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
嬰兒出生早期是全能自戀的,若嬰兒的需求沒有及時得到滿足,這時候嬰兒的自戀就會被挫折,這種挫折只要是非創(chuàng)傷性的,嬰兒就會得以毫克度的水平修正自己的全能自戀來適應(yīng)現(xiàn)實生活,在保持自己自戀的同時發(fā)展出對社會新適應(yīng)策略。?
——弗洛伊德
零八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可我一件也想不起來了。這是微博里某個被認(rèn)證為行吟詩人發(fā)的狀態(tài)。隔了好幾天,他又發(fā)了一遍:
08年發(fā)生了很多事,可我一件也想不起來了。
這真讓人感到奇怪。和憂傷。有時候重復(fù)的行為能加重感受的傳達(dá)度,以及賦予某種真誠。她想。想著想著便忍不住笑了,這是在合理化自己那軟弱到近乎變態(tài)的偷窺行為嗎?她每隔一段時間會以游客的方式登陸這個人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網(wǎng)絡(luò)社交平臺,沒想要做什么。發(fā)布在網(wǎng)絡(luò)平臺上就是給所有人看的啊,她也是所有人之一。她就是以所有人的身份在看他灌藍(lán)成功后得意的分享,世界杯**每每買錯,最近又被拉進(jìn)消防隊訓(xùn)練,曬得奇黑,自嘲越長越困難。照片里酒窩很深,然后還是有著小狗一樣濕漉漉的眼神。
“你要不要送我?”
不等她答,姐姐又開始絮絮叨叨的叮囑,“還有,房租交到了8月底,夠你兩個月住的。既然你的實習(xí)工作可以轉(zhuǎn)正,那就好好干。以后自己要養(yǎng)房租的。”
“知道啦,知道啦。”姐姐放棄上海的工作以后,這個一室戶的房子直接歸剛畢業(yè)的她繼續(xù)租下來了。九零年生人大部分是獨生子女,很多同齡人都喜歡問有姐姐是什么感受,她每每都會賤兮兮的炫耀,“她會罵你,把你指揮成小尾巴,別人欺負(fù)你她會沖上去以大欺小,她的漂亮衣服都可以穿哦,永遠(yuǎn)都會帶你吃好吃的,也會跟你吵架,放狠話,嘲諷你,還會把好不容易搶到的唯一一張演唱會門票塞到你手里討好你……真是數(shù)都數(shù)不完吶。”成長的過程幾乎不會感到孤獨和寂寞。
她收起手機(jī),驚呆,“嘩,還有兩個行李箱,一個背包?你確定不用快遞?”
“都是挺重要的東西。我不放心。”
“唉。”
一連招了十幾次手,臨畢業(yè)季的計程車通通滿客。路旁三五成群的醉貓,簡直像剛割過的韭菜一樣,一茬一茬的往外冒。醉貓們不停的在馬路中間拉扯,有一個男生在鬼哭狼嚎,誰誰誰,我喜歡你。可勁鬧騰。
姐姐感慨,“理解困難,看來我的青春小鳥一去不回來。”
“別用這種語氣,別一個27歲的小姑娘搞得自己老氣橫秋的。”
“回家就是老姑娘了,時間的刻度會因地域不同而釋義不同。不過你姐在這里耗下去也不是辦法。”姐姐說,“你看你,生下來時那么小一只,這會兒也畢業(yè)了。”
“總歸還是最喜歡你的小妹妹啊,”她又說,“過兩天我們班也要吃散伙飯。”
“盡興歸盡興,少喝酒,躲不過也盡量躲。”
“你放心啦,我你還不知道,就是那種啊,那種沒有集體主義精神,不吃目的性煽情那一套。”她眼睛盯住一輛由遠(yuǎn)及近的計程車,像盯住一塊迷人的芝士蛋糕。
沮喪,無比沮喪,車?yán)镉腥恕=憬憬ㄗh走路去地鐵站。要命,無比要命。
月亮底下,窄巷走很長。
拖箱很沉,她拖著它嘩啦嘩啦的埋頭走在黑夜里,像在大霧天渡一條河。待轉(zhuǎn)過一個彎,一家雜貨店的燈光豁然在眼前撕開,冒出幾個白胖的背心漢子。大叔們搖著蒲扇在店里搓麻將,左手摸牌,右手抓癢,抽著空咬一口西瓜,一口下去,汁兒飛濺,那甜絲絲的味道立下流滿了街道,如晚霞天里發(fā)一場洪水。
她慢下腳步,等到走來的時候和姐姐低聲說,“好想吃西瓜啊。”
“現(xiàn)在?”姐姐把背包帶子做一個調(diào)整,無暇顧及,“怎么老不對稱啊,高低肩背得真難受。”
她伸手過去幫著扶住背包底部,看著姐姐一拉一扯,“現(xiàn)在好了嗎?”
“算了算了,就這樣吧。反正過了天橋就是地鐵站,沒幾步路了。”
“喔。”
前面就是天橋,過了天橋會直達(dá)3號線地鐵站,三號線乘兩站就是南站,火車轟隆隆南下七百公里就是家鄉(xiāng)。那里的早上各處飄著粗魯而熟悉的叫賣聲,肉湯合著米粉一道順溜溜的暖到胃里去。她忽然想一道回去,變化成一個童子鉆到行李箱里去。
她們兩個各自拿著行李爬著石階。
“回家什么打算?”
“聊廢話,爸不是開花店嗎,我?guī)退蚶戆 !?/p>
“花花仙子啊,”她饞笑,“美耶。”
“好什么,一定會被逼著找對象,哎,年紀(jì)大了”,姐姐騰出一只手揉肩膀,“估計明年你就會有姐夫啦。”
“也不知道看不看對眼哪。”姐姐自言自語,腳步加快,“唉,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自己要做什么趕緊做,別花心思在那些有的沒的事上。不然會很快就晚了。”
姐姐又說了一句。
“晚的很快。”
樓梯仿佛接上了天,越走越長,一顆心撲通,撲通,撲通……心臟簡直像高空墜落的蝙蝠,胡亂的撲騰著翅膀。她感覺到黑暗中有一只野獸的黑影撲殺了上去。
“你慢點,”她停了下來,喘著粗氣招呼。
“爬上去再休息,你看也沒幾步了。”姐姐鞭策她。
“我好想吃西瓜。”
“先送我到火車站,等會兒回去你自己買來吃。”
“還有一個多小時,你又不趕時間。”她叫起來,“和尚說,前面也是雨。”
“既然前面也是雨,那就更要快快快快,少淋一會兒是一會兒。”姐姐繼續(xù)爬著樓梯,“滅絕我說的。”
晚上睡不著。用手機(jī)登陸微博,他又最新更了一條狀態(tài):莫說歲月長長,歲月長更纏綿。
是想到了什么了嗎?
反正自己也睡不著,她在搜索器里打下,“2008”,頁面上很快顯現(xiàn),“百度為您找到相關(guān)結(jié)果約100,000,000”。他的2008會在里面嗎,頭疼頭疼,男孩的心思也很難猜啊。不是沒有想過重新靠近他,每一次想到好的借口都要歡呼雀躍半天記在筆記本上,卻總會在實施的細(xì)節(jié)上被無情的推翻。
至于夢境。永遠(yuǎn)是臨下課的黃昏,窗外的陽光又重又沉。一層青云,一層藍(lán)天,一層紫霞,簡直不像是人間的樣子。等到鈴聲響起,教學(xué)樓就會走出許許多多的人,像一片夜色下的海洋。最輕柔的微風(fēng)輕輕吹動這一切,溫柔的給它的孩子們打扇。操場是最高興的,所有的孩子都可以在它身上打滾,嬉戲……教室里,一罐西瓜味的汽水在桌肚子里淌著汗,只有她知道上面還貼著一張可愛的紙條,是他寫的。老師在講臺上呱呱地叫,關(guān)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如何改變了政治局勢,英國如何衰敗,美利堅大地如何崛起,蘇聯(lián)社會主義如何鼓舞著社會主義革命同志的心……這一切,全都不關(guān)她的事。只有課桌肚子里的那一張紙條是她的,專為她而存在的,想到就心花綻放。甚至后來,她在想起那天的某個晚上寫過一個信,想把自己說給他聽。
親愛的陳一揚,
近好?
我好不好,如果你能禮節(jié)回問的話,那我就老實的說。不太好。畢業(yè)以后,我一直沒有和你聯(lián)系,當(dāng)然你也沒有。這很好。就跟我希望的一樣,曲終人散,話不多說的那一種。可我還是在這里。這種難過的,會死人的晚上,再一次傻氣冒頂?shù)南肽钅恪?/p>
17歲認(rèn)識沒多久你就問我,過去的日子有沒有過印象深刻的事。我想你應(yīng)該指的是精神上的。那種特別振奮,或者重創(chuàng),意義啊影響一類的事。你太喜歡聊深入的問題,像是夢想。我不習(xí)慣。但我一下就想到9歲那年,以為自己會得狂犬病死去。可能你不相信,我直到現(xiàn)在也仍然覺得潛伏期一旦決堤,我還是忽然會死的。隨時隨地。死得很丑,因為那是一個太可怕的病毒。不管過了多久,我都在害怕。我習(xí)慣了它,甚至我想,要是沒有了它的話,大概會陷入另一種恐慌。恐慌也是壞朋友,壞的,但好心與我作伴。荒唐的是,我從來沒去醫(yī)院做過此類檢查,這只是一個可能存在的病。換言之,可能不存在。它折磨我這么多年,竟然有這樣兩種可能。醫(yī)學(xué)判斷壞的那一種結(jié)果會要了我的命,好的那一種它讓多年的恐懼失去意義。一樣的荒誕。到了今天,我才發(fā)現(xiàn)很多事都是這樣。
但當(dāng)時我跟你說,好像什么也沒有。你有點驚訝。是覺得我這個人乏味呢,還是覺得我不坦誠?不過你看我的眼睛還是像一只小狗,那種天真的,濕漉漉的眼神。有一瞬間我竟然想告訴你,描述那種感覺。周圍全是人,有熱飲騰騰的冒著氣,一股巧克力粉的香味,溫暖又舒適,一切都很好。可是只有你自己在偷偷害怕,寒冷在腰上繞了一圈,心輕而易舉的就沉到黑暗里,真的以為會忽然病發(fā),會疼,會死,會插滿管子,血從眼睛耳朵里突突的冒出來。我說的會死,不是這個痘痘丑死了,天氣糟糕死了,老師壞死了,考試討厭死了,而是呼吸停止,用一根稻草去蹭鼻子也癢不醒。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家里來了很多人,院子里擺了許多酒席。爺爺最喜歡喝酒了,我拉著小表妹去找他。可他睡實了,我從外頭折了根狗尾巴草來癢他的鼻子,他睡得可真死啊。我打算在他醒后嘲笑他。可大人都來笑話我,他們說爺爺死了。死了和睡死了不一樣,是身體越來越冷,直到又冷又硬,再也沒有辦法打一個噴嚏。
為什么沒有和你說呢,我今晚又想起這件事。
矜持的少女裝作不甚在意,從來都只在夜色濃重的玻璃窗戶里去找他的身影。為了引起注意,總是將課本拿進(jìn)又拿出,椅子挪來挪去,嚯嚯作響。永遠(yuǎn)是這樣。似乎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加入其中,主導(dǎo)了這一切,夢囚禁了她,又同時給出安慰。
在黑漆漆的夜里醒來,會想唱點歌,當(dāng)你在穿山越嶺的另一邊,我在孤獨的路上沒有盡頭,一輩子有多少的來不及,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失去……
喂,不要再匆匆趕赴夢境的最后一場了。
大堂里一股酒氣亂竄。窗戶大張著,看得到月亮已升上中天,樹枝傻啦傻啦的扭動,像受邀跳一支圓舞曲。
薛定諤在亂糟糟的酒會角落里找到了她,他走過去,途中往自己的酒杯斟了半杯白干。然后給她倒了一點點啤酒。“我干了,你隨意。”
他一仰脖喝到一半,不放心的看了她一眼。
她笑了笑,接過他順手抄的杯子就喝上了。喝得過快過猛,以致胃里翻出一股惡心,急吼吼的要從身體里鉆出。這會兒感覺隱形眼鏡要被沖開了,因此睜大著眼睛,看起來像是在一片洶涌的悲傷大軍里竭力保持不哭。
他把酒喝完,望著她張了張嘴,又把眼神送到大廳門口,無話可說。
還是有些尷尬的,只好微笑。跟他其實不熟。整個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里也沒說上幾句話,唯一比較接近的一次還是因為一個共同的朋友過生日,他和她在同一個桌子上吃飯。簡短的聊了幾句。此外的生活也無交集,除了后來他錯把寢室的另一個妹子當(dāng)成她,喊錯過幾次名字。妹子回來說給她聽,她夸張的在寢室里哀嚎,就是這么路人臉,還要不要人活。
時間也不知道過了幾秒。薛定諤拿起酒瓶和杯子,看起來該是奔赴下一場告別了。可他沒動身,自顧自往杯里又倒上酒。
她只好奉陪,也遞上了手上的杯子。
他沒給她倒,先齜一大口酒,“大學(xué)同學(xué)這么久,也沒說過什么話。就祝你以后找個好人家,生活順意。”
她笑,覺得他用詞還蠻古代,“你也是。祝你和女朋友歲月越長越纏綿。”
路過的山東大漢同學(xué)已經(jīng)喝嗨了,一把摟住他,“青春萬歲!干杯,來!”
“萬歲!”他倆跟著喊。
大漢同學(xué)輕輕拍拍她的肩,“喵喵,你很好,真的。世界怎么大怎么精彩是不錯,但你做好你自己就可以了,要堅持做自己。這樣以后來青島我才可以請你吃最大最大的大閘蟹。”
“我當(dāng)然知道的。”她被凌亂的話逗弄得又哭又笑,“還要最大最大的大龍蝦和小龍蝦。”
“多聯(lián)系。”大漢說,“多聯(lián)系啊。”拉著薛定諤往另一桌去,“兄弟,一起過去敬酒。”
他擺擺手,讓他先去,“還有話要說。”
“好好干。總覺得你的話,一定可以。”這是對她說的。
“會的。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想先回家,然后邊工作邊考研究生,以前不愛讀書,快畢業(yè)了才忽然喜歡上心理學(xué)。不要笑我。”
“怎么會。多好啊,有了自己想認(rèn)真做的事。”她說,“哪像我,瞎混。不知道人活這么久是為什么,總覺得做什么都很無趣的。以后心理不健康能找你聊聊嗎?”
“可以免聊五塊錢的。”
“這怎么好意思,”她笑起來,在顴骨部位的臉頰上一閃而過兩只小肉渦,“太土豪了。”
“必須的必。”
“那你說,是什么人會覺得歲月長更纏綿呢?我總覺得人一旦把以前誤以為的無聊是想吃東西,想看電影,想戀愛,想要性愛,想要很多好看的衣服與內(nèi)心的孤獨做一個清楚的區(qū)分以后,就會覺得時間難捱。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殘暴的是,這期間會有重要的人不斷的離開……我真搞不懂歲月長有什么好纏綿的。”她喝得有些多,話也跟著多了起來。萬幸明天就要各奔東西,要不然還能咋見人。
“那是沒找到喜歡的事和人。”
“就這么簡單粗暴?用點移情啊,童年啊,弗洛伊德,榮格,什么什么力比多的來分析嘛。”
“砸場子啊?”他作勢操酒瓶。
“哈哈。和你說話還挺好玩的,以前怎么沒多說說話呢。”
“我膽兒小。加上有先見之明,知道你難對付,”他忽然認(rèn)真起來,“對了,有一個事兒。”
“嗯?”
“就是……”說著忽然又悶了一口白干,看得她一驚。他笑笑,“沒事,正好我比較能喝。”
“不謙虛,”她指了指自己因喝下幾杯啤酒而發(fā)燙的臉,兩只眼睛通紅,“還要不要人活。”
“別打岔,不然我又沒法說出口了。”
“就是,大一剛?cè)雽W(xué)的時候,有一次寢室無聊開夜談會聊班上的女生,每個人都要選一個心動女生,我選了你。”
“你不要誤會,我和女朋友我們現(xiàn)在感情很好。”
“只是想說出來,讓你知道一下。”
“感覺以后不太會見到了。”
“你會不會覺得我特別不要臉啊。”
“我從來很少上課,英語四級也沒過,不喜歡讀書,實習(xí)工作搞得一塌糊涂……”他的眼角有一顆小小的痣,仔細(xì)看才能發(fā)現(xiàn)。
她肆無忌憚的望著他笑,忽然探起身飛速的抱了他一下,感覺這男孩很瘦很瘦,可是覺得很親。于是很高興的在他耳邊說,“其實,其實那時候我也有點兒喜歡你。然后你說的那些都不重要,很希望你以后都能像大學(xué)里一樣自由快樂。”
人最心底的事,在語言里是羞于見人的。被掐斷的下半句就像忽然關(guān)閘的水龍頭,人走以后,寂寞的發(fā)出滴答,滴答,滴答聲……同一片天空下,星星正在慷慨的照亮大地,天幕像是剛被浸染過的藍(lán)緞一樣,沉郁,多汁。風(fēng)是最好的風(fēng)。
你也是,陳一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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