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騎白馬走三關
深夜電臺里里放著歌,不知是哪一個女歌手唱的。徐東來打電話給電臺DJ,他一直打,他就是想問一問,這歌明明是唱一個男人二萬五千里路云和月去找他老婆的故事,怎么是個女人唱的。他絕不是對女歌手有意見,相反,這歌簡直是他的心聲哩。
我身騎白馬啊走三關
我改換素衣唷回中原
放下西涼沒人管
我一心只想王寶釧
電話一直不通。就跟打給張薇薇的電話一樣,全部沉到這大雨的嘶吼里。他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唱,嘶聲力竭。忽想到要給薇薇聽,且聽他訴一訴衷腸,他要她知道他現在的感受,他愛她。如果這一切沒有人感知,那他的愛豈非消亡了,他也一并被世界剪除。
青年男子笨嘴拙舌的學起了閩南語,這久年來,無轉途。是思念路徑煞找無啊,我白馬加載,我苦三衷唉。
荒腔走板。
雨水甩在玻璃窗上就像有人在用拳頭擂門。開門。開門啊。薇薇,我愛你。沒有你我活不下去了。她覺得自己真是要瘋了,萬物都在說愛她,黑暗,蚊子,跌落地板的水杯,樓下忽然掀起的喇叭,家人的凌厲眼神,世間的一切全都被徐東來竊去,掌控,化成一把尖刀要將她分去一半。她剩一半血淋淋的身體在害怕,五臟六腑都在往外跌,就像口袋破了,邊走邊落東西出來,怎么也兜不住。這三天可是煎熬,他追她躲,狠奔系突。躲得連家門也不敢出。手機屏幕忽然一閃,她一看,又是徐東來的微信。
當時還嘆一口氣,這次終于分了個干凈。分分合合這么多次,她一直擔心重蹈覆轍,在他的擁抱中繳械。他總是抱住她,不讓她走,像一只可憐的小動物一樣,把頭埋在她胸間,黃毛狗一樣的頭發蹭得鎖骨癢癢的,空出的爪子伸向她的屁股。她想到了有一張床的屋子。床單雪白潔凈像覆在屋頂的積雪,在晴日朗朗的正午迷醉柔軟,融化,忽然塌了頂。
張薇薇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在自家小區樓下說分手。這樣她撒腿就能跑回家。他糾纏得厲害的話那就嗷一嗓子。到處都是人。
他跟著笑,你笑什么,這么高興。
薇薇仔細剃出魚骨,砸巴嘴說,這海魚好吃。心想,唉,你什么也不知道。我又要跟你分手了。
徐東來興致來了,伸出一雙屠刀,夾去夾去,吃掉魚的半張臉。咦一聲說,真的嗎。我不覺得啊。
真的。你不覺得,那是因為追求不同。她已著手鋪墊。
黃頭發下的大腦組織不做深意理會,光顧著嚼爛嘴里的食物,邊吃邊說,口齒不清數落她,真是沒吃過好東西。下次我帶你去廈門,那里的海鮮又便宜又好吃。
有廣東的好?薇薇不屑一顧。
你不是喜歡廈門嗎,我們去旅游啊。等你媽管你松一點的時候。這時節去,嘖嘖,太合適了。他說得興致起了,要不然,你跟公司請假,騙你媽說公司組織旅游?我們可以開車去。就走經久高速,然后......
不好。她吃到苦膽,著急吞咽下去,卻不防喉中落了一根魚骨。那細軟的魚刺一頭扎進同樣棉柔的肉里,就像一只蜻蜓的針刺先入水,翅膀煽動著水波,一時這里,一時又落在他處,就是不飛走。她劇烈的咳嗽,淚水全轟出來,淚珠子急煎煎的打著轉轉。恨不能割喉放血,叫洪水沖走一切壞東西。
徐東來喊來服務員,醋,這里要一勺醋。等服務員將醋拿來,他掰住她的肩,哄她吞下,一口吞。吃下去魚骨就化成灰了。
那我不也成灰了。張薇薇仰著脖子笑,給醋嗆得齜牙咧嘴,她的淚花滾出來,一波一波的掀起了浪。徐東來的臉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是一樣。按媽媽說的,一個混混。這男崽,頭發搞成什么樣。大局便早早定下。大概是前兩天,秘密交往再次被發現,媽媽氣得下了最后通牒,你是想要我死么。
真的沒有辦法了。她聲音沙啞。
怎么沒有辦法,吞一口飯試試。他什么也不知道。
幾次三番,毫無幫助,唯一的進步是毀了那蜻蜓的翅膀,它不動了,只在一處作惡。隔著皮膚,她能捏得出那個位置,就在男人們長著喉結的那地方,不時垂下針尖一樣的釣竿。疼。她煩躁起來,算了算了。把筷子一撂,我們分手吧。
你又開什么玩笑。他的眉毛很黑,偏偏短細,且不對稱,左邊的明顯要更粗一些,就像兩只游不到一處的蝌蚪。
我說真的。
張薇薇,別鬧。
薇薇不說話。她覺得這時候不說比說要更真實可信。沉重的氛圍能準確的締造真實。
徐東來認真看了她一會兒,皺起了眉頭,兩只小蝌蚪昂起了頭,隔江而望,又遠遠拉開。你媽又說你了,你別管她啊,你想想我們在一起6年了。
薇薇瞇著眼睛,他位子后面有一道月亮門,乍一看就像石拱橋,他是橋墩下孤獨覓食的小黃鴨,毛發稀疏,嘎嘎不停的叫喚。有一種可愛的丑相。這個人曾經逗她開心,做了許多多余的事就為了要她笑而已。想到這,她有些不忍,不得不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能再拖延了。因此手捻了又捻卡刺的地方,像掂量自己的真心,以防它竄出來。至于是怎樣的真心,她也說不清楚,這一點倒像那新鮮的疼痛一樣,陰晴不定。
她另一只手又抓起筷子,漫不經心的在菜里撥來撥去,早晚要分的,徐東來。你和我都心知肚明。早死早超生不是更好么。
他張了張嘴。
嘎嘎。張薇薇什么也沒聽進去。從此以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老死不相往來。朋友也不必做了。話說到這個份上,他的臉色都變了,眼底的不快一時分明起來,隨時都能放出一支利箭,鼻孔鼓脹,像一只噴出蓄勢待發的蟾蜍。人只要到這時,五官的變化比潛意識的欲望還走得快,掩也掩不住。她早看厭了這些,但為著一種安全的考慮,再次劇烈的咳嗽起來,這時手依然扶著脖子而不是胸口。仿佛腦袋是新接上去的,經絡皮肉來不及同氣連枝。
驚濤駭浪如愿翻出她的眼眶,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沒有辦法,你放過我,我也放過你。
忘了我罷,不要再找來。
她哭的真傷心吶,薇薇還是愛自己的。他們是被棒打鴛鴦的啊。這一認知使他心中升起一種傷感的滿足。他想起十八歲那年,她有一件楓葉紅的長裙,從護城河的石橋上走過來,太陽一路跟在她后面,天空里是大團大團的火燒云,想高就高,想低就低。風是最好的風。和這時的眼睛不一樣。也對,六年的時間,她的眼睛也老了一些,像她的媽媽。那個老巫婆她們一家都看不起他,聽說已經給她找了一個更好的對象。他也是有骨氣的,分了就分了,男人嘛??尚鞏|來還想說點什么,說點什么都好。說了成千上萬的話還可以再說一遍,快點快點,他督促自己,可那根刺如同梗在自己的心口,語不成句,他仿佛成了她,喉嚨發癢,心肺將要碎裂。他把抽了幾口的煙扔到地上,腳搓了又搓。
張薇薇汪著淚盯著煙盒發呆,藍色的面,上印鉆石二字。他買煙的時候就說,藍鉆。老板,給我一包藍鉆。也不知道有沒有紅色的,白色的款式。她想起自己跟他在一起這么多年,徐東來換過十幾種煙抽呢。這么多變的人。怎么就死纏著她呢。
渾身不自在,徐東來終于發現餐廳里好多人把眼睛湊上來,落在她的臉上較為柔和,無限憐憫,落在他身上的則目光如炬,像開了強光燈問審庭訊。他抓起紙巾遞給薇薇,你別哭了,我們去車上談。
薇薇一怔,去車上那還有完沒完。她嘩啦嘩啦的一擤鼻涕,沒什么好談的了,該說的今天都說完了。我自己回家了。她把椅子往后推。
徐東來的椅子也往后推,他的動作更快,他坐到薇薇身邊一把摟住她。將她制服。并迅速的招來服務員,這里買單。
她下意識的掙扎了幾下,肩被鎖住了。薇薇的聲音無力的響起,十分輕,輕到能看到那樣子,一朵被狂風刮跑的蒲公英,散了,沒了。她說,你到底想怎么樣。
徐東來掏出錢包,嘴上叼了一根新點的煙跟她說,我們換個地方談,你先別走。服務員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她長相清秀,倒是一直頭也不抬的看著賬單,兩位一共一百六。他顯然不習慣這種冷漠的對待,遞上兩百時仍找不到對視的機會解釋,忍不住一聳肩訕訕的笑,對著秀氣女招待也對著這餐廳的眼睛虛弱的討好,女朋友鬧脾氣呢。那特意蓄在唇角的胡須隨著動作一撇一捺,像寫一個難以分辨的字。十分痞氣。可笑。
那姑娘這才看她一眼,這一眼將薇薇刺傷,她可憐著自己。靜默了幾秒之后,薇薇不顧一切將手邊的杯子掃到地上,驚心動魄的發出嘶吼,我說分手,分手啊,你不要再纏著我了,分手分手分手啊。她奪路而逃。奔跑的途中淚如雨下,流過慘白如紙的臉頰,通紅的鼻頭,緊縮的下巴,像紙火鋪的人偶被來自人世的雨水打濕了。
徐東來的眼睛瞪得比銅鈴犬還大。他沒有再動。盡管心已追了上去,朝她捅出了一把刀,再插深一些,他從后面抱著她,刀子又插進他的心臟。同歸于盡。這提醒著自己,他還是愛她的,因此手上的青筋爆裂,拳頭握了又握,還能說什么呢。他是一個男人,打落牙齒和血吞。
可到了晚上,這牙齒在各處做怪,心上,頭上,手上,四肢百骸里,在他身體里啃咬,咯吱咯吱,就像一只老鼠的幽靈在各處竄著,咬咬這里,咬咬那里,卻都看不上眼,最后在他心上打了一個大洞住進去。他想見她,想打電話,想聽聽聲音。
接起來之后也只有呼吸聲。
終于等得不耐煩了,薇薇說,說話。
你愛我嗎。
我不知道。她猶豫起來。
你不知道??晌覑勰悖鞭?,我離不開你。你也離不開我,薇薇......到后面他甚至唱起了歌,小薇啊,你可知道我愛你,我愛你,愛你愛到天上去,看那星星多么美麗......
薇薇起初還勸他,你忘了我吧,找一個好人。
他就說,那人就是你啊,薇薇,小薇啊。
徐東來。
真好聽。你再叫一次好不好。
她覺得疲倦。
你下來,我想見你。
她急火攻心,你又在我家樓下守著?
嗯,我想你了。撕心裂肺的想。
回去吧。
要不打開窗戶,讓我看一眼好么,薇薇。看一眼我就回去。我就再也不煩你了。
張薇薇五臟六腑都翻出怒火,卻又覺得不妥,就怕他做什么糊涂事,哀哀的哭起來,你們為什么這樣逼我。
誰讓我愛你呢,薇薇。
那你放過我。她不放過我,你放過我好不好。她為他哭,也為自己哭。其實還是為自己哭。
我死都不會的。張薇薇,你對不起我什么。他乘勝追擊,男人和女人總是在玩攻守城的游戲,無論在哪一種休戚與共的情形下。他抓住機會沖上道德制高點,要她愧疚,你老實告訴我,上周去你一起去吃飯的那個男的,是不是你媽介紹的,你們后來干嗎去了。
他卻越說越來勁,張薇薇,我告訴你,我們那時候還沒有分手。你是不是早就背著我劈腿。你為什么不說話,你們后來去哪里了嗎。他也知道你屁股上有一個疤......
畜生。張薇薇氣得渾身發抖,那魚骨也在喉中躁動起來。她啪嗒一下把電話掛了。設置來電拒接。
他耳貼著忙音的電話,怔忪了好久,生自己的氣,氣得用頭去撞方向盤,薇薇,我不是個東西。然后開車回去。發誓忘了她,發誓放她好過。他自己也會風生水起,叫她張薇薇悔不當初。但他知道這毒誓也做不了數,他管不住自己。他太年輕了,年輕總是帶著一些莽撞,執著,誰讓他無法為前途這一類的事執著。夢想。他的夢想全是她。
還就不信她一輩子不出門了。這是第三天的晚上,徐東來狠抽了幾口煙,掐滅了鉆石。把手機掏出來,還是沒有回復,可能是她睡著了,這么晚。當然是這樣。也有可能是他唱得不好。
薇薇,外面下了好大的雨,我很想你。你這三天過得好不好,我不好,因為想你,感覺就像三個秋天過去,好好,我不說這些話了,你現在不喜歡聽。
明早你醒來的時候,聽到這個留言能不能下樓見我一面。我就說幾句話,我會努力賺錢買房,也會讓你過上少奶奶的生活,我什么都肯為你做......我有個東西給你看,你要是還是堅持分手,那我也絕不糾纏。
我白馬加載,苦三衷唉。他跟唱了一句,也就是這一句稍微好學。然后自己莫名的笑起來。一串呵呵呵之后,又苦惱的說,我覺得自己不是薛仁貴,他怎么舍得讓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我三天不見你,感覺就要死了。
放下西涼無人管,我一心只想張薇薇。
夜深人靜。外面下著一場罕見的急雨,噼里啪啦像炸雷,這時有人為她痛苦得死去活來。這一切足以使張薇薇感到一陣幸福的心酸。就像殺入一個橙,汁水四濺,飛了一滴到眼睛里,嘗到那酸,那澀,和果香。她又沒有主意了。她這一輩子開始的二十年里滿滿當當都是家、學校、公司、還有他,以及往返于這些地點之間的各樣的路,繁忙的城市街道,幽靜的羊腸小道,疾馳的高速。可這也沒有任何分別。她有一個很大的夢想,周游世界。但她被困在這里,慌張沒有主意,茫然四顧,黑漆漆一片。老天,我又不能安排自己了。你要不要看著隨意打發一下。她想。忽然房中閃現一道神秘的光芒,她把它看做是神的意志。迷惘增加了她的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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