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食物都在這里了
我看見他的時候,正在站臺等車。他在對面馬路駐足點煙,攏住了半張臉,即便這樣還是被我認出來了,天還沒黑。
夏日黃昏的光亮是金屬球擦過的鐵鍋,有一種紅銹未褪盡的錚亮,急促的黃。他點好了煙,走路很急,那片銹跡斑斑的光亮已經追不上他了,正在大口喘著粗氣,踉踉蹌蹌拖住他斜長的身影,終于一起在斑馬線前停下了腳步。他四下環顧,還是沒看見我,在想什么。我始終看著他,他一個人的時候這樣的。等綠燈的時候會一直盯著信號燈柱還是跟隨人流?會先邁左腳還是右腳?會踩到別人的鞋跟嗎?忽然間這變得很重要,他看起來像另外的一個人,我知道的那些已經不夠用了。比如我大學學的那點東西就很不實用,這使我常常搞砸,下班前還收到經理那種意味深長的眼神,是該做點什么了,左腳還是右腳。
我的眼睛跟了出去。
路口亮了紅燈,一時間斑馬線上有許多灰撲撲的鞋子奔走不休,它們一起涌來以致分不出左右,仿佛成了獨個個的,我的眼睛就在這浩浩蕩蕩的,老的少的鞋子里把他弄丟了。這下好了,我們誰也看不見誰了。車也來了。我沮喪的準備爬上去,冷不防一個挎包胖女人無情的踩住了我的鞋跟,她的胸擦過我的整個背部,很大,很柔軟,然后是她的塌鼻子小男孩,挎包,滿滿一袋的大號超市購物袋,其中的袋里還撩出一條風情萬種的鳳爪......我嚇得往后退,踩了另一個人的腳。這時黃昏的光墜下高樓,黑夜及時填補進來,到處都是滿滿登登的,容不下多余的事物。
“回來了?”客廳里電視轟轟炸炸的吵做一團,我驚嘆他竟能聽見開門聲,應了一聲,嗯。
仿佛有一種獵食動物的機警,他皺眉,“不是早下班了嗎,怎么弄得這么晚?”
“你看見我了?”我有些驚慌。什么時候看到的,在車站之前,還是更之前,是在醫院里嗎,又或者他只是隨便問一問,人們常常這樣,隨便問一問倒不是真的關心答案,我太草木皆兵了?
“嗯,我看見你了,”他說,他走過來,網格的拖鞋緩慢移動,煙灰色的鞋面像憋著一場大雨向我壓近,他張嘴,“看見你現在一臉的傻樣兒,餓傻了?”
“啊,是嗎,我這一天都有點走神。”
“工作很累?”他盯住我的臉,“是憔悴了點兒,和我說說看是什么事。”
我要不要跟他說。我在腦中快速的盤算,還是先把包放下吧。客廳煙味很重,桌上的煙灰缸里躺著十幾根煙屁股,電視開得很大聲。一輛火車正滿滿開來,停下,月臺上的小孩在哇哇的哭,他哭掉在腳下吃了一半的糖,大人哄得煩了揚起手嚇唬他,手掌猛的抬起又抬起......倒是打上去啊,我在心底嘲笑,他的哭聲會把你的耳膜也震碎的。
“在笑什么?”他好奇的問,轉頭看了一會兒電視,“家長都是紙老虎,我媽就喜歡來虛張聲勢這一套,上回她還說我們,”他敏銳的停下,看了看我,自以為不著痕跡接著往下說“說我要是在家里敢這么抽煙,就偷偷的把所有的煙嘴上插上繡花針......”他邊說邊摸摸嘴,仿佛已經被針刺過了。
我順勢指著煙灰缸,瞪他,“怎么抽這么兇?”
他比比手,“第二支,”然后狀似無意的說,“其實有個小孩也挺有意思的,沒事的時候逗一逗,”電視換到了少兒頻道,一伙小孩把臉湊近向日葵里,臉都畫出了花。
第二支?哇哦,這滿屋子的煙熏繚繞是什么。我把包扔在沙發上,去廚房打開冰箱,看晚飯能做點什么。
“吃什么?”他跟著我走了過來,踢踢踏踏,鞋跟不離地面。
你是不是看見我了,我還在想這個問題。真的沒?
他也朝冰箱里看,呼吸噴在我的后頸,下巴新長的胡子扎上來,癢癢的,溫暖又舒服。
可這又怎么樣,我什么也不想做。忽然他的臉擦過我的,高級中樞不知對我進行了何種艱難復雜的干擾,我居然興沖沖的吻了吻他的嘴唇說,“晚飯想吃點什么?”
他笑了,像拉一張滿弓,然后把冰箱門拉上說,“都要,”他看著我。當他的手摟上我的腰的時候,我幾乎在同時用雙臂緊緊扣住他的脖子,然后開始親吻,我們的舌頭碰到了一起,天啊,它一定是古墓里挖出來的。
有鈴聲在響,謝天謝地。
“電話響了,”我用手去推他的肩,五分力氣,含糊道,“別鬧了,接電話啊。”
他終于松開我,手上還夾著一支煙,燒了一半,站著的地方有一灘灰撲撲的云隨著腳步涌動,我的衣服上也沾了點,一拍就拍掉了。
“田螺姑娘,我這里還有一個無底洞吶,”他回過頭來壓低嗓音催促,拍拍肚子。
他最近胃口好得很,甚至有點過分。我取出食材,西蘭花,一尾魚,豆腐,大蔥,韭菜和雞蛋等等,堆滿了廚房的案板,想著這么一大攤東西會像擠公車一樣占滿他的胃,滿滿登登的排隊等著被強酸消融,這其中或許還有一只鳳爪,嗯,沒準還有一個流著鼻涕的塌鼻子男孩。房間里的煙火氣漸濃,我覺得惡心。想起一個消化科的醫生朋友,給我講起她的工作說你知道嗎,怎么有那么多人能吃成那樣:撐得躺在擔架上不能動彈,對,恨不得指甲縫里也填滿紅燒肉,燒雞,大閘蟹,洗完胃能接到一大桶的食物殘渣,這么大的桶,多的有十多斤。我驚詫的問,那肚皮還在嗎。她拿起我的手放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喏,像這樣。
“不吃怎么行啊,多少吃點,”他把碗推過來,我為難的看著碗里白白軟軟的米飯,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小蠶,一條一粒蠕動,西蘭花變成了桑葉,白肚皮里吐出蠶絲。我放下了筷子。
“不想吃。”
“那魚呢?”他夾一筷子過來,端莊的鄂線還是那么流暢緊繃,和別人不一樣,他訓話的時候酒窩也會散開,有一種小孩拿捏出來的寶相莊嚴,“你不是最喜歡魚臉肉嗎,上班多累,你就是太瘦了,上回我媽還埋怨我來著。”
該死,難道我們就不能聊點別的?我在心中低吼。
我把碗推開,與他四目相對,對峙,我堅定的搖頭。
他終于放棄,開始咀嚼嘴里的食物,吞咽,它們這會兒盡管源源不斷的進入食道滑進胃,經由平滑肌摩擦,胃酸腐蝕,但四五個小時之后就都會被排空......多么神奇。我看著他,他仔細的吐出魚骨頭,纖巧的,像一根針,直往眼睛里刺。看我奇怪的望著他,他放下了碗,“你老盯著我干什么?”
“我有一直盯著你了嗎?”我說,堅定的搖頭。
“你今天有點奇怪,”他笑,把筷子也放下了,半個身體湊過來,我能聞見他嘴里的蒜味,那是放在魚湯里燉煮過的鮮香,完整的一瓣拍碎,味道才好滲進湯汁里,它這會兒也在他肚子里呆著,“你怎么了嗎?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問題就出在這里,人們往往這樣辦,在一場簡單的論證沒有勝算的時候,就居高臨下的給你關懷,你這是怎么了,好像你得了大病,就要死了。
“你自己知道。”我用力把他推開,那股味道讓我想吐。
“我知道什么。“
我輕蔑的瞥他一眼,不再作答。
這把他惹怒了,“我該知道什么?”他壓低聲音,把椅子推開,身體繃得緊緊的,仿佛受到屈辱在喊----你讓我火大了,但面孔和聲音卻止住憤怒,他就是這樣。
我什么也不想說。扶著桌子站起來。一根小小的刺扎在手心,我拍了拍,就像剛才拍掉衣服上的煙灰,然后用手臂坲過餐桌,把它們全都掃到了地下。
他猛的向我靠過來,手臂激動的搖擺,我看著它高高揚起......忽然覺得血液里有一股躁動,就是這樣,對,就是這樣,落下來,快落下來,我悲哀的發現----我整個晚上都在渴望這個,然后我就可以把包背上,用力的甩開門,一邊哭一邊低聲詛咒走在漆黑的夜里,然后心安理得的去醫院做手術,他們都說很快,快到感覺不到疼,我從小就怕疼。我這個樣子,要怎么當媽媽?
我閉上了眼睛。
他根本沒動,一切出自我的想象。我等著他做什么,或者等著自己做什么,終于等到自己的聲音響起,“我懷孕了。”
他眼中翻過一絲狂喜,傳遞出有限范圍的震驚,和我想的一樣。他想沖上前抱我,又退回去,局促不安的看著我的肚子,“你...你......”
我,我什么,我怎么在這里,在干什么。像是腦中沒了思想,我平靜的盯著桌面上的湯汁。它正沿著某一種軌跡緩慢流動,我一直很好奇,水流是怎么選擇路徑的,桌面細微的高低起伏么,還是隨機的重力推動,還是空氣中不可捉摸的微風,我的呼吸和顫抖,他緊張的意念,或者是另一個生命在我體內發生的共振。
它正往桌下流淌,滴答滴答,像屋檐下的雨,很快的在地板上積了一小堆,好了,所有的食物都在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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