人找了幾個小流氓綁了這負心漢,逼他還錢。男人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女人一氣之下就真殺了他,之后碎尸開著出租車拋尸荒野。屏幕上那個穿著囚服的女人長著一張平庸的臉,就像你經常碰到的中年女人,走在街上你都不會多看她一眼那種。
你永遠無法憑長相認出殺人犯,湯成想。
晚一點的時候,電話響了。他媽媽那時在洗碗。于是他接了。是他爸湯志軍。
“喂。成成,兒子!你回來了啊。”
“嗯。”他擰著眉毛,聲音從鼻腔里發出來。
“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不讓我去接你?”
“我媽不是給你說了嗎?”他盯著腳尖,換用肩膀夾話筒,打開了手上的PSP。
“哦,對。對,我給忘了,”他父親在電話那頭拍了下腦門,“我給你媽說了,周末帶你去滑雪。今年小松嶺開了個新滑雪場,比北郊那個正規多了。好多外地的大學生都特地過來玩來著。”
“再說吧。”他說。
“你這兩天就去買套滑雪服,回頭爸給你錢。周六我來接你,要不就周天。反正選個好天氣,咱們一早就過去。”他爸就像沒聽到他的話似的。
“好吧,好吧。”他說。然后掛了電話。
他媽媽用抹布擦著手,從廚房探出腦袋,“誰啊?”
“我爸。”
他媽媽沒說話,又鉆回廚房去了。隔著墻壁,傳來刷刷的水聲。
周六他還睡著,他爸就在樓下按門鈴了。他媽媽穿著紫色睡裙站在他臥室門口,頭發像一垛枯草,嚷嚷著,“快起來準備一下,你爸來接你了。他在樓下等,我沒讓他上來。”
湯成看了下手機,才剛過七點。七點!為了滑雪!
他套上衣服褲子,晃了幾晃才爬起來,一邊揉著眼睛,“我不想去了。”
“干嘛不去?”他媽媽的聲音從洗手間那邊傳來,“你整天窩在家里多沒勁。”
他走到客廳,從沙發上拿起那件天藍色的連體滑雪服,又放下。那還是高三那年冬天去北郊滑雪場時買的。那時他可比現在痩多了。他媽媽什么都舍不得扔,他真懷疑她還留著他嬰兒時的尿布小學時的書包。他坐在沙發上,發著呆。
“他說你不用吃早飯,直接下去就行,車上有吃的。”
湯成點點頭,去洗手間洗臉刷牙。他看著鏡子的自己,腫眼泡中間的兩顆眼珠子就像磨舊了的玻璃彈珠,臉頰中央分布著幾大顆紅色的青春痘,下巴上青灰色的胡茬像是被砍斷的草根,總之:一臉衰相。他把牙膏沫狠狠吐在水池里。
他媽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換上了羊毛套裙,走到了客廳里。她幫他把滑雪服放在一個舊背包里,還有帽子手套,移動電源,手機充電器。他出來時,他母親已經拎著包站在門口,像是趕他走似的。
“玩得開心。”她把大衣遞給他,拍拍他寬闊的后背。
外邊天還沒全亮,到處一片霧蒙蒙的藍。
湯志軍就站在單元樓門口,跺著腳,在門洞那兒晃著。大概因為冷,他鉤著肩,顯得很矮。但他一看見湯成就停止了跺腳,喊了聲:“兒子!”
湯成悶悶地應了一聲。
“走吧,可真冷。”他父親聳著肩膀,轉過身去,快步走在前面。禿頭上的幾根毛隨風顫著。
湯成點了下頭,跟在后面。車停在路邊,是輛棗紅色的吉普,但很破,簡直像從報廢點撿回來似的。但無論如何,他爸爸居然開始玩越野車了,湯成看著前面那個老鼠似的男人。感覺他整個人顯得更滑稽了,說真的他不知道這些年他爸爸是如何謀生的,他開過出租車,當過駕校教練,倒賣過二手車,還干過非法生意,販運莫合煙什么的。反正都不長久,他也沒真關心過。外面有人叫他湯老板,也有人說他是混子,老流氓。小時候他記得他們一家(那時他們還是一家)在奶奶家吃年夜飯,酒桌上,他一會兒哭窮一會兒擺闊。恐怕連他親媽也不知道他到底過得什么日子。
湯成拉開車的后門,突然看到里面一張南瓜似的寬臉盤,一對酷似他父親的小眼睛上面掛著一席油膩的黑劉海。這是他和第二任妻子生的女兒,湯豆。
他早該想到的,他爸走哪兒都帶著他那粗魯的女兒!
湯豆比湯成印象中更壯了,至少有六十公斤吧。她笑嘻嘻的,沒禮貌地盯著他,把屁股往里面挪了挪。他坐進去。
“豆豆,把早飯拿出來給哥哥。”他爸爸在駕駛座上坐了下來,說。
女孩把手上的紙袋塞給他。他任由紙袋留在腿上,沒動。
“吃點吧。運動容易餓,我們都吃過了。”他爸爸說。
“你吃呀。”胖女孩饒有興趣地看著他,那目光簡直讓他忍無可忍。她至少也有十五歲了吧,他沒教過她基本的待人禮儀嗎?總像個弱智似的這么盯著別人?
他吃包子時,她依舊盯著他,“爸說你是滑雪高手?一會兒你教我哦。”
他像看神經病那樣看了她一會兒,最后還是沒理她,只是低下頭,用吸管喝豆漿。
“你哥當然是滑雪高手,他像你這么大時就已經能從雪山上往下滑了。”他爸爸在巨大的引擎聲中說。
“你車上沒開暖氣嗎?”他突然覺得車上簡直像個冰窟窿。
“壞了,沒修。舊車嘛。”湯志軍笑著,他沒說車是哪來的。但湯成知道他爸爸是愛車的,他這些年開過很多車,夏利出租車、五十鈴的貨車、假貼牌的寶馬、還有面前這輛來路不明的老吉普。
到滑雪場時天基本亮了,但太陽卻還沒見著。這兒比市區更冷。他們在車上待了一小時,都快凍僵了。湯成在車里換滑雪服,他爸爸和湯豆就等在外面。他穿褲子的時候能看見那女孩無所忌憚的往車里看。他哆嗦地抬起屁股,把衣服整個套上,走到外面。
“手機什么的就放車里吧。”他爸爸勾著背,瞇著眼睛,噴出一口煙。
他想想也對,又打開車門,把手機放在大衣口袋里。他猶豫著要不要給他媽媽說一聲,但手機信號只有一格。算了。于是他重新關上門。遠處有人一晃而過。
他們仨朝滑雪場的售票處走,他爸爸早已準備好了三張皺巴巴的門票。湯成估摸著估計那票是誰送他的。之后他們去商店租滑雪板和雪杖,他們分頭去挑用著順手的家伙。湯成剛拿起一個高山板,一個穿滑雪場工作服的阿姨就走過來。
“需要幫忙嗎?”
湯成趕緊搖頭,手指后面的湯豆,“你去幫她挑。”最后他們挑好了滑雪板和雪杖,湯豆和他爸在阿姨的建議下都租了適合初學者用的短滑雪板,湯成拿了一個黑色的石墨板,很重,租金也最貴。湯成還在那里買了頭盔和防風眼鏡,他爸不停地夸那身材壯碩的女老板漂亮,讓她給他們算便宜點兒,最后一共便宜了五十塊。
檢查好裝備,他們走進檢票處,要坐纜車滑高級雪道的人往左,初學者則往右。
湯成指左邊說:“我要上去。”
他爸爸說:“要不你先在下面教教我們,等會再上去?”
湯成看著他:“你們不會?那剛才干嘛不在游客中心請個滑雪教練?”
湯志軍摸著光腦門,呵呵笑,“我想是你來教就行了。”
他只好掉頭往右邊走去,“就教一會兒。”
湯豆聽了,高興地跑在前面,他和他爸不緊不慢地跟在后面。湯成看著女孩那兩截鮮紅的粗腿一晃一晃的,皺起了眉。
空地上有幾個高中生模樣的男孩在玩兒。這里有些人造的小雪坡,坡度緩和,正適合初學者練習起步和轉彎。湯成面對著兩座潔白的山,晨光照亮山坡。幾條雪道從山頂蜿蜒至山腳,曲線清晰而優美。他心情好了一些。
他踩在滑雪板,滑出去了一截,然后雪板帶著他滑上一個小坡,在空中他側身打了個彎,滑了下來。除了腿部的肌肉有些僵硬,他感覺好極了。
“太棒啦!看你滑得很輕松,好像一點也不難。”他回到他們身邊時,湯豆說,她做作的語氣倒是像極了她爸。
父女倆都看著他,似乎不知道如何開始。
“你們得先踩上滑雪板,走一圈感覺一下。試著讓身體保持平衡。膝蓋不要繃直,得放松地彎著。開始速度別太快。當你覺得你在滑雪板上控制自如的時候再適當加速。”
他們蹲下身子去擺弄滑雪板,湯成又踩著滑雪板走了。他得先熱熱身。
他提速滑翔、上坡、轉身、騰空、下降……感覺身上熱了起來,吹在臉上的冷空氣也不那么刺痛了。即使穿著臃腫,頭腦卻仿佛變得輕盈了。他一連滑出去十幾個雪坡,現在離山腳的雪道更近。他抬著頭,看見有個穿黃衣服的人正從山頂上滑下來,一簇簇雪粉金光閃閃。那樣滑下來才叫滑雪呢,他想。
轉過身,那父女倆已經變成了兩個彩色的小豎杠。紅色在前,藍色在后,小豎杠在平地上戰戰兢兢地挪動著。突然紅色的豎杠摔倒了,于是變成一個紅色的球。湯成覺得很可笑。一會兒,另外兩個藍豎杠靠近那個紅球,蹲了下來,變成三個球。
湯成準備滑回去指導他們幾句,但挨近了才知道已經有人占先了。那個方臉男人穿著和他爸爸顏色相近的滑雪服,長著雙丹鳳眼,如果不是皮膚那么黑的話,神似偶像劇上那些韓國佬。
“先邁出一只腳,再另外一只腳。關鍵把握重心,人要蹲低一點,讓重心下降。”那男人一邊對湯志軍說,一邊做著示范。
他爸爸,以蹲馬步的姿勢站在那兒,膝蓋以下抖個不停。真不知道在這平地上有什么可擔心的。他想到他爸爸在酒桌上臉紅脖子粗的樣子,覺得很滑稽。一邊的湯豆則紅著眼睛,盯著腳下,晃晃悠悠地挪著步,但畢竟還像那么回事。
“放松點兒。”男人說話時帶著東北腔,“別怕摔跤,學滑雪哪能不摔跤呢。就像學游泳你總得喝幾口泳池里的水才能學會咧。”
湯成在旁邊看著,沒說話。
他爸爸看到他,咧著發青的嘴巴笑,“我兒子。”
又對他說:“成成,這是萬教練。”
“一兒一女呀,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黑臉萬教練恭維起他爸。
他爸咧著嘴,臉上的肌肉微微抽動。笑比哭還難看。
“那你們跟著教練學吧,我自己上去了,早晨的雪好。”他無所謂地聳聳肩,一邊拿起腳下的雪板。
“還是等等吧,你一個人去不安全。我們待會一起上去。”
“沒事咯,讓小伙子先去玩。”萬教練用雪杖在地上畫著圈,安慰他爸爸,“要是你們學得快,下午就能滑那個最緩的道。”
他爸爸似乎還想說什么,湯成沒管。抱著滑雪板轉身走了。
早晨的雪最松軟,站在山頂上,東方的太陽剛從密云里現身。雪將化未化,被雪板刺成一道道亮閃閃的雪粉。雪道也剛好面朝東方,他縱身滑下的時候感覺陽光和雪一起被激蕩起來。身體騰空、落地、不久又騰空。簡直快要飛起來了。
快到午飯的時候,湯成已經滑了三次,上一次他在纜車上碰到了兩個他的中學同學,本來沒認出,但其中一人的聲音很熟悉,那男生帶著濃濃的陜西口音,湯成記得他從前老被班上同學嘲笑,可他叫什么呢?他忘了。
“黑臉,我打賭你不敢滑第五道,一百塊!”戴眼鏡的瘦子挑釁地開口。這讓他想了起來。他們以前也叫他黑臉,說他從小在窯洞里長大的。他盯著他們,猶豫著要不要打聲招呼。
“嘿,這不是湯成么!”倒是那個眼鏡男先把他認了出來。
他拍腦袋,“老謝!我剛才都沒敢認!”于是就這么寒暄起來。
纜車晃晃悠悠地把他們帶往山頂,空氣變冷,云層變近。三人結伴,說要去滑那個最陡的雪道。可到了卻得知被封鎖掉了,“正安全視察,不過快結束了。半小時后再來吧。”有個穿軍大衣的男人守在那兒,從袖口和手套縫隙間扒拉出一塊手表。
于是他們選了一條常規道下來了,黑皮滑到一半時摔了跟頭。但湯成滑得很好,他今天只摔了一次。
他們在山腳下會合,黑皮和謝眼鏡叫他一起去餐廳吃點午飯。他拒絕了,當然是因為他爸爸和湯豆,但他沒提。他也不想和他爸爸還有湯豆吃飯時遇到老同學。于是他決定再滑一次。
這次他想試試那個最陡的雪道,雪道旁邊就是樹林,萬一摔了估計會挺慘。不過刺激,而且就今天而言,他狀態很好,簡直過于好了。
樂極生悲,他每次感覺狀態好時都會想到他媽媽的話。簡直像個詛咒。他晃晃頭。從高高的纜車上打量著下邊,他爸爸和湯豆在他想象里更加笨拙可笑。但接下來,事實證明這次他確實失敗了,在一個急轉彎的坡上他沒控制好力度,整個人都飛向了松樹叢。他眼前一黑,踉蹌地滾了下去,途中還被樹叢掛了好幾下,他能感覺到樹枝升出尖利的爪牙探向他,要是他沒戴頭盔,非被劃破臉不可。
他滾了幾圈,最后落在一個相對平緩的小坡上,他渾身沾滿了雪屑,感到后頸那兒一會兒冰涼一會兒熱辣。他躺著,望著天上的灰云,感到一種稀奇的快感在肺里翻騰,這感覺甚至比他滑得最好時還快樂。
他就在那兒躺了一會兒。然后站起來,拍拍身上的雪,去山下找他爸爸和湯豆。
他晃了一圈也沒見到他倆,倒是看見了那個萬教練,他這會兒又在教別人了。于是他走過去拍拍他,“我爸呢?”
教練“嚯”地轉過身,像是嚇了一大跳,指指他后面的方面,“他們去休息室啦。”
但最后湯成是在餐廳里找到父女倆的。他爸爸看到他,站起來領導似的向他揮手,“我們沒找到你。”
他猶豫了一下,坐在他爸爸旁邊,斜對面坐著湯豆。桌上擺著一個茶壺,兩盤已經見底的炒面。
“哥,現在我能滑好啦!”湯豆從面里抬起頭來,臉頰紅撲撲的。
“先去點些吃的。”他爸爸抬起那布滿褶子的脖子,粗聲說。
他重新站起來,看到鄰桌有個光頭男人正看著他們。但他確實不認識他,走到前臺時他左右張望著,確認黑皮和謝眼鏡不在后,才感到放心了一點。
滑雪場的午飯貴而難吃,但湯成餓了,于是還是吃掉了一大碗湯面和一盤鹵牛肉。湯豆說她已經學得差不多了,讓湯成帶她上去滑初學者的雪道,他爸爸反對,“你比我也好不了多少。”
但是湯豆堅持不想在下面滑了,“跟傻瓜一樣,超級沒勁。”
“萬事開頭難,你不能妄想一口吃成大胖子。”他爸爸說。
“我已經學了半天了!”湯豆尖叫道。
“才半天,你問問你哥學了多久。”
湯成笑:“也就半天吧。”
這下湯志軍沒話說了,他禿頂的腦袋上僅剩的幾捋毛都像因為生氣而顫抖,“你就后悔去吧。非得好好摔幾跤才記住。”
湯豆也紅了眼睛,“那你就看著吧。”
午飯后,湯豆拉著湯成往纜車那邊走,他爸爸也跟在了后面。等纜車時又碰到黑皮和眼鏡,“嘿,可真巧,我們剛滑完高級道,都摔成傻逼了。”他們兩個特意讓兩個女生上了頭一輛纜車,停下來和湯成說話,“你呢?”
“我還沒試呢。”他直到撒謊前一秒也不知道自己為啥撒謊。
“再走一個?”
“不了,我爸和我一起呢。”他無奈地指指他爸爸。
還沒來得及打招呼,新纜車已經來了,入口那兒的男人揮著小旗子讓他們過去,“四個,四個!”黑皮和眼鏡先上去了,湯成本來也想跟上去,這時突然意識到他們是三個人。他猶豫著,這時他爸爸給后面的人讓了讓。一對情侶穿過他們上了纜車。這下子他們就能一起乘下一輛了。
他們站在那兒,等著。過了好幾分鐘,空纜車才過來。纜車頂上覆著一層薄雪,吱吱呀呀的。湯成覺得這個纜車好像比剛才那輛舊得多。他們三人走了過去。他把滑雪板和雪仗并好了放在座位下面(上午已經試過了,兩道門之間的距離剛好卡住滑雪板),他注意不讓滑雪板撞在纜車那繡綠的鐵皮上發出刺耳的聲音。接著他爸爸也學他的樣子把他那塊滑雪板放在了腳下。他們面對面坐著,湯豆坐在他旁邊。緊接著上來一個壯碩的大塊頭男人,一屁股擠在了他爸爸邊上。纜車晃了晃,啟動了。
下面是冬日里枯黃的灌木和松樹,樹尖上覆著一層雪粉,像一群頂著白帽子的侏儒靜立。過了最開始的十幾米,纜車開始加速。這斜坡比從下面看時陡。再往上,地面遠了,停車場、售票處、還有餐廳都變成幾個灰格子。更高處能看的更遠,那幾條蜿蜒交錯的棕黑色曲線就是雪道。人倒是影影綽綽的。索道的兩條線橫在青灰的天空中,那線正吊著他們這輛鐵皮纜車。四個人懸在白色的山坡高處,三個男人都沒什么話,唯獨湯豆聒噪不停。一會兒是“看呀,我們剛在那兒!”一會兒是“上面的視野多好啊!”一會兒指著樹林后面的排屋,“爸,那邊是什么地方?”冷風呼呼吹著,揚起雪粉,遠看地面像起了霧。幾只烏鴉撲棱著尾巴飛過,叫聲粗啞。她簡直比烏鴉還煩,湯成想。
你就不能消停一會兒?那聲音已經在嗓子眼,他猶豫著要不要說出口。
“哥,你能從那個道滑下來?”她手指著那個最陡的雪道,就是湯成剛才摔的那個道。
“啪”的一聲,打火機點著了香煙。湯成忘了回答湯豆,望向打火機的主人。那男人的光頭讓他猛然想起——這似乎就是午飯時坐在他們鄰桌那人。此人穿了一套黑色棉服,剃著光頭,多肉的鼻子,此時那對鼻孔正往外噴著灰煙,身材更是壯得像頭公牛,腦袋陷在肩膀中間,仿佛脖子被身體吃掉了,他雖然窩在座位上,卻依舊保持著公牛進攻般的姿勢,兩只粗壯的腿交叉著,腳正好踩住了他放在下面的滑雪板。他不太年輕,應該已經三十多歲了,也可能有四十歲。
最奇怪的是,他不太像游客。你見過哪個游客穿一身黑色運動服來滑雪的?
男人似乎感覺到了湯成的目光,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
“你能別抽煙嗎,都噴我臉上啦。”湯豆用手在面前扇著,說。
那男人把目光移向他邊上,然后轉過了頭,就像沒聽到一樣,依舊抽著煙。一陣偏北風把一股煙氣送向他和湯豆這邊,纜車發出澀澀的嘎吱聲。
“實在對不住,老弟,我女兒氣管不好……”大個子旁邊的湯志軍友好地拍拍男人的肩膀。
那男人轉過臉來,一口煙噴在管廷臉上,不滿地咕噥了一聲,但被突然變大的纜車聲蓋了過去。
“你說什么?”
“我讓你閉嘴。”男人轉過頭,慢吞吞地說。
這下湯志軍聽清了,他一下漲紅了臉,就像喝醉了酒似的。湯成看見他張了張嘴,卻什么也沒說出來。這時,突然纜車猛地震了一下,像是有人踩了剎車,湯志軍只來得及吞下一口高空的冷氣。在那顫動中,他們幾個都覺得心臟被拎了起來。
嘎吱,嘎吱。纜車像是行動不便的老人,悠悠晃了兩下,然后倏地停住了。機械的嗡嗡聲也被抽掉了,突兀的寂靜降臨。
停電了?還是驅動器壞了?
湯成抬頭看著纜車和索道接軌的地方,沒錯,索道不動了。
那對父女倆也在左右顧盼。但他們更像是想弄清自己的位置。可太糟了,他們剛好到了索道的中段,離山上和山下都很遠。機械聲一停,風聲顯得更大。湯成試圖握上拳頭,但感到手心都是汗,擱淺在高空中讓人不好受。尤其是,那個大個子看起來似乎很淡定。他在冰冷的鐵扶手上摁滅了煙卷。扶手像被灼傷了一般,發出“噗”的一聲。然后他松開手,煙蒂掉了下去。
湯成盯著那遠去的煙蒂,彷佛腳底一下子懸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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