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失焦

　　失焦

　　直到現在，情形也沒有好轉。

　　所有的，所有的氣味全發狂的滋長，像黑云壓城時躁狂的狗，更像是別人的一個夢，夢見盛夏的樹杈堵著氣長，發誓要遮天蔽日，陽光的細縫里有一只肥唧唧的青蟲張開血盆大口喀喀進食。他全身長滿了胃口。

　　他裸著身體，瞪視著鏡子的那個男青年。視覺世界里的身體還是老樣子，除了肚子上那一點贅肉不見了，甚至往下陷落，當然是饑餓的緣故，這之外看不出任何新的變化。可是變化已經在那里了，以一種霸道的方式占據他的身體。就在這一副軀體里面，在毛孔深處長出了一張張小嘴，幽靈一樣齜著牙。從頭皮到腳心，體內是，胃壁上，血管里，甚至掌心的痣，味蕾已經攀枝錯節的生根發芽，只是有的感覺敏銳，有的遲緩，全看分布密度而言。他時刻遭遇著剃須水和尼龍襪子在各自部位的味蕾上同步逗弄出來的惡心。這是變化發生后的第三個星期，他必須要去上班了，不然......他提醒自己不要去想象，倒不是怕承受什么致命的孤獨和瘋狂。他只是想讓別人知道，自己還和以前一樣。

　　或者，等到他能夠忍受塑料袋和可樂消化到不同階段的時候，還可以和白露去吃一頓飯。他早就想這樣了。這會是一樁甜蜜的冒險嗎？畢竟，他和她很久沒見了。但那時候他是喜歡她的，他知道這個。

　　現在她怎么樣呢。他穿上西服褲子，從腳踝到大腿連貫的吃到了洗衣粉的味道，也不是太壞。他提醒自己下班的時候要記得去買一袋檸檬味的，想到這里，他不由嘲弄自己，這就像選購一瓶果汁一樣。命運曾給了他一次歇斯底里的機會，所有人都該讓著他的，看哪，他是多么不幸，一個全身長滿味蕾的人?？伤屗蔀橐粓鍪⒀纾畹钠嬗龀删土诉@一點輕蔑，他偏要讓它成為一場盛宴。想到針管冷涔涔的冒著水珠，金屬鑷子毫無表情的彈跳回響，醫生那同情而又善解人意的眼神的重量至今壓在他的肩上。就是那時，他決定自己不要發瘋。現在該抓緊時間把皮鞋穿上。哦，皮鞋。希望味道不會太壞。

　　出門的時間顯然太早。看著表，嘴角掀開一道微笑，他可不想成為那種虛弱的復職者，虛弱而卑微的去展現毫無用處的殷切。在按時到達公司之前，還有半個小時要打發，他首先去了地鐵站附近的面館，雖然他并不想咀嚼任何東西。但出于一種對程序的迷信。他開始相信這一切事物之中一定都有一套程序，比如太陽是好的，它和月光可不一樣，那種緩慢的靜謐里都是殺機?；畹眠^每一個夜晚簡直是一個奇跡。因此，在陽光下要一份早餐，一定也是健康程序里的一部分，他不由自主的想。只要按照程序走，一切都會回到正軌。今天早上起床可是左腳先落的地呢，落在投射在室內的晨光里，腳心吃到一塊光。他深信這樣做會給他帶來好運，確切地說，是保護。

　　直到中午，一切都進行得比較順利。除了不時的吃到文件紙墨，喝水之前一定是嘗到杯具的復雜，聽筒會把各人的洗發水味道混著頭皮屑灌進來，鍵盤的每一個鍵都有著不同程度的惡心......他覺得還不錯。不免有許多次手不小心相撞，竄出其他的味道，這種情況時有發生。想象著在遙遠的黑黢黢的宇宙中兩個星球相撞，迸發出巨大的火光，璀璨地照臨，這其中一顆星球上也會有她的手，五指白凈，指節處會有小小的肉渦。

　　午飯的休息時間，他還是成了辦公室備受關懷的，用來消耗時間的有趣話題人物。倒不是因為病假的不合理，皮膚過敏會比生育還奇怪么，忽然就在體內多出了一張嘴，小手指上長出一片指甲，小嘴會咬指甲的啊。

　　在泡在浴缸里的很多天之后，他接到了人事科的電話。他們叫他陳揚，陳揚，你知道現在是什么時間？

　　他不需要知道，決定要發瘋的人知道這個做什么。電話那頭有很多人在說話，聽得到商量叫什么外賣的聲音，他說不知道打電話來什么事，說了幾遍。他們在討論午飯吃什么。出于一種友善他提議，樓下新開了一家餐廳，聽說還不錯。

　　他又聽見那頭聲音洪亮，陳揚說樓下新開的不錯，我們中午去吃吧。

　　陳揚，你知道現在是上班時間吧。

　　他說，哦，我生病了，什么都不知道。病人對時間的理解是以一種病態的方式計算的，不知道人事科能不能理解。

　　什么病啊。

　　皮膚過敏。他的聲音聽起來可是要命。

　　那就是要請假咯？

　　哎。還要回公司嗎，他不想干了。他現在的處境糟糕到極點，和以前不一樣了，為什么忍受枯燥和重復。但出于一種對未來的畏懼，他不能沒有工作，那是他唯一的浮板。

　　現在他們邀他去吃飯，說你請假以后樓下新開了一家餐廳，一起去吃吧。特別好吃。你一定會喜歡的。

　　七月的一個中午，全身長滿味蕾的第十五天，他坐在餐廳假裝饑腸轆轆。等著上菜時環顧了四周，餐廳里很多人，裝潢也不錯，入門是小小的穹頂，在眼睛里拉高了天花板，沿著墻壁裝了許多小探燈，半攏著光，月亮被咬去了一半似的。食物借此又添了三分精致。

　　但事實上這會不會有點太多了。多得全身的胃口和血液都在瑟瑟發抖，汗液化成一條水蛇，冷冰冰的在他后頸游到椎骨，颼颼的滑進了體內。天啊，一個人的胃也不過四五立方厘米吧，像是回應他似的，他的眼神被當場抓住，同事張女士盯著他吸氣，哇，你吃的可真夠少的，是不好吃嗎？

　　不是你推薦給人事部小王的嗎？

　　她的聲音很大，引得大家都不滿的看過來，他們喜歡這里，他們喜歡一致。她的眼睛里含著被背叛的失望，就像一顆頹然被澆散的普洱茶丸，控訴他不懂泡茶的規矩。所有的眼神隔著滿桌的酒菜壓境而來，落在他的手指上。他的手指瘦如竹篾，青筋還打里面冒出來，虛弱的與一雙紅木筷子對峙。上面有一股發酵過的肥皂水味兒。

　　這種徹底的不了解使他即惱怒又羞愧，你們要是知道的話還能......忽然他有了一種想法，全身長滿味蕾以及這種隱秘的應對，使他產生一種擁有不同于別人的，才能的虛榮。這想法使他輕松，就像在大雨天抖落了一件滲水的雨衣，掙脫陰魂的糾纏。

　　醫生說，剛剛才復原，還是要多注意。他放下筷子，就像放下一把屠刀。你們什么都不知道。

　　注意什么。她以眼神逼問。

　　過敏。

　　嘿，現在的年青人，她太明顯了，聽得出輕蔑佐肉丸下肚的吞咽聲音。

　　要說起我年青那會兒去丈母娘家，一個人能吃得下一只二三斤重的蹄髈，還有一斤燒酒。嘿，要不怎么說是郎（狼）呢。說話的聲音是老成，大概是出于有一種中年人特有的對時間的敏感，成財務不免加上一句，也就是前十多年。

　　男的女的都哄笑起來，爭相比拼往日輝煌的成就。笑得慢的緊緊跟上，唯恐離了隊要獨自品嘗從舊室里來的盛宴，仿佛要齊心戮力的把這些年月，海量食物都笑進杯底，重新釀出新奇的味道。

　　他覺得非常疲倦。

　　暴露的肌膚在各樣橫肆錯炙熱的氣味中焦灼不堪。這樣活著。

　　終于捱到下班，天灰蒙蒙的，就像一只灰白色的鳥張開了巨大的翅膀打頭頂飛過，可天空還要更大更無邊，不免要捉襟見肘，于是一些地方天光大亮，一些則烏云密布。

　　輪到他的這一方是暗的。要下雨了。

　　他想起一把紅雨傘。

　　當時坐在角落，抬頭就看見她打著把小傘走進教室里，收傘的時候抖了抖，而后又走向他后面，打開傘要晾。他覺得自己后面一定長了眼睛，看得見紅的傘面緩慢的盛開，滾落了許多水珠子。有一滴甚至飛到他的后頸，有一點涼，頓時心中蕩起一陣喜悅的小悸動。

　　她那里會不會也在下雨呢。應該會吧，他和她在同一個城市。只是沒有再見面，也沒有誰過得更好。他也說不出為什么，大概是就這樣，也應該這樣。沒有不這樣的理由。

　　走在路上的時候，能感覺到身體里食物的殘渣在搖擺，滿滿當當的要溢出來。從眼睛到耳朵，從胃袋傳送到四肢百骸里，全身各處的肌膚都要往外脹破。好像少年時候長身體太快，衣服很快就不再適合他了，它們跟不上他的成長。原來身體也會成一件破舊衣裳。

　　忽然一聲驚雷炸開，后頸的味蕾嘗到許多涼絲絲的水汽。風追著人跑，他把傘打開，腳下的步子也加快，要快點回去。并無意品嘗雨水，工業城市的塵埃和病菌釀成的雞尾酒，那一定很糟。

　　他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大風把傘掀翻，才發覺雨還沒落下。原來是感覺早就等在那里了，等著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