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天亮,天長水闊,雨還在落。整個城鎮就像架起的一口鍋,淇水湯湯,雨珠連線密如下一碗長壽面,千秋萬世的抖落。遠方的天色是瞬間就崩潰的錚亮,一種末日的感覺落滿心頭。大雨灌到第二個月,解放軍全來了,在河堤上拉開一道道人墻,洪水幾次險險漫過河堤又被鎮壓了回去。可兩岸的小鎮都在不安中等待一個決定,關于抗洪局最壞的打算——泄洪的決定。往哪邊泄。有些人家早早的短暫遷出。但大多數人家和我們一樣,覺得來了再說吧,舉家搬遷是一件勞心勞力的事,不如誠心燒香向老天祈禱,拜托拜托在北岸打開缺口帶走翻滾的長江水。南岸的我常跟著姐姐偷偷跑到河堤上看解放軍部隊抗洪,他們在柏油馬路上搭起帳篷,吃住都在大馬路上,還在河堤上用裝滿鵝卵石的麻袋壘出一層層防水墻。往日溫柔流淌的河神如今頂著大肚子,它腹中積蓄著許許多多的暴怒,難抑的空虛使它不得不興風作浪,咆哮起來的樣子倒像一只巨大的河怪。墮落的神一定是覺得往里面塞點東西減緩這種空虛也好啊。有好幾次它吞咽不及,反倒給小鎮送來便宜,一波浪全是雪白的肥魚。我家的花壇里就常常爬出一只大閘蟹,或者老龜,甚至奶奶燒香的佛龕上,廚房的鍋子里也爬進過許多龍蝦。大水讓蔬菜和豬肉的價格暴漲,媽媽到了飯點就在院子里撿些魚蝦蟹,就像如今在菜園里拔一顆蘿卜那樣。我們足足吃了三個月的河鮮,膩到要吐了。
真正等到98年的大洪水過后,一個陽光濃重的上午,在鎮里統計失蹤人口時大家才有心情戲謔,拐子真是缺德遭報應啊,就是可惜了幾個小崽子。不過哪曉得洪水話(說)來就來哩。沒有人提起還有一個美麗的瘋女人,不知是哪里人,是怎樣流落到此地,曾經有過什么樣的生活。只有小崽子們的家人暗地里恨拐子恨瘋女人恨得牙癢癢,仿佛她和他是一伙的。先是害子孫丟了性命,又污了年輕的名聲。他們不認但也沒有法子,都說無風不起浪呢。至于真實的事情是不是像我寫出來這個樣,誰知道呢。不過大家說這個話的時候,天氣很好,太陽也像今日一樣,砸了一地的烈焰流光。幾乎全鎮都把家具搬了出來,有院子的曬院子里,沒院子的擱街道上晾曬。洪水肆虐將它們泡得發潮,發霉,似乎就是為今日今時陽光下的曝曬而準備的,消滅尸斑的盛大游行。
除此之外,半年后在河堤上發生的一件事,叫我忍不住在回憶里把她捆上一起想。某天正午的放學路上(我終于滿學齡了),我在路過一輛停在道旁的紅色小汽車時被叫住,一個男人坐在駕駛座位上,手上玩著什么,探頭展露白凈的笑,小朋友,這里是哪兒?一口普通話。我在回到老家上學之后就少有機會說的普通話。星河鎮,我說,眼睛一直盯著他手中的玩意兒。是什么呢,也想玩。忽然被從前面折返的姐姐拎住書包帶,一把拖走。笨蛋,快走啦。還看還一直看,他剛叫我我都沒理他。為唏哩(什么)呢,我不甘的講著家鄉土話。笨豬啊,你以為他手里是什么,褲子脫了你沒看見嗎?還好媽媽都叫我們走大馬路,不準走小巷子……我在腦海里回想起她用目光在我身上打結時的模樣,他一定是認出了那個隱形而神秘的結。就像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的童書里那樣,一扇門上被留下了記號,然后所有的門上都被畫上了一模一樣的,曾經屬于女瘋子的記號。無一避免。我至今記得靠近車身時那滾燙的溫度,以及我乍一下跳開時,他隔著空氣輕輕拍了拍我的頭,笑容炙熱。車子是紅色的,晚霞紅。紅和每一次的潮水,日落及霜降一樣沉入了我的身體。它們會激烈地繁殖,香火不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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