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不回家
我們都知道鄭名加入校隊的原因是他不想回家。
入校隊之前,特別是周五下午,他早早地挨個詢問我們:“待會兒放學你們去哪里?”
我照例每月一次帶著子馬、子云、彬彬彬、章毅他們去居委會阿姨處報到。曾幾何時,鄭名也是我們的忠實成員,但是沒去幾周班主任就神秘兮兮地知會我:“那個……鄭名啊……你別排他的志愿者服務了。”
年輕并且稚嫩的我立馬就問:“為什么?”
還好,班主任沒有刻意隱瞞的意思:“他媽媽不同意。”
我們最初聽聞鄭名的母親是從章毅那里。他與鄭名,彬彬彬是小學同學。他和彬彬彬去過鄭名家一次,章毅含混地表示:“他媽媽很怪?!?/p>
“哪里怪?”子馬追問不舍。
“我也說不上哪里。他媽媽有點陰魂不散,眼睛一刻不離地監視我們。給我們吃點心時還會強調東西是鄭名他爸國外帶來的,很名貴。多吃了一塊她會冷嘲熱諷地夸我們胃口可真好,大概是知道要到同學家玩,家里中飯也少吃一些……”
“反正,去過一次的人再也不會去第二次?!北虮虮蛘f。
于是,班主任的讓步在我看來多少情有可原,只是鄭名缺了個晚回家的去處。有幾周,他跟著汪笛,李辰她們去看唱片。她們周五下午固定去曹楊兜兜。不過,唱片也不是每周都有新貨,后來幾周汪笛,李辰她們挑起了頭飾,手鏈,項鏈,本子甚至指甲油,鄭名萬不能再做“跟屁蟲”了。往往我們從杏楊坊忙活回來時,還看見鄭名這個大個子在回家路上像熱氣球一樣飄來飄去。
我們覺得他很可憐。
他加入校隊也算是機緣巧合。仍是周五下午,他百無聊賴地拎著書包沿著操場閑逛。體育老師王東風(因他常年騎東風牌助動車的緣故)叫住鄭名,扔給他個籃球邀他一起玩。一場球后王東風向他拋出了橄欖枝。
每周一、三、五下午放學,周六下午全天都是校籃球隊的訓練日。鄭名提前把籃球捧在懷里,鈴聲一響,他一溜煙沖下樓。我們只是納悶誰這么本事說服了他的媽媽。
果然,好景不長。才三個月不到功夫,鄭名的母親找來了。那是禮拜四的最末一節生物課,油紙傘一般渾濁的雨水天氣,乏味的課堂,大家正躍躍欲睡。忽然,少有的高跟鞋聲響徹走廊,即刻掃除我們的困意。這不是一般的高跟鞋,輕快利索,克托克托;而是一記跺腳與另一記跺腳之間充滿了陰陽怪氣的間隔。我們禁不住往后窗探頭探腦,卻眼見鄭名好像卷尺一樣瞬間被拉直,豎了張變形且異常白的臉。
他說:“我完了?!?/p>
同時緊張的還有章毅和彬彬彬,他倆相互使了個眼色,然后筋疲力盡地趴倒在桌上。
鄭名母親的聲音穿越了辦公室的門,整條走廊和我們教室的前門與后門。
“徐老師,儂講這小人壞嗎?小小年紀就串通伊拉同學來騙我!講啥學校規定補課?章毅跟彬彬彬都是好孩子,都被這小兔崽子拖下水。自己壞就算了,還要教人家學壞,真是沒藥可救了。我肯定告訴伊拉爺,讓伊看看伊下的這個壞種!”
每當聽見一枚難聽的字眼我們就忍不住回頭瞧鄭名。他把臉深深埋入生物課本,用生物課本如芭蕉葉的綠色封皮包裹住自己的耳朵。
籃球隊要不起他。我們還目睹之后王東風每回與鄭名打招呼時的尷尬。王東風用拳頭輕捶鄭名的背:“最近怎么樣?”鄭名睜了雙如藏羚羊般清澄但卻憂傷的眼睛看看他,看看籃球場上揮汗如雨的同學,不說話。這讓王東風搭在鄭名肩膀上的手犯了難,究竟是放著還是拿下?這個問題王東風要思量許久。
鄭名又開始漂泊無依的生活。我們很是奇怪,集體活動也是晚回家,不讓他參加集體活動他還是晚回家,他母親為何非要這樣做呢?他媽媽是個蠢女人,這是我媽媽的評價。因為我告訴她后一個周五的下午鄭名媽媽來學校領她蹲在操場旁流連的兒子。我看見他媽媽像提活雞那樣擰起鄭名的耳朵,然后,當著所有人的面,用最最齷齪的詞匯對付她的兒子。
王東風來勸,反倒助長了鄭名母親的義正詞嚴:
“體育王老師對嗎?儂不用幫這畜生說好話。我曉得儂跟徐老師已經讓伊早點回家了。就這中生不爭氣,跟伊拉爺一種德性,就歡喜野在外頭?!?/p>
這才是我第一次親眼看到鄭名的母親,連同子馬,子云,我們正好回來拿書包。所有人都停下了,操場上訓練的玩耍的或一邊涼快兒的同學,還有門口來接孩子的家長,你該知道周五下午學校操場的熱鬧。我們大家全都目睹這個衣著得體,系著淡紫色絲巾的女人揪著她的兒子,邊走邊罵。
我母親聽后這樣說:他媽媽是蠢女人。再怎么樣,也不能當眾訓孩子。
況且,現在全世界都知道鄭名的爸爸也不回家。
鄭名母親的出現一度使原本開朗樂天有如阿米巴原蟲的鄭名陷入了陰霾。說句實話,他一直是我們大家最喜歡的大個子,老好人,有時甚至落入任我們愚弄的地步。往往是沒人愿意填的坑,比如站校門口執勤,比如運動會點名的裁判,比如每月一次大掃除擦窗戶,他來者不拒。
章毅故意挑逗過他:“他們在利用你呢!”
鄭名也只不過笑笑,不申辯。
可是這次以后,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或許也是因為前不久章毅的闌尾炎,即使是中午,鄭名也只好空坐在教室里。他的寶貝籃球在角落里積灰,泄氣。
還是子馬第一個捕捉到鄭名的“復蘇”。她宣布她的發現——鄭名戀愛了。
神秘女主角是隔壁班一個叫葉茜的女生。個頭嬌小,是那種平凡的自你身邊走過你都察覺不了的女孩。子馬說他倆是一拍即合。據隔壁班同學透露,葉茜常說她爸爸不喜歡她。
子馬說:“一個爹不疼,一個娘不愛,你們瞧,還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事實上,所謂的戀愛也不過下課后偶爾在走廊的盡頭聊聊天,中午順時針繞著操場散步,還有周五放學一起順道回家。我們的大個子回來了,我們有時候以類似“告訴葉茜去了”這樣的名義威嚇他,他會憨憨地笑。
即便是父母離婚那么大的事,他也跟我們侃侃而談。他還夸口說這保準是件好事。
“那你打算跟誰?”我問道。
“不知道,最好是誰都不跟。”
“他啊,最好能跟葉茜兩人雙雙對對,過二人世界!”阿胥說,遭來鄭名揮拳的恫嚇。
我們看到那幾周每天放學后鄭名和葉茜一同坐在領操臺底下眺望操場。兩顆腦袋相依相偎。子馬說,鄭名還帶葉茜到曹楊選了對心型的鐵皮戒指。
然而,班主任誓要殲滅早戀的苗頭。其實早在若子與成偉當眾擁抱時,她已經像只癩蛤蟆一般悶悶不樂,時常還要怪里怪氣地亂吼一陣。誰都以為是雷聲大雨點小,與上回一樣不了了之。這次她親自找來了鄭名的母親。我們看見鄭名的母親變得像另一個人,頭發散亂,眼圈發黑,面容憔悴,我覺得和電影里很久沒有喝人血的吸血鬼差不多,子馬卻說那是沒化妝的緣故。她沒戴絲巾,脖子上印有三道勒過一般的皺紋,只有她的高跟鞋還跟從前一樣要遲上半拍。
我們預示到情況的難以把控,我相信鄭名母親的變化是班主任也始料未及的。而且鄭名媽一進校門就開始喋喋不休地數落她丈夫:
“儂曉得嗎?伊為了要兒子,教唆兒子講我有神經病。還好這小家伙良心沒被狗吃掉,沒聽伊拉爺……”
年輕的班主任手足無措,只是一個勁兒地把鄭名媽往辦公室“請”。我們近距離地瞅見鄭名母親的目光有些離散,有點類似像白眼。
我們飛去給鄭名和葉茜通風報信,好不容易在自行車房里發現了他們。還是太晚了,我們走出車房時已經聽到高跟鞋匡匡匡匡襲來的響聲,不知道一聲與另一聲之間有間隔的腳步怎么可以邁得這么快。鄭名將葉茜拉到自己身后,直面母親的劈頭蓋臉:
“覅躲,有啥好躲呀?蠻好,交關好,這么小就會花男人,到大了不曉得怎么樣!”
“媽!”我們很少聽到鄭名如此大的嗓門。
“哎喲,會的幫外頭的女人來兇媽媽了!蠻好,交關好,跟你的爺真是有種出種,一色一樣。天天不要回來,心都被外頭的女人套牢了!
“小姑娘,眼睛放放亮。這種男人花擦擦,兩面三刀,以后有你苦頭吃!”
葉茜那時并沒有哭。不過后一周起,她那個所謂不愛她的爹天天騎自行車來接她。一把接過她的書包,包帶套在車龍頭上,書包放進車前的婁筐里,還塞給她一疊報紙,讓葉茜坐在后座上。葉茜的小手緊緊摟住父親的腰,溫柔地使喚說:“好了?!彼赣H便踩起腳踏板,風一般地駛起來。
偶爾,葉茜看到了鄭名,木愣愣的。她的父親會如同驅趕惡狗似地,沖著鄭名喊:“去去,滾遠點!”
從那以后,我們還是有意無意地疏遠了鄭名,因為“精神病是會遺傳的?!弊钕日f這話的是隔壁班的同學,后來連我們的父母也這么說。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