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小
一
回屋就念阿彌陀佛。我雙手合一,菩薩啊,等到天亮,請保佑它已經死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真理。死了好,一了百了。
大暑這天剛入夜,鎮子的東邊竄起一樹高的火花蕾,緊著轟一聲,大火伸長了舌頭,狠奔系突,一口便把漫天繁星吃去。鎮上的男人們光著膀子,女人們搖著花扇子,汗涔涔的站在街口聊天,怕是承不住,電箱炸了吧。是的呢,供電局來了人,看過都說燒了個精光,好在沒燒著別的。今夜來電是沒指望了。一口一聲嘆,這可怎么活。看熱鬧的小鬼,光著腳丫子跑來跑去,一個接一個學嘴唱,這可怎么活,怎么活。地還是熱烘烘的。
等了好久,人都回了,夜空才緩緩嘔出一輪月亮。同樣驚魂未定,慘白著一張臉。原始的夜。
好了,停電了,也不知道要多久。
我這一夜就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看到窗外太陽升了半截,天光是夢里的樣子,不知誰把房門打開,看得到院子里積滿一池塘的水,臟兮兮的,電風扇的插頭一頭扎下去,滋啦啦的響,孤獨淹上來。有一種活埋的感覺涌上心頭,就像一身不合體的衣服,緊繃著,桎梏著。越發悶,悶和熱。
太熱了。我滿頭大汗的醒過來。這個夢實在詭異,屋里漫水是我小學的時侯發生的,那時還住在老宅,暴雨落了一個星期也停不住。漫水全是因為老屋是鎮里第一幢樓房——建的時候自然是最高的,但十幾年過去,鎮子的樓房一棟棟平地起,它的地基也就成了最低。那年夏天,所有來不及流走的積水全灌進來了。后來因為淹得太兇了,還上了地方的晚報。但就像水城威尼斯一樣,我從來都覺得高興,因為好玩。可這算什么,孤獨,活埋,意淫出一種自戀的哀傷。一定是外部環境作用偷換了記憶中的感受。這天熱的。電箱爆炸,現在連機械都直接越過中間緩沖地帶了,生就生,不然就毀滅,就是不要人好過,不許人做一個夢。
聽見人聲低語的時候,我還在地板上輾轉反側。猶豫著要不要去樓頂上睡。靠左手撐起大半個身子,我往窗口望了望,肥唧唧的月亮慘白著一張大臉,像被曝光過度的照片,五官全都被光煉削去了,很丑,風也不免意興闌珊。除此之外,一切入常,就好像之前什么也沒發生。
可是黑暗中,依然能感受到外面的某處會有一個陌生的陰影,我看不見它,但能感受到那些壞東西,已經準備好同我有接觸。我想躲開,但它們太小太密了,比蜘蛛絲還細,比風還空,冷不防便會纏上手腳。
聲音是從奶奶屋里傳來的。絮語枕著東風來我屋里串門。
“老棺材……”
她一定是又對著爺爺說話了。月光那么亮,泛著柳葉刀一樣的冷光,靜謐如一劍封喉,快能把人殺死。我也想有個人說說話。
“你什么也不管了……燒那么多錢給你干什么的……”
我的奶奶啊。真是,他也不懂電力。
“一撒手樂得輕松,你怎么不把我也帶走。也是,你去哪也不帶我的。68年夏天,也像今年一樣,熱起來要人命,鎮大隊組織干部去廬山學習,人家都帶家屬去,就你不帶……”
誰誰誰。我也把你從土里挖出來。盡管你我都好端端的活著,但曾經期待靠近卻最終再無關聯的男女難道不是早在對方心里死過一遍又一遍?反正,我是悄悄的將你埋過成千上萬次。
“好,這些我先不跟你計較。今天這個事,別以為死了就一了百了,就可以什么都不管。“
我往左挪挪,往右挪挪,地板黏黏的,全是汗。老鬼頭,來一瓶68年的陰風。嘿嘿,我覺得奶奶只差這么說了。
“保佑保佑老四……讓他少喝……今天差點又出大事了,還好我攔著,是菩薩顯靈啊,菩薩伸手拖住了,阿彌陀佛。“說到后面更是要念起經的節奏了。
一刻也呆不住。但我不想動,外面又不見風。
“老棺材,缺錢花你就托個夢……”,后面的話被阿彌陀佛沒過了。
不忙的話,也給我托一個。剛才那一個都不見人影。我也很想你。從別人口里聽到你的名字,萬南京啊,老棺材啊,總覺得你還就在隔壁屋子里,還是那個樣子。牙齒銹跡斑斑,咳得要死的時候漲紅了臉,眼睛里面的光也暗了,就像布滿晚霞的天,飛過一只灰鳥。上了年紀又生了病,這樣已經不賴了。好容易討得一根煙了,便約我去河堤上看過盡千帆的江水,對著夕陽吐出一個煙圈,愣是把太陽搶得站不穩,跌下來,心滿意足。
拉一拉你的衣角,天黑了,爺爺。我怕。
怕什么,你看月亮上來了。
那里么。
不要指,指了耳朵就會被吃掉。
啊,我的耳朵。
你摸摸。好險好險諾,萬幸給搶回來了。
哈哈……哈秋。
冷啊,那咱們回家吧,娃娃。
我又翻了一個身。誦經的聲音一直一直……沒完沒了。簡直替她覺得口渴,不得不爬起來喝水。打開門,耳朵里便灌滿爸爸的如雷鼾聲。他的房門都沒關,大概是為了通風,我不經意往里瞅了瞅。
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個身體往右側,手胡亂搭著。前臂上一條蜈蚣的幽靈正從皮膚里鉆出來,睚眥欲裂。好丑的疤。不知怎么,我站在那發了會兒呆,直到奶奶屋那邊吱一聲,嚇得趕緊溜回去,也沒做什么不好的事,這樣畏畏縮縮連自己都覺得好笑。又重新躺下,閉上眼。就像哪里短了一塊,左右摸摸,眼睛鼻子耳朵都在的,這時想起自己還沒有喝水,渴啊,熱啊,能清晰的感受到血液奔騰,開闊的灌進每一條羊腸小道,到最狹窄處幾乎要溢出來,身體仿佛隨時都能炸開。等天亮了,我媽一推開門,只能撿一地的骨頭渣子。
我媽怎么樣啊,忽然想到。心下隨之轟然一聲,她不再屋里。
也許只是去樓頂乘涼。
她也不知道怕,幾里地外剛挖出一個千年古墓呢。對墓主人而言,這時節,月白風稀,霧重霜濃,正好黑了出城,買酒喝。幾千年。
我要是死了,一定不要火化。喉嚨里干得躥火,能烤熟一只驚弓之鳥,鼓起勇氣到廳里接一杯水喝。一瞥眼看得見玄關的鎖鏈搭著,月亮底下,影子走很長,攔住了去路。至少沒有人出門。
老棺材。你也不管管。我對著黑漆漆的樓道嘆口氣。一個都不省心。爬上去的時候氣喘喘的,好像這么幾步就過去了幾十年。人輕而易舉的就老了。
到了閣樓,不得不停下來歇口氣,探手按了按框架,確定木梯還算牢靠。爬到一半,伸出頭左右張望,就像一只過街的老鼠怕挨打。太陽能水箱,廣告燈具,廢棄的瓦礫,一只舊籃球,黑影重重,我幾乎以為她不在。
“你不睡覺跑上來干什么?“她的影子從地上融起,和之前那一重重黑色分崩離析。
“熱死了,出來接點風,回屋用。“我舉起杯子。
她不再說話。
“媽“,我坐到屋檐邊,把腳蹬到黑夜的長河里,幻想這樣就能踢走那些細小的東西,”你熱么?“
她招招手,“坐回來,不要坐在屋檐邊上,跟你說過多少遍了。怎么好好的一個人,越大越木了。”
“燒屁股,”我嘟嘟囔囔,不愛動。屋頂的地面仍然冒著熱氣,跟有人不停的加柴似的,“反正坐過去也燙。都一樣。”
她也不愛動,懶懶的跪坐著,傾過身體來拉我的手。想要拖著我后退,可她拉不動我了。我正怕她說這么一句。趕緊就著她的手往后挪,想到夢里的那些自憐自哀沒有去處,就心生底氣,搶先委屈,“剛才不說。”
“說,說什么昏話。”
“夢里頭,我一個人在老屋里。”
她十分不屑,“這鬼天。”意思是,這樣你也能睡著。
“就是魘著了一會兒。記得小時候老屋進大水嗎,我又夢到那時候了,一早睡醒都浸到床沿了,水里也漏電,爸爸煩得又喝上了酒。從早上開始喝。他都戒了半年多,好不容易的。”
“狗改不了吃屎。”
我張了張手,想攔下什么。媽媽比我快,她已經匆匆得把話扔出來了,扔得遠遠地,我沒法接。就像屠夫匆匆的扔出一截肉骨頭,驅趕尾隨其后的狼,去去去。她不想和我聊這個。
“那時候都過來,什么都泡在水里,還漏電,一不留神就給電死什么的,多難熬啊。”我和她感慨,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比慘從而引導積極面么,原諒我爸爸,他喝了酒,犯了混,他已經分不出東南西北了,你看他眼睛紅鼓鼓的,像悍匪殺紅了眼的模樣就知道了。以后,等以后就好了。
也不是,那是我奶奶的任務。何況他酒醒了也好不了多少。嘴里流水賬死的罵人,罵這個罵那個,聲如洪鐘。歇斯底里。
那我是為什么。為什么覺得難熬,明明我一直喜歡它的,老房子,水院子,紅色塑料澡盆子當小船,狗仔在水里撒歡,捉出一只大龍蝦嚇得嗷嗷叫……全是好的,好的好的。我知道這些,可我沒辦法停止咒怨,沒有辦法,就像有人在夢中夢見了我,做夢的人安排我這樣。
“這事過去快十年了,也不知道怎么過的,稀里糊涂就是一輩子。”她把臉埋在手里,回憶舊事,扣著手指就像扣著門鎖,把我關在門外。
她忽然問,悶啞的。“然后呢,你夢到什么?”
“然后……”
我忽然想不到了,什么也想不到,盡管就在前一秒我還回味了一遍那股卑劣的憂傷,就像沒刷牙吃早飯一樣,一股子胃酸的慪氣,可我現在忘了。夢消失的速度太快了。
“然后,就是,反正你沒有理我,我自己跑了。“
她抓了抓腳踝,很可能是叫蟲子咬了,“我要跑也帶著你跑,可你們都在讀書,我沒法一起供著讀書……”她落下淚來,十分苦惱,“也不為什么,現在總過好了,還是嚷著要一起死,挖一個大坑把一家人全埋了。這是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她又說了一遍。
還不是因為習慣是可怕的,他習慣了做那個毀滅的人,你習慣了做受害者,我也習慣了戰戰兢兢。我們都習慣了,毫無知覺的齊心協力去重溫這樣的生活,扮演各自的角色。他不歇斯底里的折磨我們,那么就是你滋事挑禍去招惹他引導他崩潰,然后在像這樣的晚上,一起坐下來,擁抱,絕望哭泣。生活就是這樣毫無希望的,媽媽。
重復,循環,幾無出口。
狗屁。心理學理論都是狗屁。它把認得心放在砧板上解剖,按著你的脖子去看,就像按到水溝里淹死,隔著許多水,遙遠的說你看,這里有一個蟲駐的大洞。然后丟在冷雨里。
我不知道怎么說。這些早就不是新鮮事了,熬一熬,忍一忍。就過去了。過不去,那就再忍一忍。
那誰,回吧。我……還是不要同你講,舌頭都要碎了。全是沒有情節的煎熬。
“爸那時沒有這樣說過。他只是一個勁兒生氣,發火。”
“生氣就喝酒,喝酒就生氣,摔桌子,罵人,威脅一起死,死光光,過幾天又好得像什么也沒發生,不停的重復,重復,重復…..”她喘不上氣,哽咽著朝我哭,委屈得像一個無助的小女孩。
“我知道。不高興了,一點不滿意就吼,我是這樣長大的,我能不知道。“我忽然覺得頭暈目眩,可能是中暑了,慶幸自己已經坐回安全的地方。
因為埋著臉,我只能觀察她手上的表情,還是狠狠的撓著癢癢,這一點不適增加了她的痛苦。“還是這樣,跟今天這樣。“她崩潰了,肩膀抖動得厲害,嗚咽著喘不過氣,大汗淋漓濕透了衣服,就像一個溺水的人。絕望淹過我,又席卷了她,翻來覆去,我們就像滾筒洗衣機里的兩只灰襪子。
等了很久很久。
她抬起臉時,我希望她是咬牙切齒的,這畜生。
我就去安慰她,一同咬牙切此會有點難,我沒有理由恨他。咒罵他,討厭他。我沒有理由。我吃他的,花他的,我騎在他的肩上逛過動物園,我把他拉上摩天輪,我趁他睡著了給他扎小辮子畫八字胡,我難受了總想回家。總有許多事情。什么也改變不了。酒精從里面一點一點弄壞他,同時給他安慰。生活多難啊,你沒有辦法只看到一面,單一的選擇一個情緒,深惡痛絕就深惡痛絕。不知道就好啦,也不用裝著去理解,帶著媽媽逃走吧,還有摔壞的小狗,狠心讓他一個人。等到老了,地起西風,無云壓境,大水漫過屋子也是一個人。可我沒有理由。
當她抬起頭,十分利索的抹了一把臉。唱大戲的就是這架勢,果斷,稟然。可她卻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快感,“算了,明天再說吧,看要不要我也跳下去。“
我覺得都這時候了,我應當被嚇壞了,應當像往常一樣哀哀切切的哭起來說,媽媽,你別這么說。可這時候,一口大風直搗我臉上,就像腦門子迎面被一只大大的手掌推了一把,你看你。笨頭笨腦。弄得我有點囧。生活對我太無情了,永遠不能在緊要的時候說上幾句聰明話。
相反的,我說,“別說了,你們都是一路貨色。“
她撓腳的手呆住了。她的心被風掀翻了,墜落高樓,我來不及跑去接,我也沒有。咯噔一聲落地。
“本來它的病快要好了,”你卻把她帶上樓頂,還沒有看好,讓它摔了下去。你明明知道爸爸這兩天不對勁。
“你怎么搞的?”是我說的。
“怎么生了我。”我難過得發抖,我自私得可怕,說了這樣不負責任的話。我也想掉到樓底去。它現在躺在樓底下,一時死也死不了。可憐的狗。
媽媽完全安靜下來,她也不看我。
因為我說了一路貨色,我知道。這個很嚴重,貨色不是好詞,她忍受一切都被貨色這個詞推翻了,我讓她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枉然,讓她存在的意義被抹殺了。就在剛才,我萬箭齊發,把她殺了一遍。
“回去睡吧。”她沖我擺擺手,“我還想再吹會兒風。”
我低著頭走了回去,昏昏的。可其實很希望自己可以問問她,你只是想吹吹風,對吧。沒別的意思。就是能不能和我一起回去。我怕黑,那種靜悄悄的黑。樓道里就是。連月亮的大白臉都不肯進去看一眼。
神靈在上,保佑我不要跌倒。
二
天光重臨人間,無情的踏過我的尸體,燙的,辣的。太狠了,逼的我又活過來一次。在這孤獨星球上。
我想到了一個事:它死了么。這件事在我腦海中走得很急,甚至比天亮了這個既往概念還快一步抵達了海馬區。但我沒動,我在地板上賴了一會兒。打開電扇,還是不轉,跟心想的一樣。
沒有動靜就是還沒出事。
沒出事就是小狗死了。
死了就是一了百了。
一了百了就是什么事都結了。
結了,那就眼不見心不煩,他該緩一緩了。
萬幸。
我躺在地板上滾了一圈,臉蹭著白溜溜的防滑瓷磚,凸起的點點咯到眼骨上,我想到了狗鼻子蹭上腳踝的感覺。濕濕的,癢癢的。
伸一個懶腰,接下來的事,快來電吧,來電吧來電吧。冷不防小腿抽筋了,大概是后半夜地里的冷氣冒上來受了涼。我才坐起來就聽到外面喧鬧,一大早,也真是急脾氣。聽說按摩要用指腹揉捏促進血液流通,先順著方向,指壓用上巧勁兒,緩緩推動。我的血全涌上來。狂奔出去。
他拿著一把鐵鍬,意氣風發的劍指那可憐的小東西。它還活著。哀嚎的聲音就像海邊遙遙的風。我還沒有去過海邊,往常都是拉著它去河堤,聽船笛嗚嗚吹,我們都很喜歡。有一次我抱著它過路的時候還和它提起爺爺,爺爺也這樣抱我,說娃娃越來越沉了。然后它舔我的下巴,認真的糊上一層口水。凄然的風聲浩蕩更加襯托了這種詭異,他就像地獄來的鬼使,一旁跌坐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她的鞋掉了一只。
他說,你來。
你干的好事。他把鐵鍬送到她面前。就像說給你機會,親手手刃仇人。
過兩天還是要死的,免它疼得久,送一個痛快的。我知道這個。但我還是撲了上去,什么也看不清了,就跟大水里騰出了霧,怎么游怎么游還是原地,只好沉下去。
絕望之中我想到一個事,我可以帶著小狗離家出走,我們一起去找他。那個說喜歡我,說從來沒有這么喜歡過一個人的男生。他是可依賴的嗎?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去翻遍了所有的電話簿,畢業紀念冊,在舊書堆里找那本偷偷記過他號碼的錯題集。但找不到,找不到所有的東西,無能折磨著我的心,我的手已經不好使喚了,撞翻這個,撞翻那個。像在黑暗里行走。
甚至我想到,我還可以去他住的大學校區守株待兔,或許遇上呢。他打完籃球,渾身濕透了去小賣部買一瓶冰水,抬眼間瞥到隔開幾課樹的距離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一個哭成了大傻逼的姑娘抱著條垂死的小狗。風沒有,只余知了在聲嘶力竭的唱自己的挽歌。汗滴落到地面上一會兒就消失了。他慢慢的邁出左腳,心情復雜,想著是不是要趕在眼神碰撞之前悄悄溜走。我竭盡全力去做這一切的荒唐事,似乎有誰在遠處看著我,在評估我。
我沒有辦法了。絕望到頂。不知道要到哪里去。唯一想到的是那個自己一遍一遍親手埋葬的人。長久以來對潛意識的抗拒非但沒有減弱心靈的依賴,反而加強了這種聯系。正像所有的那個年齡的女孩子一樣,我也會沉迷于無望的愛。它是一顆來不及拔除就會永不停止生長,直至撐破星球的猴面包樹。又根本上,無望才是我一直以來尋求的東西,是我本身性格里傾向性的東西。這種本然的傾向性會使我在余生的每一個崩潰時刻想去找他,但卻永遠不會付諸行動,也永遠會在重逢時呆若木雞,無話可說。真實的溫暖或冷漠都不能叫我醒來。因為我真正想活埋的是自己,一直在周遭砌起一道道石墻,埋起來,埋起來
糟糕的是,我可以去問別的同學,但我不想。有種超乎我能駕馭的力量在決定一切左右我的一切行為。而這才是我內心真正的渴望。不管怎么說,我仍然惦記他。天啊,一天兩個禍。一雙手從我的心上長出來,它將代替肢體永動機一般繼續翻找。這讓我很難受。我讓軟弱和依戀乘虛而入,自導自演了一出滿懷目的性煽情的戲碼。在這場獨角戲里,急雨從天上,屋檐下,帽子里肆虐而下,我注定要被澆個禿頭禿腦,明明這時候有人送一把傘過來也是多余。對我甚至是噩夢般的冒犯——在對視的眼睛里,我歷歷照見的都是自己的罅隙。冷雨在身體里的各處滴落。
可憐的小狗,我沒用,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
三
還沒有人瘋掉。
它被轉移到了老屋,就是我夢里的那一個。風風雨雨一生,墻角的尸斑長了就沒褪下,墻皮碰一下就塌一塊。到底是上了年紀的。我簡直覺得一個噴嚏能掀翻二十幾年前的頂。要說倒,也不容易。新屋就是緊捱著它建的,頂多就是哪一天凄風苦雨里它累了,站不穩了,沉沉的把頭靠過來。不知道建房子的時候怎么想的。
我去看了它一次,嘴邊有一只紅色的水盤傾翻了,里面有一點點牛奶。爸也來過了,牛奶就是他備的。他自己不敢下手,不敢看它煎熬,還是忍不住來了。碗里涼絲絲的冒著冷氣,感覺十分涼爽,聞到西瓜味,就像把夏天還給它一樣。
它的后腿已經廢了,從二樓的屋頂掉到一半撞上了雨棚,做了減力,加上后臀落地,內帳沒有多大震蕩。但已經不大認得我了。犬熱病晚期,意識模糊,出現幻聽。容易流淚,易受驚。我從百度上查來的。癥狀和另一種病也十分吻合,細小。幼犬易患。
她和我說,要是活過來了,我們給它做一個什么樣的小輪子吧,這樣長大了還是可以跑,到處跑。
好啊,我看網上都有那種身殘志堅的小狗。活得也挺好的。那是我沒有去看之前說的。回來之后我想了想,還是忍不住去廚房找到媽媽,“媽,我們帶它去打一針安樂死吧。”
她想了想,“好,等下午生意淡下來。你把地方找好。”
“好。”
好也沒用,什么都是事與愿違。
那天店里的生意忙瘋了,雖然我事后想起來,我們是認真的,可又沒那么認真。都快到兩點了,我已經把地都拖得干干凈凈,水漬干了一半,我說,“媽,我快搞定了,你碗都洗好了嗎?”
忽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一群人,跟阿拉丁神燈里放出一股黑煙一樣,憑空來的,還都扛著攝像頭,拿著話筒,浩浩蕩蕩。吵著說,“餓死了餓死了,老板還有飯么。”是有好幾家電視臺。地方的一套,二套,省電視臺的。還有教育頻道。其中一個女記者的分身尚且在電視上嚴肅的笑著:“警方懷疑古墓被盜是附近鄉民所為,文山鎮昨夜電箱無故爆炸這一相關聯事件,引發封鎖站停電,守衛被毆,古墓被竊,據考古專家……都市現場會關注后續進展。”
爸從廚房奔出來,笑呵呵,“有的有的,飯店沒有飯還怎么開,要吃點什么?”他朝我努嘴,露出門牙,白慘慘的滲得我心慌。就像要往我眼睛上鑿。那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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