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風又冷又浩蕩

　　風又冷又浩蕩

　　在決定跑得遠遠的那一天，我去家附近碼頭的河堤上轉了轉，離見陳揚還有三個小時。夏日的黃昏很長，我一直轉啊轉，轉到橋那邊又回這頭，轉得有點遠還有點久，久到所有死在各家炊煙下的女人都跑出來了，大娘們穿著花綢褲子，褲管抄得高高的，露出白壯的腿肚子，哭長江沒了水。

　　大意。我在心里呸自己一口，陳揚。多少年了，你怎么還是。一定是太過失魂落魄，以致忘了時間的特殊性——黃昏。

　　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因為姥爺不慎放走氫氣球而哭鬧不停，他就在那座橋上哄我，只要在日落之時閉上眼睛，就能回到過去，看到很多舊物，比如剛剛飄遠的飛鳥，再比如昨天掉在地上，吃了一半的糖。我相信他。雖然姥爺那時候已經幾經中風，確診為老年癡呆，走路也漸式微，可他知道那么多東西，知道天底下所有奇怪的道理，還有河流的方向。

　　姥爺過來討煙的時候，我正哭得忘形，在日落之時，閉上了眼。一扇通往舊室的門打開，紅腫的魚泡眼看見他穿著汗布衫，叼著煙歪歪斜斜自暮色里緩步而來，竟也沒老。

　　姥爺，你真是一點也沒老。

　　放屁，一個鬼也會老的話，那死了有什么意思。

　　我抽抽搭搭地擤了把鼻涕，也是。

　　姥爺不耐煩地抽了一口煙，怎么回事，你爸又欺負你了？

　　我想說是啊是啊，這樣就不用從頭說起，可累。但是事情就是這樣奇怪，你可以騙一個老頭，但不能和一個老鬼撒謊，那樣就顯得極可悲了，因為他很可能知道一切的來龍去脈。我說，不，不，這事說來復雜。

　　復雜啥，你媽都在我墳頭上說了，說你剛畢業就要往外跑，一個小姑娘，人生地不熟的，一點社會經驗也沒有，你為啥要往外跑。

　　我氣喘吁吁地咳了兩嗓子，先把氣理順了，為什么要跑呢。我想了想這個問題，越想越覺得奇怪。我說，姥爺你說我媽為啥要用“跑”這個詞呢？她怎么知道我是這樣想的，還是你是這樣想的啊？或者大家都這樣想過，大家不過用了自己的處境想了這個問題，覺得跑才夠恰當，大意上表達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的心情。

　　姥爺想了想，呼出一個煙圈，沒說話。此時的天邊掛了大半塊月亮，他的一張鬼臉在說不清道不明的月光里，混著煙霧繚繞，簡直和江水一樣，要把人泡脹了。

　　他又想了一想，記起舊事。說月光照亮了青灰石階，絲絲入境。那時候家鄉還只是個小漁村，姥爺是一個上高中的小伙子，晚上熱得坐不住，跑到江邊游泳。看見一個漁家姑娘收網，一條雪白肥魚一躍而起，眼看就要飛出網紋，閃亮如同一簇錚亮斷箭，嗖嗖地往眼睛里鉆。特別好看，白月光一樣。

　　白月光，那漁家姑娘嗎？

　　他瞥我一眼，悶聲哼了句，魚。又抽一口煙，她隨便地抖抖側沿，飛魚就入網了，漁網一框一框像篩谷的竹篾，像屋檐角的蜘蛛網，像一個爛的大菠蘿，河風里全是腥氣。我身上有魚的味道。

　　我問他還記得那么清楚呢，做了鬼也不忘。

　　姥爺想了一會兒說，早不記得了，但是有一天醒來，外面在下雨，身體拉回那個……感覺里，就好像被人拖著打一架，人太多了，知道打不贏就想跑。

　　他想了一下，又說，天羅地網一樣。

　　然后又說了一句，天羅地網。

　　所以你就從北方跑南方了，可這兒也不好啊，太濕太潮，總發霉。

　　他把煙蒂踩了又踩，哪都是網，都一樣。記住這個，記住這個到哪都不難受。意外的難受。

　　我想了想說，不知道。就是覺得這里的冬天很冷，風陰測測地刮，把天刮暗了，就濕嗒嗒地下雨，煩。覺得，怎么說……不跟你說，反正你害了這個老年癡呆的病，說再多你也會忘了。

　　姥爺啐了一口痰，攤攤手，不管你，給我的煙呢。

　　沒有，我又不是特意來找你的。你媽說要是能保佑你乖乖待家的話，給我燒幾條好煙呢。

　　我不想回去。我又說了一遍。

　　好得很嘛，像姥爺。他笑起來，一嘴的黑牙，像煤渣堆，七歪八斜，參差不齊。姥爺死的時侯太早，連牙也沒來得及掉落幾顆。他又說，可有時候也想想你媽，你媽多可憐，還有你爸。

　　頭疼，頭疼，像犯了胃病一樣，一陣難受勁兒沿胃壁緩緩上爬，一直往喉嚨里漫上來。我想象著廚房燉好了一鍋紅燒肉，爸爸習慣地喊了喊我的小名，還有小妹的。聲音很小，因為知道沒有人應。那聲音從假牙的細縫里鉆出來，四處碰壁，我甚至不能想假牙的事。

　　姥爺，為什么生活會讓我覺得，我昨天也說過一樣的話，做了一樣的事，連自相矛盾的想法都只是重復，我的下一天是重復今天，今天在重復昨天，總覺得……什么也不相干，什么也干不了。

　　他滿不在乎，愁啥……來，看姥爺給你變個戲法，你看太陽落山了，把眼睛閉上，砸吧嘴，咂巴，看糖是不是還在嘴里。嘿。

　　還來，我長很大了，姥爺。忽然嘴里泛出一股鐵銹一樣的腥甜，在舌尖感受到了時間的滯重。這個味道啊。我想就這樣吧，還能說什么。可是姥爺，你還抽紅塔山嗎，在我滾哪哪之前會再來看你一次。

　　他說，是，紅塔山。別的也行。就是別買燒紙錢包裝精良那款的，味兒不對。對了，汛期就要來了，你別來堤上找，去我墳上。

　　哎。

　　他又說，不管滾哪也跟你姥爺說一聲，我跟著去保佑你啊。

　　可姥姥說你是老迷糊，不認路。一個鬼要是走丟了，應該很難再回來吧，特別是你。

　　怕啥，姥爺知道所有河流的方向。

　　也行，你再游回來。

　　聊天也不容易。我不知道怎么和他說話，我們已經這樣生疏了，還是從來就這樣？那些所謂夜半無人時的依戀與不舍，果然只是我自行想象出來自我沉醉的。

　　陳揚坐在我面前，我坐在他面前。像桌上面面相覷的兩個杯子，各自冒著冷汗。

　　“忙什么呢，最近？”

　　“就跑來跑去，跑來跑去，也不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了。”我說，有時候你會不會也有這種感覺呢，后半句咽了回去，不知道該不該這樣說，說什么好。

　　“哦，那你男朋友心疼吧，我猜你現在有男朋友了吧？”他看著我。

　　“不，“我說，”但我有過一只狗。“

　　“桃子嗎。是不是以前一直在我耳邊叨叨的那一只，她怎么樣了？“他掏出盒煙從里面取出一支，低頭，摁下火機，攏起火光。

　　她怎么樣呢。我想起最后一次被問這個話，是爸爸問我。

　　那簡直是一場噩夢。

　　煙起，火光瞬間熄滅，像最后一瞬掙扎著，還是墜落山崖的夕陽。

　　我想象著自己走到她身邊，拉開窗簾，看見黃昏的光亮急促地向對面的樓頂后撤，夏天的風灌進來，像被貼上了一個熱臉子，緩慢，滯重，鼻氣咻咻……沉悶會使我想去冰箱那一個蛋筒，可我沒動。她嘴邊有一只紅色的水盆傾翻了，里面還有一點點水，最后的一點晚霞感光的將一個夸張的餓液體的太陽寄養在里面，水生科的太陽被吹散，收攏與呼吸發生共振。我看著她，她已經不能抬頭了，只有眼珠緩慢轉動如泡騰片，瞪著水盆，在想什么。也許她在想什么時候我們能一起去沙灘上。

　　這真叫人疑惑。因為就在剛才，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夢見天空像被胡亂修補過一樣，從破縫里漏出弱暗的光，有一個白大褂女醫生，她可真白，像一片白月光，白月光看了看她說，小狗馬上就會好了，別擔心。她的聲音也像一小片光聚攏的，從齒豁鉆出來，一路灑一路灑，到我面前的時候就摔散了。我還是聽見了，說她會好的。可夢是反的，人們都這么說，夢是反的。

　　她就要死了，我想到桃子用她的腦袋蹭在我臉上的感覺。她小時候，我小時候。

　　我盯著窗外，等待天亮。漫長的等待像被窗棱隔開的光煉，照在我的活身體上，照在她漸冷的尸體上，天光緩慢……忽然來了一陣大風，窗外的樓房像是歪歪斜斜地，驚慌失措地被吸進了天地相連的地方，轉瞬眼簾掛滿了墨黑墨黑的重重人影，店外的街道被一層一層的各種色塊的光填滿，黃昏終于遠去，夜晚來了。我得以回到進行著的時間里。

　　永遠是這樣。

　　無比沮喪

　　無比沮喪。重復進行的舊時光，煎熬的等待，在無法喊停的黃昏里，我總是重復祈禱，再一次見到桃子的時候，我希望她已經死了。

　　我的腦海突然閃過一幕蒙太奇式的戲劇場景：在那個時間里，如果我那臉龐黝黑的父親喝酒的時候且吹著哨子（這很重要，說明他的心情不錯）逗樂，或許母親就會愿意坐下來和她多說上幾句話，她是那樣喜歡聽他吹出一首歌謠而不是自己去了樓頂。老桃子拖著衰老的步伐，希望在生命的最后安慰她的主人。那么在兩天還是三天之后，她會死去就像睡了一個好覺。或許我可以把她埋在那棵老柳樹底下，到了春天會飄絮，雪花一樣好，而她的男朋友們都喜歡在那撒歡也撒尿，她可以常常看到他們。

　　陳揚，我真難受。

　　她癱在地上，像一副散了的骨架，可是沒有死，雨棚做了減力的作用。可她在哀鳴，嗚咽嗚咽，一定很疼。這真叫人絕望。天亮的時候，我看見父親咆哮的臉，他抄起鐵鍬氣沖沖走過來，他的臉因酒精而漲得通紅，我以為他要殺了全世界，可是他沒有，他老了，不敢看老桃子一眼，只好聲嘶力竭地職責女人，你做的好事，你來。

　　于是，一個女人高聲尖叫……

　　所有的人都要瘋了，這以后的每一個黃昏都像是梵高的圖畫。

　　陳揚，我真難受。

　　“你還記得她的名字，“我說，”后來她死了，還能怎么樣。“

　　還能怎么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