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骨菩薩
斯乃大圣,慈悲喜舍,世俗之欲,無不徇焉。此即鎖骨菩薩,順緣已盡。
——《太平廣記》
今天肯定是過節。
人人來齊,雞已殺好。酒水在地窖里默默爛醉。屋里屋外霹靂吧啦,好熱鬧啊,但我不知道今天是哪一種節日。
天還未亮,全鎮的狗子們從夢中驚醒,被嚇了個屁股尿流。好吵啊,大黃你說是不是?我丟一串摔炮進去,試圖把它們從草堆里攆出來,哈哈大笑。阿詩瑪,阿詩瑪,粗沙一樣的聲音吹進眼里。哦,一定是爺爺又來叫我給他打火。他喜歡抽煙,可手抖得厲害,沒辦法捉住一根柴火棍。聽說老年癡呆就是這樣的,它會讓我的爺爺在午睡尿床后賴在我頭上,還會在迅速吃完自己的月餅之后來搶我的。很煩人的一個病。我噠噠噠噠跑回院里,可原來是媽媽叫去吃一碗面。他們在院子里用土磚和泥灰砌起灶臺,往肚膛里丟自己種下的稻谷皮子,架上鐵鍋,燒滾燙的水,下面條。濺出許多的浪花。院子里很快擠滿了大大小小的水洼。
我先去房里找他,噓……爺爺在床上睡著了。
好機會。我悶頭大笑,輕手輕腳的繞出房門去摘了好幾朵蒲公英花回來,一路都在屏住自己的呼吸。差點把自己憋死。我把絨絨的花瓣搭在他鼻孔上,來來回回的蹭。他的臉頰和我的手比起來,涼涼的有些冷,和赤足踩在深秋的土地上一樣冷。睡得可真沉啊。我貼近他,等著他忍不住打一個噴嚏。但他沒有。
阿詩瑪,你在干什么?奶奶發現了我。
我,我跟爺爺玩。
我看你貼爺爺耳朵上,不害怕嗎?她說話的時候,聽起來像喉嚨被上緊了發條。
我只是叫他起床吃面。
老四,快來看看你的傻孩子。奶奶忽然轉過頭去叫爸爸來,她的聲音裂開了,時間的發條橙斷開,所有的零件全都亂跑亂跳,像我手上的蒲公英花絨一樣被風吹著跑,抓都抓不回。她爺爺死了,阿詩瑪還拿草苗去抓他癢癢,這個傻孩子喲。都不知道害怕。傻孩子。
爸爸不知什么時候過來的,他一把將我抱起,眼睛好紅,跟傍晚跌在水里的垂死日頭一樣。我有一次把爺爺弄丟了,他也急紅過眼睛說要揍死我。我很害怕。他抱著我的手在抖。但他只是讓我跪下,然后緩緩摁下我的頭碰觸地面,一下,兩下,三下,我簡直以為他要將我塞回哪里去。
門口的奶奶聚集了一大幫人看我的熱鬧,奶奶說,哎呀喲,多磕幾個頭,多磕幾個,老棺材啊,你日后要多保佑這女崽子,保佑她有出息給老四兩夫妻爭氣。她爺爺,你看阿詩瑪一點都不怕哩,人都去了兩天了。
我在羞愧中看到他們,一大片白白的麻布衣服,手臂上還套黑黑的袖章,有一只擺放在院門口的花扎被吹倒了,白紙花沾上了灰黑的水。臟了。它們現在看起來更像是一碗鴨血粉絲湯。大院煙霧繚繞,風里有豬蹄膀的香味。死是什么東西,保佑是什么東西,我全不懂。
走啦,出殯嘍。阿詩瑪。
哎。我牽著媽媽的手,跟在人群后面。搖著裝滿面條的大肚子,八大仙人們扛著棺材喊起號子,一,二,三,起。胖子哥哥率先敲起一面鑼鼓,咣當一聲,起。
轟轟炸炸。每路過一戶人家,他們都會從屋里拋出一串鞭炮。這聲音滔天,幾乎震碎了我的耳朵,似乎整個鎮子的人要齊心戮力用聲音造一條通天的橋。所有人都穿一樣的白大褂,草繩帽和黑袖章。那大白褂子的下擺喝飽了風,就會變成一只鴨梨怪,而最大最魁梧的那一只是胖子哥哥。他依然在敲那面銅鑼,一落錘一咣當,十分好玩。我跑跑跳跳甩開媽媽的手,也想玩。
等到走上河堤,這面鑼就落我手上了。才一落錘,哐當,一只雪白的動物從草叢里竄出來,跌落在前,嚇得我捏緊了拳頭,銅鑼幾乎同時落地。那反射的迷離黃暈,像又重又沉的陽光砸了下來,天崩地裂。前列的隊伍一時被沖亂了,眼睛全圍了上來。她是人,女人,全身都在抖,頭發蓬亂,精光。身體像澆了紅色,紫色顏塊的白畫板,有兩只渾圓的白鴿躍然紙上。嗷嗷待哺。它們氣鼓鼓嘟起小嘴,簡直餓壞了。
所有人都眨了眨眼,青天白日,柏油馬路,老爺子出殯的吉時。再一看,還是那河堤,嗩吶,冥紙飛了滿天,和不著寸縷的女人。管事的大哥扯開嗓子想喊點什么,但這喉嚨干裂得緊,就像一條跳上陸地的魚一樣感到饑渴,翻出一股腥甜。肚子里的面條全都活過來了,劃開滾燙的血液往深處游,往身體的更深處游。長著狗鼻子的女人們覺到河風里的腥味更濃了些,似乎摻著一種松脂的味道。于是停下悲嚎,四下尋找一顆高壯的松樹,先看到了她。她們幾乎是同時尖叫,作孽啊,作孽啊,天老爺啊,這是哪里來的事啊。凄厲的憤怒驚動了所有炸暈過去的耳朵,人潮如褲子一樣褪下去,又提上來。
阿嚏阿嚏阿嚏,她不停打嚏。身體卷成畫軸,好久才又鋪開,鼻子嘴巴,全都那么好看,真是位女菩薩。昨夜電視里的豬八戒,他在遇到好看的女施主時只懂說一句話,女菩薩。這位女菩薩的頭發被風撩開,露出和小動物一樣驚慌的眼睛。
一時驚心動魄。
有人認出了她,叫,天啊天,原來是她啊。我昨日下午在堤上就看到了她,長得蠻好,就是瘋瘋癲癲的,嘰里呱啦不曉得話(說)些什么,那時候還穿得平平整整的哩。
天收啊,一個晚上就這樣了,趁的天黑。哪只畜生連瘋子也不放過哦。
長得這么好,造孽啊。
還是脫件衣裳給她遮一下吧,身上青一塊紫一塊,肯定拖(被)打了。這六月天,天氣雖熱,但光著身拖(被)露水凍一夜,也是會得病的哪。
畜生哪。拿人家脫個精光也不管咯,吃完走人。桌子都不抹一下。
視線里,一件大褂落地,覆在她的活身體上仿若安身之所——女主人消失在房門之后。就像我的爺爺,在那棺木覆蓋之下也有他酣睡的面龐,或許又尿床了。
我想奔跑,還想大叫,叫醒棺材板里的爺爺,別裝睡了,快起來看女菩薩啊。她和我們在電視里看過的女菩薩一樣好看哩。但我不能。我正在假裝理解死亡和骨灰這一類的事,萬不能再叫小姐姐小哥哥們看了笑話。而我那不走運的爺爺就這樣在他僅有的葬禮上,錯失了一次朝見菩薩的大好機會。我實在為他感到可惜。
走吧走吧,出殯要緊,誤了時辰,那風水都不一樣的,還望老爺子保佑后代呢。快走吧。
是呀是呀,別多管閑事。
炮仗和腳步重新向遠處征戰,冥紙飛高又飛低將天空塞了個滿滿當當,像一抔抔黃土揚起又墜落,要將這眾人活埋。舅老爺還惦記著那對風波,對抗著轟隆的大炮嘶喊,氣喘吁吁,造惡啊,我們怎管哩,管也管不了嘛。聽話(說)你昨晚上吃酒回去得晚,看到了人不?聽者趕緊把自己知道的又說了一遍,冒(沒)啊,不過我剛聽看熱鬧的拐子話(說)呀……鞭炮聲太大了,他說了這許多遍,嗓子已經啞了。又或者早被烈酒毒啞了。誰知道呢。
等到樂師再次吹響嗩吶,我的奶奶從頭唱起了一個歡樂的歌,老頭子欸,你走了我一個人怎么辦啊,你怎么不把我帶走啊。帶我走啊帶我走。
帶我走啊帶我走,帶我走啊帶我走……唱到做頭七的這一天,我的屁股已默默的挨過幾巴掌了。眼望紙錢燒枯成灰,老天的一雙眼睛給熏得通紅,日頭終于熬不住了似的飄江上打盹。再過上一會兒,放學鈴聲響起,老人們就會生起火,那死在各家炊煙里的小雞啊小豆子也全都會跑出來嘰嘰喳喳,瘋鬧一團。
我去姐姐的學校等她下課。沒有了爺爺和我一起玩以后,一個人好無聊啊。他到底還要死多久才回來啊。我還要多久才能上學堂。七歲看起來是那么遙不可及。
現在我正盯著那個東西,一動也不敢動。
它在最大最高的那棵大樹下,一件大白罩衫,長了犄角,雙手在不停的用空氣打一個結。拆開,手指繞圈,打結。重復,重復,重復……好像那里有值得結繩記下來的東西。感受到目光的重量砸在身上,它猛地抬頭望過來,盯住不放。似乎要用目光在我身上打一個結。嚇得我拔腿就跑。跑遠了還能感覺那目光如獵狗一般追上來,濕、熱、鼻氣咻咻,幾次要一躍而上,要將我攔腰撕去。
去到學校,人已經散去大半。我蹲在校園門口等啊等,等不到姐姐。萬般沮喪,只好自己一個人回去。再拐個彎,就能看見那棵大樹了,但我心驚肉跳地,不斷地收回邁出的右腳。到最后,似乎連拐角的小巷也在后退,腿往前走,它往后退,我向前跑起來,它急雨一樣快速的后退,最終扭曲成菱形的了。像是從水里看岸上。
一群男孩子擁了過來,他們要躲在巷子里拉尿,還準備了一個汽水瓶子接。其中有比我大三歲的小斌,我們倆家住得很近,他一直不喜歡和我們小一點的玩。阿詩瑪,還不快走,想長針眼啊。我翻白眼,用奶奶的嗓音在腦袋里想,哦喲,不就是一根鉛筆嘛。但我錯了,如果是她,應該會用驚喜的聲音說。這一點我再長大一些才懂得。有同伙咦一聲,阿詩瑪不是一種煙的名字么。他一手提著自己的小鉛筆,一手推我出拐角,對啊,小名嘛,她爺爺喜歡抽阿詩瑪的煙。就是前不久死的那一個。瘋子現在穿的孝衣就是打那來的喲。那個“喲”字從他的尿液淅淅瀝瀝墜入水瓶的聲音里浮出來,戰戰兢兢。我被推回水面,看到它被人圍住了。
鬼使神差的,我也圍了上去。才剛找好最佳觀望地點,來了來了,就被急沖沖擠入人群的小斌撞開,來了,“水”有了。圍著的小學生們自發讓開路。
他笑嘻嘻的蹲在它面前,遞上一個瓶子,里面裝滿了淡黃的液體,渴不渴,給你喝。它舔了舔嘴唇,咽喉。小斌扭開瓶嘴,喏,給你打開了,喝吧。
它遲疑地接了過去,望著人群。
很好喝噠。小斌朝它點頭,拼命從腦袋里記起媽媽哄他吃藥時的模樣,動作,言語,擠出微笑。
它被這天真的笑靨蠱惑了,嘿嘿直笑,似乎橫在他們之間的不是汽水瓶子而是鏡子。它雙手接過好意,小心翼翼的喝了起來,咕咚咕咚,涌入的并非是解渴的甘露,而是魚貫而入的腥咸,嘔,嘔……瓶子被拋回人群。它惱羞成怒,張牙舞爪,打,打,打,打死你們,觸動了某個暗門,引出許多亂石子飛向她。一同飛出去的還有從圍眾嘴里發射的炮彈,呸,呸,呸。
啊,她會說話,是人不是怪物啊。我驚嘆。
當然啦,你真以為是怪物。哈哈哈,阿詩瑪,你和瘋子一樣傻哩。小斌說。
我著急了,抓起路旁的石子朝瘋子扔了過去。這意想不到的動作把自己嚇了一跳,我為什么要扔她呢。宇宙中一顆飛行的小行星撞上地球,地動山搖,一朵野花碎成了五瓣。石子直接擊中頭部,落入她寬大的衣衫里。我穿過的一樣的衣衫。千萬不能讓他們知道啊。靠得這樣近,我這才發現瘋子頭發里插的是一簇花朵。不是犄角。嗚嗚嗚,她哭了,捧著掉在胸前的花瓣哭,唔唔唔。像是哪里在刮又冷又浩蕩的風。
別玩了,她都哭了。我拉拉小斌的書包帶子。
哇,瘋子也會哭嘛?尿尿的小少年們全跳了起來,湊近她看,還好意思哭,我們幾個好不容易湊齊那么多,才喝一口,多浪費啊哈啊哈哈。
誒,小斌你說,她明天還會不會上當?我說不會了,打賭。
我聽拐子說她腦子有問題,誰對她做什么都記不住。要不鎮上的賭棍們這幾天輸了錢還笑瞇瞇的,都找她困覺去。
吔,多難聞啊。
拐子說他們會帶她去沙灘上劃水。劃完就不臭了。他的聲音飄在魚香肉絲的炊煙里,將剛騰空的天空塞了個滿滿當當,哼,打賭就打賭,你們等著啊,明天我贏定了。
沒勁,一點也不好玩。我甩下他們自己走。晚了就趕不上新一集的動畫片了。
他揪住我,阿詩瑪,你想干嘛?
我要告訴你媽媽聽,你剛給她喝的是尿。我在巷子里看到了。我很害怕但壯著膽說,看姨姨揍不揍你。
告啊告啊,誰怕誰,我媽才不會揍我。倒是你家多好笑,嘿嘿,大家看瘋子多孝順啊,到現在都還給她爺爺披麻戴孝呢!
說說,她是你誰啊。他用手戳我的頭頂,哦,我知道了,她是你爺爺的女兒,你的姑姑。
不是的,我氣得要哭,才不是。
討厭鬼小斌瞪著我笑,瘋子是阿詩瑪的小姑姑,瘋子是阿詩瑪的小姑姑,阿詩瑪的小姑姑是瘋子啦啦啦啦啦……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越想越傷心,我有一個從來沒見過面的小姑姑,她是一個瘋子。我長大也會變成一個瘋子嗎?也會任蟲子在我的頭頂聚攏爬進我的腦袋里嗎?我甚至感覺到腳踝癢癢的,嚇得惡狠狠去撓,撓破了皮,血珠子冒了出來,像一粒粒番石榴滾落在棺布上。像討厭鬼將要長出的牙齒。他咬住了我不放。
夜空太亮了,可惡的月光貴胄般砸了一地的銀錢,不可一世的強施恩澤,晃眼。礙事。和一個姑娘隔開三里遠,你都能看清楚那頭黑得發亮的烏發上系了一根紅色的頭繩和暴露在外的雪白脖頸。這可不好。
我知道奶奶要干一件大事。趁著天黑去扒女瘋子的褂子。這不是偷,是取回,那是我們家的衣服,我們家的。誰讓她穿我們家的褂子在整個小鎮亂晃,讓奶奶聽到一些亂七八糟的話。終于她忍不住要當面生氣了,人家就說,哎呦,嬸子啊,我是開玩笑的啦,不要當真不要當真。
東西不可以亂吃,玩笑也不是亂開的。你開這種玩笑有意思不嘍?
好玩咯,是我不懂事,嬸子不要生氣。不過啊也有句老話,叫無風不起浪嘛。
奶奶怎么會不生氣,回家就對著遺像上的爺爺嘀咕,快去陰間買兩個孫兒回來吧,要多少錢都燒給你。剛下到陰間,關系不好找吧。唉。別舍不得花錢。沒了就給我托個夢啊。她說,要不是我兩個崽都只生了女兒,媳婦還躲不過計生局全拉去結環絕了后代。誰敢欺到我頭上去。但這也提醒了她,結了環怎么會有孫兒呢。這又不像瘋子打的結,可以一再拆開,而且就算偷偷拆開了也只怕會不好用。她又將手捂住臉,無助的哭了起來,快些哭快些哭,她催自己。再晚,兒子和兒媳婦就回家了。
暮色四合,摩托車轟隆轟隆開進院子,她出屋去迎,只感覺那車是朝自己開來的,碾過去就好了。活著也只是活著。哎呀哎呀,我爐子上還燉著魚湯。她沖進廚房。
爸爸停下摩托,一只腳撐地,摘下頭盔,你看老娘手忙腳亂的。
老爺子剛死,她還沒緩過勁來嘛。我媽翻身下車。
她在廚房里看著沸騰的鍋,咕咚咕咚升起一朵朵浪花,炸裂。無風不起浪,無風不起浪嘛。哎喲,她瞇起眼,舉著筷子從鍋里撈出魚鰾,扔在地上啪嘰一下踩爆。和那炮仗一個響。
吃過飯,她把受到的屈辱全說出來,一只眼睛氣得充血,留一只眼睛去觀兒子。他那天理應守了一夜,可半夜她從夢中驚醒去堂屋喝水的時候,他正好提著褲子從外面進來。說去河堤上拉屎了,嫌屋里的廁所沒有電扇,悶得慌。燥。
你跟她們較什么勁,我不就是看瘋子可憐,給她找了一件褂子么,哦,趕巧那褂子是孝衣,我們就做錯啦?沒有這個道理的。
那么多人那么多雙手,要你湊什么熱鬧,出什么風頭。她在心里嘀咕,又沒生男崽。
老娘啊,不跟你談。虧你還信菩薩信了這么多年。爸爸開始收拾起桌子,碗歸碗,盤歸盤。剩菜留著明天熱一熱。
要你抹什么桌子,她搶過它們,要你抹什么桌子。
我來吧我來,都吃好啦,我來收。媽聽到動靜,趕緊從電視上收回目光,上面說長江流域即將迎來汛期,中部如湖南,江西,湖北等地區今夜將降暴雨。她打圓場去聊別的話題,唉又要下暴雨嘍。
爸沒顧得上理會,光是狠狠的抽了一口煙,煙灰嗡嗡作響,狂風暴雨遠或許在漸漸靠近。他若有所思,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孫子,你們倆還不知道嗎?她在心中大吼,眼睛盯著發出昏黃光照的燈泡,上頭有許多飛蛾撲棱棱著薄翅。那燈繩系得老長,影綽綽的烙了印在墻上,晃晃悠悠蕩蕩,似半輪月亮在水里翻著滾著。她又想到那腥味的浪花,一股推波助瀾的潮水涌上心頭,她昂起頭,沉聲說,我就想拿回咱家的衣裳。
媽說,不好唉,不說去扒人衣裳是幾(多么)沒影(荒唐)的事,她也得有個褂子遮一下吶。
唉,穿不穿都一樣,該來的躲不過。奶奶心意已決。大局已定。
我們能躲的就躲一躲。她看兒子,臉上的皺紋熱烈綻放,驚起圈圈漣漪。誰讓無風不起浪呢。
吃飽了沒事做。我不去,你也不準去。煙頭對準自己老婆說。又轉向母親,像手握實彈的警備人員,苦心勸告、威懾疑犯回頭是岸,老娘,你越在乎人家開玩笑的話,自己就成了個玩笑嘛。
好嘛。你們不去,我老太婆一個人去,她平靜的提議。但眼里一時紅慘慘的癢,仿佛飛蟲落到了眼睛窩里。惹得一雙手去揉,又是咕嚕咕嚕轉動眼珠子,這一眼瞥見墻壁上的相片。那該挨千刀的老頭兒在相框里歡笑,在陰間無牽無掛的喝酒抽煙,她不由得怒從膽邊生,忍不住唱起一個古老的歌。老棺材啊,你好咯,死了幾(多么)開心哩。入土還沒有幾日唉,人在土里都沒冷,茶就涼嘍……
吵死了吵死了,這歌聲煩死一只獲釋探親的新鬼。他吹起一陣陰風,繼續喝酒,抽煙,微笑著施展鬼迷之道,可惜功力未夠。只有媳婦打了個寒顫,抱緊雙臂說,老娘,我不放心你,跟著去看看吧。
磨到深夜,兒子仍不上當。她失望透了,但轉念一想,找個亂七八糟的瘋女人也不好。這么一想便開心了,還是等天亮托付妯娌們問一問哪里有肯借來下蛋的母雞。可憐兒媳婦毫不知情的陪著她做荒唐事。她們帶著雨傘出門,四處尋她尋不到,那道滑膩的細影就像從人間消失了一樣。尋到后半夜,烏云遮月,遠方的天際閃過一道道憤怒的利刃,雷霆大作,但她倆著了魔一樣。絲毫沒有放棄的意思,就像饑腸轆轆的狼群在覓食,在鎮子的小道,在附近的河堤上一遍遍轉悠,去哪里了呢。獵物的氣味無處不在。
拐子叼著煙艱難的爬過護欄。他喝過酒,人等著醉,腳下綿軟,等爬到另一邊時已經滿頭大汗了。但他沒有停下,借著月光往雜草堆里又走遠了幾步,不敢多走。遠處就是墳冢。隔上二十多米的土丘和墳包才到沙灘,然后是河岸。正當他打開前檔準備撒尿時,身后一口猛風襲來,柏油馬路傳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甚至有一朵火星跳躍不止。他渾身一個激靈,煙也掉了,墨魚仔的腦袋跟著縮了回去。誰。別裝神弄鬼。對方大聲呵斥。
哎呦喂。嚇死人了,我是拐子唉。他松一口氣,看清楚鬼火來自于煙星。
哦,拐子啊。我是大丘。
大丘啊,這么夜(晚)出來做趟路啊。蠻有閑情。怎么不帶老婆出來逛一下子叻,嘿嘿。還是跟某人約好了呀。他開無礙的玩笑,對方哼一下算是回答。但他忽然想起大丘的前幾天老爹死了,現在正辦著喪事呢。喉嚨里卡著一句話,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最終還是亡羊補牢的說了,難過是要多走一下。水聲淅淅瀝瀝像為他的冒犯做一個總結,尿液在兩股戰戰之中而出。干瘦的墨魚仔低著頭。
大丘懶言,走到他跟前的護欄翻身而過。然后在離拐子幾米遠的地方找了個位置,脫了褲頭,他一定是瞥了拐子一眼,然后才蹲下去拉屎。拐子被這黑暗中的一瞥盯得發慌,渾身冒汗,被難堪澆了個禿頭禿腦。這酒走得慢,勁兒大,他爬不動了,更不想叫人看見他爬護欄的樣子。但他終于還是提了褲子向柏油馬路走去,一腳深一腳淺,重心不穩,像喝醉了酒一樣,連滾帶爬的又回了堤岸。青草扎著屁股的感覺久未消失。涼涼的,有著小牙,仿佛一條蛇爬過便不肯離去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坐下,這一坐下又是坐了多久。他在睡夢中聽到河對岸又唱起了戲曲,像是以往啊,河北岸常常請戲班子去唱曲,唱的全是地方戲。方卿戲姑這一類的。但這歌不一樣,等等,耳熟。對了,是好多年前大火的歌——《小芳》。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誰來給他愛啊唉。他一路跌跌撞撞去尋聲音的源頭,尋到水邊,驚覺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亂發橫陳,月光下發亮。他撲了上去,任潮汐來了又走,連倆人的的衣裳也全都卷進浪里。姑娘像被逮住的雞仔一般撲騰,卻被黑暗中的野獸掐得死死的。他的一雙手生了氣,在身下扭動的肉體上粗暴的擰了起來,團在胸口的那塊肉,他想撕下來蘸醬吃,一雙臭嘴拱了上去。又撕又咬,襠下的那只魚干活了過來。沒有人知道那晚到底是怎樣一個情形。這樣的事情發生得太多了,寫出新意就變成一件奢侈的事情。
烏云正在逼近,夜忽地罩下來。
拐子再次叼著煙爬過護欄。他身后跟了幾個少年,他們約好了一道去劃水。順便繞道撿了女瘋子。以致遲些出門的女人們撲了個空。
這一場空伴隨著我長大。她的很多事,大人的很多事都叫我疑惑。我還記得當天夜里一覺睡醒,外頭是悶雷驚驚乍乍,暴雨瘋了一樣拍打著窗臺,屋檐,發出擾民的哭喊。雨珠涌進來,落在腳踝上涼絲絲的,很舒服。我迷迷糊糊地躺在地板上聽了一會兒,感到黑暗中有一個陰影摸索到房里來,它仔細關好一扇扇窗戶。應該是媽媽,她做一切動作都小心翼翼,卻依然在黑暗中踩到了我的手。而我屏住呼吸沒吱聲,大概是太困了并不能真正醒來。她身上有河風的腥味,水鬼一樣。叫我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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