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號碼
一
我的前同事姓余,為貪圖方便我們叫她魚子醬。
那是大三實習后的一段空閑時間,為了賺點游山玩水的旅費,我去了一個小語種語言培訓中心兼職。這里的師資基本都靠周邊高校的學生,說白了就是臨時搭起來的草臺班子,人來人往,流動性大,記人名挺耗腦力的,我們這群“數(shù)碼一代”又都記性欠佳,好在大多都是吃貨,于是每人很快就有了簡易代號,豬頭肉啦,礦泉水啦,章魚燒啦,萬金油啦(吃多了要醒醒腦)……也沒人抗議。
魚子醬應該跟我差不多年紀,至多上下一兩歲。但從她的行為來看,比我小的概率更大。她最憎惡的事情有三,一是打電話時手機滑進了剛泡好的茶里,二是上廁所時手機掉進了糞池里,三是有人持續(xù)地打電話來,找的不是她。上班第一天,前兩項我就親眼目睹了,當時就感到這孩子動作能有些低下,或許是先天不足的關(guān)系?
她在辦公桌前坐了一上午,沒有咨詢的人來。只好無聊地跟朋友煲電話粥,說得口干舌燥了,就一邊歪頭夾著手機,一邊泡茶,嘴里還賤賤地撒嬌說:“你真討厭,我快夾不住了,手機要掉了。”剛放下茶杯,身體一松,手機就滑到杯子里。“哎呀”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她本能地將兩根手指伸進杯中夾手機。我坐在對面,好像聽到了她手指表皮起泡的聲音,她卻如沒事人一樣,毫無燙感。之后就是一陣忙亂,卸電池板,拔sim卡,跑洗手間——因為那里有臺“烘手機”,就像專門為此時此刻準備的。
手機僥幸沒有壞。整個午餐時間,魚子醬都在繪聲繪色地復述手機起死回生的戲碼,很快和新同事們打成一片。受了她的啟發(fā),萬金油忽然想到一個促狹的問題:“還好是茶水啦,如果是手機掉進糞坑呢,你們會不會撿?”
這真是個哲學問題,立刻引起眾人深思。
“這要看這個手機有多貴。”豬頭肉沉吟道,“2000以上,我就要拼死一搏。”
“這要看我的手機是不是到了更新?lián)Q代的時候。”章魚燒說,“有時候掉東西不是壞事,是上帝為你換新的提供的一個合理借口。”
礦泉水的回答一出,大家都皺起了眉頭,“這要看當時便池里有沒有大便。”
總之沒人愿意干脆地給出一個“會”或者“不會”。
而就在下午,吃完川菜腸胃不適的魚子醬和我相邀上廁所的時候(女生嘛),我切切實實見證了她的答案。提褲子的時候,耳機線在她上衣扣子上掛了一下,手機從褲子口袋里被帶出。我就聽得隔壁間一聲驚呼,和一記“咚”(第二聲),黃色水花四濺(各位自己腦補吧),據(jù)魚子醬自述,她毫不猶豫就把手伸進了馬桶。
她的手機是諾基亞舊款,還不是智能的,不能上網(wǎng);她的手機上午已經(jīng)遭過一劫,救活了也是茍延殘喘。但她還是本能地要去救一救的,魚子醬說:“跟了我那么多年,上大學了我也沒有舍得換掉它,它就像我的家人了——就是路人么,我也不好那么絕情只當沒看見的。”
救回來的手機,還是照樣能正常顯示時間,就是沒有電話再打進來過。在我們的再三游說下,魚子醬總算下決心買個新手機了。
她想出點血,買個諾基亞的高端機子用上一輩子。
“諾基亞好啊,掉進開水,掉進廁所,都不會壞!”可上網(wǎng)搜一搜,當今手機市場已經(jīng)是蘋果、HTC、三星的三分天下,諾基亞宣布關(guān)閉在中國的兩個營銷總部,并被預言為2013年將要消失的品牌。
我勸她一定要隨大流啊,不然以后有點小毛小病修也沒地方修。但魚子醬對諾基亞的忠誠沒有絲毫動搖。她覺得和諾基亞在一起就會產(chǎn)生一些難以言喻的化學反應,有點靈異的感應,未必是愉快的,但都很奇妙。為了防止我說的情況發(fā)生,她還買了運營商號碼和資費捆綁的簽約機。
二
已經(jīng)幾天了,有人一直打電話到魚子醬的手機上找一個名叫“李犬”的人。
最初一兩次,魚子醬視如平常。還跟我們探討這人到底叫“犬”還是“畎”還是“綣”。
“‘畎’是田間小溝,也就是陰溝,腦筋正常的父母沒必要這樣咒孩子;‘綣’只用在連綿詞‘繾綣’里,意為纏綿,也未免太奔放了一點兒。當然‘犬’也不是什么好詞,不過農(nóng)村人可能給孩子取這樣的名字,為了好養(yǎng)活。”
“不大像,打來電話的人是個女的,沒有農(nóng)村口音,聽上去就是市區(qū)的人。”魚子醬說。
“可能是電信詐騙,你別睬她就是。”我說。
慢慢就忍無可忍了,最繁忙的時候,魚子醬要在辦公室一連重復三遍,“他現(xiàn)在不再使用這個號碼了!”
“我跟你說過了,沒有這個人!”“你腦子進水了是不是?”
要做到不理不睬很困難。兼職單位、實習單位、系里教務員,沒有一個電話是可以怠慢的。魚子醬說,最神氣的是,對方的號碼并不固定,也不是那種一眼就可以識別出的“犯罪分子”,然而這些陌生號碼接起來就是同一個女人的聲音,找的是同一個叫“李犬”的人。
我們的工作很簡單,不必穿著機構(gòu)的T恤和迷你短裙站在馬路上派發(fā)宣傳單(當然這也是必要的,但外包給別的公司了),而是待在有冷氣的辦公室里接電話為別人重復課程種類開設時間填填報名表,晚上開課的也是我們。小語種的需求量小,一天里聯(lián)系工作的電話鈴響起不超過十次,其中一次還可能是確認中午外賣的。如此無聊地一來,魚子醬的電話倒成了我們更好奇的聲音。漸漸地,這個虛無縹緲的“李犬”竟在辦公室扎下根來,成了我們“請病假的同事”,每天見到魚子醬,我們都會情不自禁地問:“那個‘李犬’怎么樣了?”
魚子醬開始把學員的名字讀錯,明明叫“王優(yōu)”,她讀成“王犬”,還好是內(nèi)部核對,只有我們幾個人知情者笑笑而已。接著豬頭肉、萬金油與我也紛紛出錯,一個叫“費默”的男生,豬頭肉讀成“費犬”、萬金油讀成“費黑犬”,我則錯得更加離譜,索性口非心是地叫出了“費黑狗”。
從那一天起,魚子醬從狂躁轉(zhuǎn)入沉思,她有點相信這個神秘電話是她的命運了。她開始在電話里對那個打錯的人表現(xiàn)出耐心,甚至有一次神色慌張地告訴我們:“不像是電信詐騙哎,電話里的人說,這個叫‘李犬’的可能已經(jīng)死掉了!”
“死掉了就報警啊,煩你干啥?”我說。
后一次魚子醬接電話的時候整個辦公室就陷入了絕對安靜。我們停下正在鍵盤上飛快聊著QQ的手指,豎起耳朵聽隔板那頭魚子醬的回應。
“李犬死掉了你報警啊!煩我做啥?”她把我的話回給那頭的人。
“啊!”她沉默了很久,掛斷了電話。
“怎么樣?”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問。
“她說她報過警,警察不相信,因為她很肯定‘李犬’是被父母吃掉的。”
真是越說越離奇,我們都懵了。“那肯定是腦子有病了,你快別管了。”
三
似乎是我那句“別管了”起了效果,魚子醬的手機鈴聲“富士山下”很久不再響起。大家還真有點不適應,辦公室氣氛回歸無聊,日子淡出鳥來,八小時變得特別長。我們反而希望出點事,哪怕像手機掉進糞池里那樣的小意外也好啊,讓時間被殺死得快點兒就成。期間章魚燒離職,偶爾說起她的時候,有人還錯說成了“李犬”,引來一片譏諷的嘲笑。
魚子醬又漸漸變回剛來時的模樣,皮膚光潔,狂躁那幾天額頭迸發(fā)的三顆痤瘡消褪了,鼻翼兩邊因激動擴張的毛孔也收縮起來,黑頭析干凈了也沒再冒出來。她又穿起了習以為常的格子襯衫配褪色牛仔中褲,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小清新模樣,瘋狂打字,憂心忡忡,沉默寡言。
那個星期五是我頭一個月工作的最后一天,中午老板給我結(jié)完賬,熱票子到手,只等下班后逛街犒勞自己了。
下班后,同事們一哄而散。魚子醬收拾好包包,起身向門口走了兩步,又返身過來,看看四下無人,神秘地問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晚飯。
“以什么名義呢?”我問她。一群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會顯得無聊,總有幾個強迫癥會喋喋不休地沒話找話說;兩個不熟的人呢就有點不同了,面對面很容易陷入尷尬的沉默,又沒有要好到吃完飯立刻就能默然會心各走各路的地步。
“當慶祝你工作滿月好了。”我怎么看怎么覺得她的神情有些異樣的亢奮。
“哪有人慶祝這個的呢?”我還在猶豫不決。
“那個‘李犬’的事,有下文了哦。”她忽然神秘地沖我一笑。我于是心甘情愿地給福州路的一家意大利菜館打電話訂座,要了有彩色玻璃窗,彩色吊燈,紅色的餐桌,棕櫚色的餐墊的靠窗位置。
“感覺工作比讀書累么?”魚子醬問,她點了份黑胡椒牛柳通心粉。
“還行,就是有些無聊。”我翻了翻價目表,挑了奶油培根意面,想了想,又配了三文魚色拉和羅宋湯。
“我也覺得怪無聊的。但聽說什么工作都是這樣。”服務員問我們要不要酒水的時候,她擺了擺手,喝了一口手中的檸檬水。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瞎聊,每個話題都聊不過三句便沒了下文,就好像下老大決心來個形式感十足的意大利餐廳也就點份意大利面一般,搔癢總搔不到要害處。
“那個找‘李犬’的女人吧,我見過她了。”她的語調(diào)里有些激情,讓我感到之前的拐彎抹角都在為進入這個主題做鋪墊。
“啊,我該說你好奇心真大呢還是膽子真大?”
魚子醬微微點了一下頭,大概是為了表示對自己的贊許。“她不是很長時間沒在上班的時間打電話來了嗎?有一天晚上,我又接到了。我想想不了結(jié)可真不是個事兒,就約她見了一面。反正她也是個女的,我怕她干嘛呀?”
我不知該怎么接話。
“我很奇怪吧?對一個打電話騷擾的人念念不忘?”
“哦,沒有。”色拉先上來了,我用叉子攪拌著卷心菜。
魚子醬和那個打電話來的姑娘約在星期天長風附近的肯德基。魚子醬到得很早,選了個靠門靠窗的位子吃一份高中畢業(yè)之后為了保持身材再沒有吃過的草莓圣代。白色塑料勺子把圣代送進嘴里的第一口,她就對過去的自己否定否定再否定了,喜歡吃這種甜的發(fā)膩的東西的傻妞,真的是過去的自己嗎?
四周都是人,戴著耳機自習的校服衫初中生,公文包一直抱在胸前心神不定嚼著油條的看表的男青年,什么也不點蹭空調(diào)讀早報的老頭……
“是你吧,180××××××××的機主?我就是打電話找李犬的人。”魚子醬被左手邊站著的面目清秀的短發(fā)女孩嚇了一跳。她沒什么特別的,娃娃臉,高中生的年紀,極瘦,極薄,除了鎖骨和腦袋有點立體感,剩下的部分幾乎是二次元的。
“哦,你好,你怎么一眼認出是我,你都沒打電話確認?”
“我對李犬的號碼有知覺。”女孩說著,瞥瞥魚子醬的諾基亞手機。
“‘李犬’……和你是什么關(guān)系?”
“同學,高一同班。”
“你上次說‘李犬’是被自己的父母害死的?”
“是被她父母吃掉的。”女孩說每句話的時候都面不改色。
“警察……”
“他們不相信我,因為我沒證據(jù)。”
“那你干嘛要不停地打電話給我,我又幫不了你。”
“這個號碼是她以前用的。轉(zhuǎn)學以后再打就換機主了。不過沒關(guān)系,我想讓你知道真相,多一個人知道李犬的事情也好,她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可我沒必要知道。”
“我從你的聲音就聽得出來,你想知道。你敢說你不想知道?”她笑了笑,露出好看的牙齒。
魚子醬把原本蹺在左腿上頭的右腿放下,換左腿蹺在右腿上面。
“你想聽。”女孩說,拖了把椅子坐在魚子醬旁邊。
魚子醬沒有否認。
女孩靠得更近了,“你想聽”,她重復這句話,嘴角冷冷一撇。
“我對死亡有天生的觸覺,不知怎么和你說。我開口的第一句話不是‘爸爸’也不是‘媽媽’,而是‘殺殺’。不是說‘殺’,而是說‘殺殺’。剛開始我媽和我奶奶在猜,究竟是‘沙沙’、‘塞塞’還是‘叔叔’什么的,沒過幾天,我爸就在單位跟人吵架,拿水果刀連捅了兩個同事,一個當場死亡,一個送到醫(yī)院搶救無效也死了,我爸進了監(jiān)獄。他們這才恍然大悟,我說的是‘殺殺’。”
魚子醬聽得認真,舉重若輕地說:“每個孩子小時候都會覺得自己通靈,都相信自己或多或少有點超能力。這很正常,那個階段你離自然還比較近。”
女孩做了個手勢,請她讓自己講下去。“我媽沒多久就找她自己的人生去了,這不是重點。六歲的時候,我記得有天早上突然繞到爺爺房里,跟正在穿鞋子準備去打太極拳的爺爺說:‘路上要小心車子’,結(jié)果回家路上爺爺就被小轉(zhuǎn)彎的土方車碾死了。
“哦,對了,當中還有一些插曲。比如我奶奶退休以前要好的同事來看她,給我們送來一個紅包還有一個水果籃,她走的時候我就拉著她的手哭,哭了很久,我奶奶開玩笑說,好像我是從那家抱過來的似的。沒多久,這個來看我們的老婆婆就突發(fā)腦溢血昏迷了,拖了個把月也死了。
“我奶奶后來堅信我有特異功能。她很疼我,初一十五就去廟里燒香,希望可以活得長一些,多照顧我一些。她有時候甚至跟我說,到時候你就跟奶奶明講吧,奶奶不會怪你的,早知道好早安排。我去年過年前跟她說的,‘奶奶,年關(guān)難過啊’。她就有數(shù)了,把存折啊房產(chǎn)啊墓地啊都跟我交代了一邊,然后就在小年夜晚上走的。
“我說這么多,無非是要你相信對這種事我有感應。李犬的事我沒有證據(jù),但直覺告訴我不妙了。她坐在我的前面,扎馬尾,不胖不瘦,挺好看,但也沒到班花的程度,我們還算談得來,可也不是形影不離那種。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是上學期期末,她從女廁所出來要回教室,我在走廊上跟她說:‘小心,你父母要吃了你。’她還笑嘻嘻地,說我開起玩笑來一本正經(jīng),然后開學以后就沒再來,我也沒見到她家長,老師說她轉(zhuǎn)學了。”
魚子醬在不知不覺間吞了好幾口甜得發(fā)膩的草莓圣代,腳底都在發(fā)冷。她不得不相信了,開始覺得身旁這個女孩的雙眼有點像女巫手里的水晶球,眼睛里只有魚子醬自己的倒影。
“你預見超現(xiàn)實的死亡場面?”魚子醬問。
“不能,那種預感是突然來臨的,從感知到說出來之間沒有可以讓我斟酌說或者不說的時間。就是我接受到了,就不自覺地沖口而出,等說完了我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我只是把腦海中突然響起的聲音傳達出來而已。”
“太無語了。”說著,魚子醬把最后兩口草莓圣代送進嘴里,舌頭已經(jīng)凍麻了。
“看見你右手邊穿米色薄衫的老伯伯了嗎?兩周的星期三一早……”女孩忽然擠了一下左眼,“我已經(jīng)長大了,而且非親非故的,也不好上去拉著人家就哭。”
魚子醬驚異地朝她說的方向看去。就是那個讀報的老伯伯,下身還穿著線褲來,是個有文化愛運動的人。
“他住在馬路對面的師大二村,你到時候去看看師大二村有沒有花圈,有的話再打聽一下,就知道我說的話可不可信了。”說完,女孩一陣風似的消失了。
我的意面快要吞咽完,魚子醬的通心粉還沒怎么動。我不止一次地提醒她“涼了,吃完再說”,可她似乎不在乎,越講越興奮。
“你相信么,一個會預知別人死亡的人?”
“很難回答。偶爾的感應是可以解釋的,比如你非常親近一個人,對他的行為很熟悉,那么稍稍有點反常,你就自然會感受到。但要說這是種功能呢,呵呵呵呵……如果是我認識的人,真是可怕呀。”
“我和你一樣,這個女孩子出現(xiàn)之前,我想也不敢想,”她的嘴里塞滿牛柳和洋蔥,“她叫我驗證的事情就是后天了,到時候就知道,我已經(jīng)跟公司說早上請假,去看看就知道。”
我們就在這樣的氣氛下共盡晚餐,奶油幾次從我的胃里反上來,西餐真是不好消化啊。
從飯店出來,魚子醬的情緒還是很亢奮,“不知為何,我好想知道結(jié)果,像以前考試完想知道成績一樣,奇怪吧?”
“你到底希望是真的還是假的呢?”我問。
“是啊,好茫然啊。”她揮著手,上了公交車。
四
周末我仍舊睡我的懶覺,未卜先知的女孩倒沒有在我的生活里留下過多印記,或許是因為怪人到處都是,但對于周三的期盼也偶爾讓我心跳加速,好像自己下了賭注似的,畢竟這一次的發(fā)生是切近的。
周三的早上魚子醬果然沒來,萬金油咕嚕了一句:“哎喲,魚子醬遲到了嘛。”沒有引起任何回響。
大約十一點左右,魚子醬來了,一樣的裝扮,神情有點怪,我說不出,半是驚惶半是興奮。她的眼睛到處瞟,似乎在找某個跟蹤她的黑影。很快,我在QQ上遇到了她。
她的頭像在我屏幕右下角焦慮地閃動:“她很準。”
“你準備怎么樣?”我問。
“我相信她了。”
不用問也知道魚子醬這個周末又見過那個女孩了。禮拜一上班第一件事,她就扯完兩大卷封箱帶,黃色的,大凳子上架小凳子,爬得老高,把墻上各種隔板的支架統(tǒng)統(tǒng)用封箱帶貼起來,連頭頂老式吊扇的底座也不放過,雪白的墻壁被打起黃色補丁,丑得離譜。
豬頭肉說:“你是怕樓上廁所糞水滲下來嗎?奇怪,你才不怕這個咧。”
魚子醬申辯說,都是為了安全考慮,“這種支架什么的隨時都會掉下來的,上面放著那么多書可資料,砸到誰頭上誰腦袋開花。”
“真要掉下來,這點封箱帶頂屁用!”豬頭肉說,可他也沒有爬上去撕。后來被大樓保潔工撕掉了。
魚子醬的恐懼與日俱增,走路時小心翼翼地抬著頭,挑上方?jīng)]有物件的地方通過。她開門時尤其小心,跟逃亡似的,抱頭鼠竄,因為辦公室開門處有吊頂,是個中央空調(diào)出風口。
有一次她提出跟我換位子,因為我的頭頂上方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
萬金油聽見了,特地插話:“別縱容她發(fā)神經(jīng),早上要和我換,我才不睬她呢!”
魚子醬的臉縮掉一圈似的,哀求地看著我,仿佛在說,別人都不懂我,你還不懂嗎?
“是不是她……”我問。
魚子醬嘴唇顫抖地點點頭。
但即便我把位子讓給了她也無法緩解她對死亡的恐懼,在中心的最后一周,魚子醬戴了一頂安全帽來上班,說什么也不肯脫下。戴著安全帽的時候她似乎鎮(zhèn)定一些,能騰出手來接電話,打字。我注意到,那個女孩似乎沒有再打來電話找“李犬”。
就在我離開中心的那天,魚子醬還戴著一頂梅紅色的安全帽,我寬慰她說,那么多天過去都沒事,可見那女孩也不總是靈的,她大可不必害怕了。魚子醬卻覺得,只要思想一松懈就會給死神以機會。
五
剛結(jié)束兼職的幾天,我還時常會牽掛魚子醬的安危。事實上她也沒有告訴我,女孩具體預言了她些什么。
在我即將踏上去意大利求學的新旅程,把整個辦公室遺忘得一干二凈的時候,突然收到來自魚子醬的消息:“親愛的朋友們,本人此號即日起不再使用,新的號碼為138×××××××,請惠存,保持聯(lián)系。”
我沒有存下她的新號碼,理想狀態(tài)下預想維持一輩子的東西,遠不會老老實實遵循我們的計劃,天知道等我回來之后魚子醬又換了什么別的號碼了。但憑借她對舊物的癡情,要她下決心調(diào)換一部手機一定也是有大事發(fā)生。極大的可能便是經(jīng)高人指點,把換部手機作為化解之法,不要再自己嚇自己了。無論生死,意外是生活最大的樂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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