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老福山下（2）

　　三

　　“三一五”打假大潮真正來了，生意不好做。王偉民卻偏偏要頂風作案，她說什么也不聽，也不跟自己說任何生意上的決定。只是吩咐，你管店里的零售，我做批發。越是嚴打，貨越好賣你知不知道，餓死膽小，撐死膽大。我就要做王大膽。

　　嗬，總有一天他要出事。白玉蘭拿他沒有辦法，只好威脅，把放在我家客廳的貨都搬回來。別連累我爸，我媽，現在抓得這樣緊。沒聽說藏貨多少張以上構成刑事犯罪嗎。

　　什么我家，你家。他笑話她，你媽不知道多喜歡我這個女婿。

　　我說搬回來就搬回來，她發怒，現在全家老小都靠我老父親養著，不能出一點幺蛾子。揚揚還在讀書呢。

　　好好，明天就安排師傅開車過去。

　　今天，必須今天，我媽說有陌生人在小區附件轉來轉去，昨天還向她打聽有沒有空房做倉庫出租。虧得她機警說不知道。說到激動處，白玉蘭幾乎想抓著他肩膀搖，這很有可能是便衣警察。

　　老人家杯弓蛇影你也信？

　　為什么不信，你干的就是讓人提心吊膽的事。

　　你懂什么。全國人有幾個看正版啦，抓起來也不過是罰款。這錢我們早就掙到了。為了養家，我問心無愧。

　　你問心無愧，我倒是，她猛的停下來，那件事往后壓一壓再跟他算。想到聽到的一些消息，她怒從膽邊生，聲音盡量壓得很低，但卻是咬牙切齒地，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最近批發的是盜版么，你在賣黃碟以為我不知道？自己唏哩糊涂的，還說我，我問你，你知不知道對賣黃碟的處罰更嚴？

　　得了吧，你什么都不用管。你家里的貨我今晚就拖走，還你家，我家，都是一家人嘛。他擺擺手。

　　黃碟呢。

　　那是我的事，不要你管。還有完沒完了。對你脾氣好一點，就爬到我頭上了當老大。他發怒，我賺錢還不是給你們花了，真是吃力不討好。他大闊步，昂首挺胸的走了，坐到摩托上去，發動引擎，獅吼一般向比它弱小的所有動物示威，轟隆轟隆。

　　那究竟是怎么原因，你覺得要對我脾氣好一點呢，王偉民。白玉蘭在心中恨然出聲，眼前的人叫她心煩，一大早孩子就在身前身后玩捉迷藏也格外的可厭起來。沒有一件爽心事！她奔上去，那么地不照坲——摩托車竟然呼嘯而去。任她去擠公交。

　　一路擠著公交到老福山下車。又走了二里路才找到一個入口。太陽又毒辣，她渾身叫大汗澆了個透，汗涔涔的。順道拿著彩票去兌，一毛錢沒中，不由嘆息，我就是沒這個命啊，惹得彩票站主笑，前段時間有一個買了二十幾年的老彩民中了五百萬，誰有什么命哪個都不知道。走到最后才知道哩。竟是勸她放寬心，放寬心又做何用，還不是要一頭鉆進潮乎乎的地底，整日除害怕之外就沒有別的了。進站之前她仰頭看天，塌不下來，藍的近乎詭異。

　　王偉民說話還算數，一大早就忙活開了挪貨。她說，你去了跟媽說一句，今天過去吃飯。

　　為什么。

　　想回娘家吃頓飯還有什么為什么。我出門的時候已經跟你媽說過了，晚飯不用等我們。不查個水落石出，她寢食難安。時間在等待中過去，每一分都是煎熬。特別是王偉民一個人出去跑單，留她一個人坐在店里枯寂的等。以前兩個人一起擔驚受怕總還有些歡樂，現在她常常一個人留在這里，只能和曹嬤嬤嘮嘮家常。捱到下班收攤的時間，打他手機也不通。左等右等也不見人影。

　　直到相識的人打來電話，壓低嗓門，聲音急促，快點關門。王大膽在2號口被抓走了。有關系趕緊找關系。

　　怎么回事啊，她人一下垮了。

　　有人看到他和警察動手了，幾個人抓他一個，真是吃了大虧。聽說還不是我們市里的抓捕隊，趕緊去找關系，花點錢倒不難過。不然被帶走就不好辦了，到時上哪去找熟人啊。又要花更多的冤枉錢。

　　她忙掛了電話，一顆腦袋亂成麻。找誰呢，沒有人可以找啊。正當無計可施的時候，爸爸的電話打進來，喂，玉蘭啊，你們幾點到？你媽把飯都做好啦。

　　聽到父親的聲音，她哭了出來，怎么辦啊，爸，王偉民被警察捉走了。人家讓我去找人，我們平頭百姓上哪去認識當官的啊。爸。

　　你先別急。是誰給你報的信，你找他去打聽打聽。還有平時一起做生意的隔壁鄰居都問一問。這事怎么來，要怎么解決。你有一個表舅的兒子最近去了工商局，我也去打聽打聽。

　　這一切事來得太過突然，她沒有一點準備。那先前為了檢驗他的忠貞而積蓄的一點勇氣已經不夠用了。接下來的一個禮拜都在兵荒馬亂中亂投醫，等到找到一點可靠的關系時，王偉民已被逮捕回他市，理由是順蔓摸瓜，他們在當地捉了幾個販子都供出來是從老福山一個叫王大膽的那里購來的貨。聽說他被揍得很慘。

　　孩子一個月不見父親，慢慢的也不問了。盡管沒有人告訴她，不過，憑她的機靈乖巧，隱約地，也猜測了幾分——出事了！

　　男人不在身邊，白玉蘭把店關了。一心在兩地奔波，找了律師去談，終于見到了人，萬萬沒想到那樣強壯的男人竟瘦弱成那樣。隔了玻璃，她與他商議，他們開口要五萬，要不然你坐半年牢也是可以出來的。你說呢。

　　他開口，花五萬就五萬，把我弄出去再說。

　　白玉蘭忍不住落下淚來。他的門牙開了大洞。她輕聲問，怎么了。

　　自己撞地上了。王偉民瞟一眼看守，聲音含糊不清。

　　還撞到了哪里？

　　背。他說，家里有多少，不夠去借。

　　夠是夠，花了我們家就光了。比前兩年那場大火還燒得精光。以后怎么辦？

　　有手有腳，我不會賺回來啊。

　　女兒怎么樣了，店呢？他想起來。

　　家里都蠻好的。她略一遲疑，店我沒再開了，打算轉租出去。

　　還有好多貨呢，你可以重新開張賣掉啊。電影時效性這么強，再過一會兒就全廢掉了。都是錢唉。他匆匆瞥一眼墻壁上的鐘，快到時間了，你給看守多塞點錢，我在里面酒也喝不到，就指著兩根煙了。

　　她腦中卻想到孩子一臉愧疚的樣子，媽媽，都是我害的。爸爸被抓的前一天晚上我在心里罵了他。我第一次罵他，他就被抓起來了。媽媽，都是因為我。

　　你為什么要罵他呢？

　　他又喝了好多酒，心里不高興，我看動畫片的時候忘記了，然后笑出聲了，他就把電視關上不準我看。

　　那你罵他什么了？

　　我跟自己說，他再來逗我，我也不喜歡他了。

　　她說，那要是我也被抓走了呢。誰來帶孩子。

　　哪有這么背的事。我被抓到這里來還不是因為你笨，早點找到關系就沒事了，現在搞得幾麻煩哩。你還不就是不敢開店。日日就曉得指望我……他說的不耐煩，算了算了，反正也快出去了，東山再起也蠻快的。畢竟我們還有很多存貨。

　　看守正準備將他帶走，王偉民拼命向她使眼色。她從身上掏出三百塞了過去。身上的錢在兜兜轉轉來這個偏僻小城的路上就被洗劫過一番了。她大字不識，只能去坐客車。哪里知道這么背，一車五六個人連同司機竟被人在半路攔截。還好只是普通的小賊，拿著把刀子搜一番，搶去三五百就作罷。而她的錢多放在了鞋子里。這些都不能同他說，否則又要被說成笨，拖后腿，全天下就只有他一個聰明人。

　　律師再打來電話的時候，她說，真不好意思，拿不出五萬塊。她算了一個簡單的數學題，半年之內可以賺到五萬塊么？很難，特別是對急功近利的王偉民而言。存沒存奢望希望他變一個人，沒有，她還知道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個道理。

　　王偉民刑滿釋放的時候趕上過年。千禧年。他的兄弟去接他出獄，進來前的褲子肥了一圈，又沒有皮帶，走路總掉。和他吵了多年的大哥一聲不吭的扯了自己的皮帶給他。一路回到家，他都不怎么說話，冬天很冷，說話漏風更冷。老娘燒了艾葉水備給他洗澡，去晦氣。半年沒回來，他一進屋就去找孩子，白玉蘭說，上課去了，還沒放假呢。孩子放學回來發覺屋里像過年一樣熱鬧，圍滿了七大姑八大姨，鄉鎮就是這樣，出一點新聞，依著舊的習俗——三里外的親戚提著各樣慰問品登門造訪。沒有一點惡的心思。眾人喜氣洋洋的歡迎她，下課啦，快看看誰回來了。讓開一條道，由她撲進朝思暮想的老爸懷里，兩個人都在互怨對方，你怎么不和你媽一道來看我。你的牙怎么掉了。但她想到這是自己的錯，她不該有怨。

　　隔了幾天就是農歷二十三，兩個孩子都已經放了寒假。他帶著小的那個去市里的牙科診所配一副假牙，晚上要去丈母娘家吃小年夜飯。按照習俗，丈母娘家的小年過二十三。二十四是他這邊的小年，可以在自家過。一個不落。

　　半年多的監獄生活，也不全是壞事，孩子比從前更依戀他了，他把酒給戒了。然而生活的重擔還在那里。一家人的嘴都等著他去喂飽。一路上他腦袋里填滿了這些事，要繼續做這高風險微薄利的事業，還是改做其他的買賣？

　　先生，先生，請問您要哪一款牙？我們有活動義齒和固定義齒兩種，活動義齒是帶金屬卡環的餓，您平時可以自己摘戴，固定義齒呢就是烤瓷牙了。

　　您看需要了解哪一方面，年前我們都有回報消費者的優惠活動哦。

　　女兒，你覺得爸爸戴哪一個好？他說。連做一副假牙都舉棋難定，挑了個眼花繚亂，天啊，他沒有辦法安排這一家人的生活了。自由的失而復得就是失去自由嘛。

　　我看看，她從地攤上買來的《故事會》里抬起頭，一本正經的看他，胖嘟嘟的紅臉像左右各夾了一塊凍肉，都好啊。還是沒答嘛，可他卻陡然間獲得了希望，咬牙再奮斗十幾年，等孩子大了就好了，坐在椅子上抖腳的日子毛毛長，享清福喲。

　　這種滿懷希望的幸福感一直延續到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喝酒。初初王偉民極為克制自己不受酒的誘惑，不然這半年豈不白費。白玉蘭似乎感染到了丈夫的改變，喜在眉梢。過去半年的奇特經驗叫她看清了許多事，家人總在她身后撐著，她輕拍每一個人的肩頭，敬酒，烏黑的發在她手上像一段天鵝絨，融進了這沉沉的夜色里。真高興啊，王偉民想。跟著大伙又喝了幾杯，接著一杯，兩杯，三杯……

　　不久就被妻子從睡夢中推醒。你跟我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兩根頭發在他眼前展開，遲來的世紀審判敲起棒槌。

　　什么啊，他沒有醉，還要喝，還可以喝。

　　我在你身上找到的，和方芳頭發的一模一樣。你有什么要說的嗎？

　　沒有啊。沒有。他戴了剛配的假牙，舌頭總被咬住像走路踢到石頭。我沒有醉。

　　我問你，兩個人睡過沒有？

　　沒有醉。

　　誰先主動的。

　　這酒走得慢，他意識很清醒，可身體全不受控制了一般，她，她……呵呵……坐在……在我……腿……上

　　她咬牙切齒，睡了沒有？

　　沒有……沒有……她……來……事了。

　　什么事？什么事啊！

　　血……

　　一次都沒有？

　　鑰匙……鑰……匙……壞……了……前一天……

　　天亮時分，天空飄下一場大雪。這是2000年的第一場雪，他醒來已是正午，孩子和狗在院子里瘋玩大笑，雪地里有一串串腳印，廚房里燉著飄香的豬蹄膀，咕咚咕咚的冒著泡。他頭疼腦裂，口干舌燥，什么也不記得了。只覺得做了一場長長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