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拼湊的巧合

　　拼湊的巧合

　　我隨意翻開書柜上的一本書，找了個舒適的姿勢在圈椅里坐下來。信口讀了一段，一句緩似一句，“我發現，沒有她，生活變得十分艱難，這倒不僅是因為她在許多事情上給我實實在在的幫助，更因為她使我無論白天黑夜都感到安寧。而現在，我整天覺得飄忽不定，心里一團亂麻......”只等林果惱我又擾了她構思情節，某些時候我喜歡這樣煩她。近一段時間她完全醉心于小說之中的“意外之死”，簡言之是勞倫特筆下城市生活‘八百萬人口，就有八百萬種死法’的具體呈現，可她非得說，在她筆下每一個人與他之外所有的人，都值得也必將有一個不一樣的死法，這是一種對個體的尊重。我一向討厭社會意圖的故事，覺得這構思真是無聊透頂。當然我沒有說。

　　我讀得口干舌燥，可她一直沒有說話。出于一種有始有終的氣節我只好一直念下去，念著念著念著，腦中漸沒了思想，有十秒鐘的光景，我當自己在睡夢之中，但聽見她低聲嘟嚷，“趙華華不要念了，真礙事。”

　　“我好像無法跟上日常生活的節奏，也無法處理她的......”

　　“打住打住！”她懊惱的瞪著我，眼睛晶亮仿佛要推開我。

　　呼，成功得手，我暗自得意，“林果，你......”，忽然心中隱約有團東西，擋住了話語的去路。我不由自主的放下書，看向對面。那里有一個人在黑影中望著我，他年紀不輕，眼角覆了一厘米見方的紗布，微胖的臉像經歷著冷冬，浮腫粉紅的凍肉塊堅硬不可切，嗬，我只能想到這種程度的比喻了，還好不是我要寫小說。他在笑還是什么，我看不清楚，按理說，液晶屏應該更好的完成物理的鏡像反射，然而我的臉是什么表情？忽然，我意識到房間內沒有除我以外的人，連影子也是。

　　無人出聲。

　　這是一種聽覺的記憶，我生平第一次發現了時空的奧妙，五感固執的停留在另一個時間點上，她常熬夜至天明，在寫的小說卻沒有進展，就會睜著兩只血紅的眼睛向我哀痛，“趙華華，我快要崩潰......”，我不得不安撫她。

　　“怎么辦？”她總是不分時間地點的說，“我害怕，我怕我永遠寫不出我要的東西。”

　　“好了不用怕，”，我早已習慣，淡定的坐在馬桶上，忍不住打一個哈欠，“你又一夜沒睡？”

　　“關于謀殺案的最終死法，就剩這一個結局了，可我寫不出，”她憂慮的捏住鼻子，苦大仇深，“真想去死。”

　　我循循善誘，“實踐出真知”。

　　“去死”，她終于忍無可忍捂住整張臉，將衛生間的門甩上，砰的一聲。嚇的我困意頓消，褲子掉在了地上。以往的那聲“去死”里總有一種韻味，完全可以聽出對方是否在撒嬌作態，我們在心中懷有一致的韻味，可現在不同了，結婚了嘛。

　　你試著想像一下春末夏初的南方城市，一個有人民廣場，房屋建筑秉承徽派建筑風格的小縣城，臨街的商鋪內里花開闊綽的舶來品，門庭卻是紅瓦青磚，一股老太太的扭捏勁。就這樣的樓層，被周五清晨彌漫街道的，說不清道不明的霧靄攏住，對，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早晨，普通的拌嘴，誰能想到一切成了真。

　　“你說，”她稍停頓一下，又接著那個問那個問過百八十遍的老問題，“在一個城市里，明明有八百萬人口就有八百萬種死法，可我怎么就想不到一種，一種讓人意想不到的死法？”

　　漱口水還含在嘴巴里，我咕噥咕噥的吐出去。

　　她自話自答，“混亂，一定要混亂，封閉，幽暗，主人公的生活毫無希望.....”

　　又是那一套，封閉，幽暗，沒有出路......沒別的好寫了嗎，為什么不寫一寫無聊，乏味呢，人的一生都是由這些所組成的呢。它們可以輕而易舉的摧毀一個人，使他狠心絕情，無惡不作。比如我。

　　她在不足二十坪的客廳里盤旋著怪圈，自顧自說，“最迷人的主人公就是那些溫柔的殺人者，迷信的無神論者，誠實的盜賊，我這回寫的就是溫柔的殺人者，他.....“

　　“迷信的無神論者，誠實的盜賊……”我鸚鵡學舌。

　　唰，一本書摔過來，書脊背險些砸在眼角。余光撇到林果倚在門口，氣勢洶洶，固定額發用的筆帽險險一頭栽下來，一時驚心動魄。我摸著顴骨，媽的。想起還要開早會，什么玩意兒，徑直走到臥室換衣服。對著鏡子，我試圖系一個完美的溫莎結。今早的大會必須衣冠得體，還希望自己看起來年青有為，值得提拔。

　　她還不肯放過我，聲音陰魂不散的跟了過來，怏怏的爬上我的脊背，語音疲憊，“我，我最近的狀態很不好，總失眠，手頭上的小說積了幾本，卻沒法完整的結束任何一個，整宿整宿的睡不著.....”

　　“我很焦慮，無時無刻都處在一種快要崩潰的焦慮當中，我總在擔心”，她已然哭腔，“怎么辦，我快要三十歲了，還一事無成，什么也做不好......”

　　她是故意的，她故意提醒我。那黯啞的，沒刷過牙的聲音，它們還帶著舊一天的疲憊與成見咻咻的纏上我的足，送我跌跌撞撞的出門，我虛弱的告別，“好了好了，你先去睡一覺，我趕著要上班去。”

　　2

　　在身體停留的這一個時間節點上，她不在這所房子里。盡管我正在書房整理她的東西，那些展開一半的故事，像是一種衡量方式，靜靜的展示著她沉迷于故事構建過程中曾經消耗過的，正在消耗的，和來不及消耗的時間，而這些都是她的遺物。她的許多書，雜志，資料打印紙，一個月多以來都安靜的擺放在那里，無人觸碰，仿佛一同死去，可一旦到了新的，暖的手上，還是要活過來的。包括快寫完的這一本。

　　我獨自坐在房中，拿起一支筆，試探著在稿紙上劃了劃，沙沙的聲音從筆尖傳出，很有一種靜謐，無人驚擾。隔壁人家的門鈴遠遠地在響，“叮咚......咚！......叮咚......咚！”不知怎么，沒有人開還一直按鈴，響個不停，聽得人無緣無故的心煩氣躁。我氣沖沖的去開門，怔住了，門外站著林果的母親，她的眼神在看見是我的下一刻，連同眼角那一堆皺紋也很快的灰暗。

　　這種毫不掩飾的失望使得我很抱歉，“媽，你怎么來了？”

　　丈母娘說了什么，是否勉力微笑，我一點也沒注意，我總是很忙，忙著抓住她傷神的空隙盯著看眼角那一大串深而長的魚尾紋，林果老了也會是這個樣子？我知道不會的，她的樣子在我腦中迅速的模糊，卻無法迅速衰老，她已死在29歲這一年。

　　“趙華，”，我在等待丈母娘續說下去，她的眼神正落在我和林果的結婚照上，照片上我們親密相擁，指望地久天長，“林果，她是不是沒死？”

　　我被問住了，自出事一個月多以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失蹤”，我艱難措詞，“媽，我們也許再等一等......”。事實上我已接受現實，暴雨如注，整座城市被淹沒，她最后出現的地方城南——正是隨后被報導的死亡漩渦（有幾處窖井蓋在巨大的水壓下被卷走），成了吞噬一切的魔。截至目前，這場大雨致使20幾個人失蹤。

　　林果一直未歸，我們被這樣的事實所折磨——她的死亡懸而未決。

　　媽遲疑了很長一會兒，她的手一直握成拳在膝蓋上推來推去，專心致志，換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問，“那，她明天就能回來嗎？”

　　不會。她已經死了。可我沒打算這樣說，我給自己倒了一杯水，我給丈母娘倒了一杯水，用林果的杯子。我努力回想在這種情況下，應該說一句怎樣的漂亮話。

　　“......對不起，媽”，我猜想是這樣，一定是這樣，我應該要什么也說不出，什么都說了。

　　丈母娘怔一下，起身站了起來，腳步不穩，“不要緊，明天不回來，后天也行，你記得給我打電話”，邊說邊向門口退，急著離開。

　　我的手心開始冒汗，嗓子冒煙，我說，“媽，你保重。”

　　但她忽然搖搖欲墜，似乎哽住一口氣，癱倒在地板上，仇恨的望著我。

　　我靜靜回望，我一定是說錯話了，是的，這種眼神，我一定是說，“媽，她死了。”

　　我們同樣被這一事變所折磨——她的失蹤，而非確切的死亡。

　　送走她以后，我肚中一陣焦灼的餓。我給自己下了一碗面，聽著自己‘速速速速’的吃面聲，忽然覺得房子很大很空，就像它本來很小一樣。這樣想著的時候，夏日炸雷一聲一聲轟鳴如同禮炮，威嚴，莊重，忽然間就龍顏大怒，雨點噼里啪啦的打在玻璃窗上，重而狠，我遠遠的望一眼，黑漆漆的夜里，閃電如同魚龍舞，窗外萬家燈火明明滅滅，A城在此時陷入同一種混亂。

　　林果說過，她喜歡用混亂作為結束。

　　我端著面去了書房，接著往下看那本手札，果然是那一篇：在南部的A城，雨總是下個不停，主人公無法再忍受逼仄的生活，他用盡一切辦法使生活回到以往的軌跡，回到以往尚能忍受的時候。林果某些時候真是殘忍，她給的出路不過是另一條絕路，抵御顯得毫無意義。

　　隨著情節發展，故事就要進入高潮，雨越下越大，桎梏的秩序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刻，它就要爆裂，林果已開始著手顛倒一切，她正從反面去觀察這一場死亡的盛宴......

　　大局已定。

　　故事卻在她來不及消耗的時空內，截然而止。窗外狂風大作，失業已久的丈夫再也無法假裝正常上班，他悄悄的回到了家，暴風雨加重了心中的戾氣。他想要毀滅一切，首先從慣于奚落他的妻子下手，于是她的后腦遭受了鈍物的襲擊，尸體在黑夜里被拋向河流。

　　一切巧合得像是拼湊。

　　天長水闊，灰暗灰暗的水平面老早取代了地平線，天色是瞬間就崩潰的錚亮，車頂被湮沒得只剩方寸之地，不遠的也有這樣一輛兩輛，疏疏落落的臥在水中如暗礁，車頂上的人或站或坐，一種末日的感覺涌上心頭。

　　還想唱點歌。

　　“馬蓮水向東流，向呀向東流。有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他站在那山崗上，他在默默思索著，該怎樣殺害他的妻子，所以就皺著眉，站在那山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