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唱得不好,你不要笑。好吧好吧,要笑也不要笑得太厲害。也不知道你聽不聽,自己也覺得蠢得要死,但我沒有辦法。
明早見好嗎。
微信微博各種社交網站的助攻下,叫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姑娘怎么抵擋。她心中凄苦,口不能言,手打一個字出去。
好。
她又說好。徐東來心下狂跳,仿佛看到多年前那個血染的黃昏,火燒云一路從西邊燒過來,燒到她的臉上去,燒到她的身體上。他身體一陣熱。幸福的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她幾乎是踏上一雙拖鞋,天不亮就跑下樓。
雨到后半夜就歇了。她這么早,總的來說還是怕被人看到。心里到底在隱隱期待什么,每一分手之后的復合么,也不是。她覺得自己落入了一種怪圈。連黑咕隆咚的走道都是一樣,她回頭一望再望,仿佛也憑著同一種心情走過一次,早就發生過似的。鞋子穿久了,后腳掌的部分塌陷下去,跟不上腳,總掉。她又走得急。一路走過來,腳跟沾了許多泥水,包括誤踩一只鼻涕蟲。咦。她想起來就惡心。
他在車里睡著了。張薇薇此刻急火攻心。哼。他睡得著,他竟然睡得著。
透過前擋風玻璃,徐東來仰躺著駕駛座椅,胡子拉碴的,亂蓬蓬的黃毛委實像一個野草遍野的亂葬崗,眼屎堆起了墳頭。她想狠狠的刮擦掉。隔窗伸手的瞬間,那窗影里出現一個老婦彎腰駝背,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泥濘里,手似枯木,一截截的拔起墳頭的青草。他手中的手機盒蓋是墓碑,碑上印著的一幀遺像,只有她張薇薇。
薇薇敲了敲車窗。
很久之前,薇薇做過一個夢。夢見被關在一個陰暗的房間里,她還是一個孩子,有一個大人告訴她要把滿屋子的火柴棍一根一根碼好,不能亂。就像搭樂高一樣。她一直理啊理,一不留神手肘觸碰到先前整理好的,就全都塌倒。她只能重新來過,一次,一次,不停的重復,重復,重復......到最后,她終于絕望的哭了起來。
全亂了,亂了,半夢半醒之間還念念有詞。薇薇媽夜里出來喝水,看到她在客廳里繞著圈圈,周而復始就像一個小瘋子,不知她孤獨無援的陷入黑暗里,陷入火柴堆里,她永遠沒辦法做到那個大人說的話,她想到推房門逃跑。有那么一刻,她覺得那就是她的整個世界,腦神經存放的屋子,里面亂了,什么都亂成一團。第二天一早醒來問,媽,我怎么和你睡一床啊。她媽罵,嚇得我落了魂,你怎么搞的,是不是昨天撞到什么邪氣了,都去哪里了。跟鬼上身一樣繞圈子,最后還去陽臺不停的拍玻璃門。
咚咚動
她這會兒拍打著車窗,忽然想起這個夢。那個大人是沒有任何一個形象的,就是存放在她腦中的一個聲音。不停的告訴她,你只有這樣,必須這樣。她被那個聲音震懾,驅動,跟著去執行,備受折磨,卻從沒懷疑過任務的合理性。她沒想過這種問題。也沒有想過會是誰。
徐東來醒過來看到她,激動得要站起來,頭撞上車頂。操。他摸著頭咧嘴笑。笑了也是一張垂死人的臉,臨終忽中了樂透。他這幾天沒法合眼。
有晨練的伯伯路過,也不知道看沒看到她了。薇薇眼風一掃,迅速的拉開門鉆進副駕駛座。低聲說,開車。讓我媽知道了我還和你見面,我就死了。
往哪兒開。他欣喜若狂,同時十分緊張。
喝早茶。她剛說完,胃中翻出一只歡喜的福餅,裹著陰郁的餡,這個聲音既然是我腦中的,那么大人會不會就是我自己。張薇薇。她腦中一個聲音念出自己的名字,就像偵探動漫柯南最終揭秘,真想只有一個,犯人就是,你,張薇薇你縱容這一切。
車打了一個滑。青年男子才剛睡醒,仍有些迷糊,不能流暢的完成現代社會的生活技能。他需要一點時間。
這也是張薇薇的一點時間。她處在黑暗的火柴屋里點燃了一根火苗,要去看清那個派任務的人,想抓住命運的軌跡,但黑夜給了她黑色的眼睛,這眼睛尚不能迅速的適應光明,火光耀眼灼熱,第一個照到了她自己。于是她以為自己是執行人,以為搞砸了這一切。以往自己就是不夠決絕。徐東來才能一次次乞她回頭,媽媽才能一次次狠心威脅,她暈乎乎的跟著這些嘈雜的聲音走,活成了媽媽的一部分,徐東來的一部分,樓下商販的一部分,老鄰居的一部分,反正各人的一部分拼湊成一個她,唯獨她自己蜷縮在狹窄的喉嚨里,斬斷了羽翼
車剛駛出小區一個轉角的位置,徐東來就把車停下。他有話要說,等不了早茶,等不了一里路,他想瘋了她。千萬句話在心里,他看她的臉,看她的眼睛墨深如海,里面印著小小的,卑微的一個他。他喘一口氣,方才緩過勁,在這孤獨星球上又活過來一遍,就像魚兒沉入水里。不同的是,他只有沉下去,沉到最深的河底,那里漫是城市的垃圾,廢棄和無用常年與他作陪。
你到底想怎么樣。薇薇不耐煩,眼神凌厲的掃過他的臉。這人支支吾吾,黏黏膩膩的狀態,仿佛是清晨的鼻涕蟲,慢騰騰的走,一路走一路都是涎水。這肥蟲粘上了她,她恨不能撒一把鹽,撒在他身上,也撒在自己身上,撒在這世界各處。她期望著冬天的大雪,鹽粒一樣堅硬,但這里是南方。南方不下那樣凜冽的雪,南方的冬天就像一個窮親戚去做客,瑟瑟的坐在光明的堂屋里,捉襟見肘,各處鉆陰冷的綿風。
我不知道。他期期艾艾起來,三天不見薇薇變了,按照他們之前的分手復合經驗,她這次肯見他,一定是心又軟了,大陽打東邊出來,影子一定是偏向他這一邊。但現在,他吃不準應該怎么對她。她如今惡狠狠的像一頭母豹子。徐東來有些害怕的猜測,有一頭母豹子趁他不在身邊保護的時候,將他的薇薇吃掉了。
沒什么事的話,那我走了。
薇薇,他急得滿頭大汗,一把把她拉住。
她剛復蘇的某種自我意識正如武俠劇里演的一樣,突然灌入體內的幾十年功力,氣無處去,在她體內亂推亂撞,她的手也亂推亂甩,一把就甩開他了。那只可憐的手還在呼喚,仿佛掉落河里的人,無望的掙扎呼救,待握住它卻發現不要上岸,是水鬼化的,要你與他一起墮入水底。實在是礙事。她大喊一句,死開。那手才呆住,它傷透了心,一時緩不過勁。而她像個女俠一樣,在天光未亮的早晨,衣服上尚跳躍著來時樹尖落的雨水,她腳步輕盈如蜻蜓點水般快樂。
男人著急起來,他沒有辦法了。他的手受到了屈辱,沒有去處,火冒三丈的四處尋找依靠。首先碰到的是手機,沒有用,她再也不會接了,手把它扔在一旁,觸動了某一處的按鈕,歡快的唱起了一個歌。薛仁貴又一次披星戴月去找王寶釧,他騎了一匹白馬。這加重了徐東來的痛苦,女人就應該像王寶釧那樣,苦守寒窯十八年,她張薇薇算個什么東西,六年的感情說分手就分手,說不要就不要。左手氣完右手氣,它們全都昏了頭,就像忽然眼盲了,撞翻這個撞翻那個,跌跌撞撞,踉踉蹌蹌,看不清前路,抓不到稻草。
摸到一把車鑰匙,沒有用沒有用,車有什么用,他買這個車全是為了她,上次還說去廈門看浪花,原來她那時就下定主意了,她心里一定在看他笑話。這個蠢人。
這雙年青人的手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遇到了一把刀,一把美工刀。張薇薇這個賤女人越走越遠,她連頭都不回,他沒有辦法了。沒有辦法同樣展現在對自己身體的管理上,他的舌頭不聽話,語無倫次的說,賤人,你這個賤人,他的手像抓到了施救的竹竿,心中一陣歡騰的喜悅,血液全都隨之回灌,他滿頭的汗,就像一只水鬼從河里走出來。走到陸地上去。從此孤魂野鬼,人將不人。
窮途而匕現。
薇薇被后面的大風往前猛推了一步,她心中一悸,脖子隨之被扼住,只屬于她的那一部分身體——她的刺所居住的位置感到一陣親密的癢,以及一點點疼,就像一只小螞蟻叮了一口,血涌出來,冒著熱氣泡泡,鼓浪嶼波濤滾滾的浪花便是這樣的。那個可恨的人,可愛的人,總愛逗她開心的人,沒完沒了說愛她的可憐人,在她逃出升天的同時被命運推入黑屋。一人進一人出,新進的人成了下一位執行者。
就像以前做過的數學概率題,一只摸彩箱子里有許多球,每次摸一只的同時放進去一只,直到摸出彩球才能停止。問摸到彩球的概率是多少。這樣看來,她并不是那只幸運的彩球。他也不是。何時才喊停呢,這游戲乏味透頂。
徐東來抱她回車里。那歌還在不知好歹的唱著,已經到了曲終的時刻了,原來還不過一首歌的時間啊,徐東來想。他笑了笑,滿心歡喜,她柔軟的重量壓在他心口,甜甜暖暖,就像一床棉被,像一塊蛋糕,打洞的老鼠幽靈吱吱的探出身體張望,滿載而歸。她這會兒哪也去不了。男孩,他才二十出頭,自然還是男孩。他輕柔的拍打著女孩的背,就像年輕的小爸爸,慌張卻溫柔,陽光適時的給她披上一層光暈的白紗。連日來第一次覺得踏實,又想睡一個覺了,但行程緊密,他們還要去廈門,去天涯海角。天黑前還要趕上千里路。
他的車過了那橋,跨過大江,灌進一口口烈風,隨車的刀鋒緩緩墜落最后一滴血珠,晃悠悠跌落在白皮坐椅上,漾了一朵花的樣子,安靜,好看。
咚咚咚。
徐東來醒過來看到她,激動得站起來,頭撞上車頂。操。他摸著頭咧嘴笑。笑了也丑,太邋遢。他打開副駕駛的門,伸出手想握住她,卻又退了回來。一雙手簡直是多余,放在哪里都不對。
開車。她低聲地對男孩兒說,語調里隱含著命令,要是讓我媽看到咱倆又見面,我就死定了。這真的是最后一次見了,徐東來。她咬牙切齒的說,卻很拿不定主意。仿佛沒有帶傘的從大雨天氣里走過,雨遲遲不下,害她每走一步都在擔心。卻又不知心恨誰。窗外的天光似被染過一樣,能感覺到清晨的暑熱已從天際蹣跚而來,能聽到夏天的喘息,近一點還有街道駛過車輪的滑擦聲,遠一點有能聽到護城河的流水,再遠一點就是高速公路,整個城市都蒙在云被里,做一個隨時會被叫醒的夢。
我們遠走高飛吧,我帶你去天涯海角。要是你不去我就先捅死你,一路開車去廈門,去上海,去三亞,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然后再捅死自己。
瘋子。你這個瘋子。她笑,像山坡開滿了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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