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八章    虛構(gòu)的囚禁

　　虛構(gòu)的囚禁

　　真如寺西面的糖坊街據(jù)說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寶地，佛光高照。寺門口攤著八卦圖，支著烏木拐棒，坐在木板凳上的瞎子道，還翻著白眼：“早晨真如佛塔的陰頭正好籠罩在糖坊街上，多一分不多，少一分不少。過了晌午便不吉利，晦氣了。所以東面是大馬路，造不得房子，你瞧！”說著，他冷不丁地用刷著紅白油漆的盲棍指指大馬路，角度分毫不差，仿佛他看得見似的。

　　于是，糖坊街的住戶死活賴著不走了，即使他們中很多人是從小抱怨、咒罵著這里長大的。夏天，家門口的下水道像貓尿一樣臭氣熏天，每天房間里會有蒼蠅準時考勤上崗，有時兩只，有時三只，轟炸機似的在不同緯度盤旋；冬天，蟲大約死寂了，就剩下老鼠咯咯咯地來敲門，晚上躺在床上，好像天花板支不住快塌下來一般。幸好有被子，蒙上去就一覺到天亮。

　　現(xiàn)在，他們聽見自己的孩子謾罵糖坊街是要光火的。或者半夜上廁所一點燈，蟑螂就像游擊隊似的從四面八方往水斗處包籠來。孩子們往往汗毛凜凜，尖叫著揪出他們的父親來左右撲殺。他們還要汗毛凜凜地爬上馬桶，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腳下，生怕有蟑螂咬上他們細皮嫩肉的小腳丫子。

　　存志的經(jīng)歷最驚險。他坐在馬桶上就覺得屁股戳到肉刺了，一癢一癢。待他好容易大解完，捏著草紙伸下手去，才發(fā)現(xiàn)馬桶里潛伏著一只活蹦亂跳的蟑螂，駭?shù)盟粊G草紙，揮拳將馬桶蓋子砸下去，進屋去尋父親算賬。他父親建國滿不在乎，只道：

　　“你沖掉不就好了？”

　　存志一臉悻悻，咬牙說：“我長大以后一定要搬出去。”

　　存志不曉得，他父親當(dāng)年也被馬桶里的蟑螂啃過，也被爺爺?shù)牟灰詾槿恍哌^，也悻悻地賭咒說要搬出去。所以，建國如今看著時光倒流，單覺得好笑。可存志母親蘭萍卻來不煞急數(shù)落他：“瞎說，你長大了就會知道哪兒都不如這兒好！少胡說八道，快睡覺！”

　　糖坊街是什么時候開始佛光高照的無人知曉。擺著折疊椅搖著蒲扇在巷口一坐就是一整天的奶奶婆婆們只說：“從來如此。”甚至年紀最長的阿四婆也張著她落了牙的口說：

　　“我老早就知道了，那時沒人信我。后來還破除迷信，我老頭只教我別出去亂說，免得惹麻煩。”

　　阿四婆開口時嘴巴四圍洶涌起伏，仿佛每一秒鐘都有無數(shù)的讖緯消失又發(fā)生，加之她雙眼底下有兩塊對稱的老人斑，好像上面的眼睛是假的，下面這對才真正是洞察世間的神目。旁邊的奶奶婆婆都被這對神目怔住了，連連稱嘆：

　　“還是阿四婆婆懂老法啊！”

　　她們還沒察覺，她們自己離阿四婆的年歲也不遠了。

　　沒有人計較糖坊街什么時候重又佛光高照了，再追問下去只會被他們反問一句：“真如寺是什么時候重又開門的？”年輕如存志的人沒趕上那時候，年邁如阿四婆的人趕上卻忘記了，啪嗒啪嗒扳手指也算不清楚；不老不少如建國是應(yīng)當(dāng)知道的，不過那時候沒開竅，也就給漏過了，現(xiàn)在只得燒香磕頭來彌補自己的過錯。于是，燒香更勤，磕頭更猛。

　　糖坊街就這么聚集起人氣。逢初一十五，小區(qū)門口、寺門口、直到東大馬路都是要停警車的。交警站在路口攔下穿行的轎車，好讓川流不息的人群魚貫入寺廟。十元一張的門票撒了一地，像四開的黃菊花，倒也新鮮燦爛。

　　建國、蘭萍、阿四婆還有糖坊街的住戶也都是寺廟的常客，他們不僅為了參拜，更是為了參觀。

　　初一，他們眼見一個挎著黃布袋袋的老太每跪一次勢必要做一回獅子吼。蘭萍被嚇到了，建國解釋說那是心誠。老太拜完出寺門時大家才委婉得知她兩個孩子都被診斷出是癌。方才獅吼動天的她忽然老淚縱橫，致使蘭萍脫口而出：

　　“還是糖坊街好，佛光高照！”

　　這不是蘭萍自己斷言的，早已有別人告訴她了。她有個小姐妹詠梅托了關(guān)系，退休后到真如寺做香火的收銀，詠梅寺里待久了，“老法”積得不比阿四婆少。她就跟蘭萍說過：

　　“這兩年得怪毛病的人我們廟里聽得多了，什么年紀都有。就是奇了，唯獨糖坊街上從來沒聽見過，你說神么？”

　　蘭萍將信將疑：“那，佛光高照是真的了？”

　　“當(dāng)然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所以，糖坊街的人，老鼠跳舞當(dāng)彈琴，蒼蠅打圍當(dāng)念經(jīng)。既是佛光高照，必然眾生普渡了。他們連殺生都懶了，全換了副慈悲心腸。

　　夏天一場暴雨過后，糖坊街的樓房又倒灌了水，沒膝蓋。存志的新球鞋浸了一胞水，肚里裝了一包氣。他又忍不住：

　　“真不知道你們怎么想。人家是沒辦法，要一家人擠在破屋子里。你們又不是沒錢換房子，干嘛我們也要擠在這里？”

　　“又說傻話了。這里吉利得很！你小孩子不懂。”

　　“臺風(fēng)一刮，兩樓的天花板剝落得像一片片紙錢似的到處飛，倒真是吉利！”

　　蘭萍一聽這話，刮了存志一耳刮子，還扯他的耳根讓他給佛祖叩頭。家里是小，不過還夠貼上張佛祖的相片。現(xiàn)在存志便得給紙上的臥佛跪下，認錯。存志想不通，抬頭看佛祖，佛祖只是笑。

　　存志馬上就有機會想通了。窗戶底下傳來一陣刺耳的哭喪。往外一看，一群人戴著白花，黑紗，腰間系著帛布往前走，當(dāng)中還有三只會挪動的花圈。

　　只知道，過世的人叫玉芬，歲數(shù)不大，剛挨到中年，是糖坊街第一個得癌癥的人。肝癌，兩個月的事情。

　　癌癥傳進糖坊街可非小事。后兩天，又買起了粘鼠板，蟑螂藥和電蚊拍。只有阿四婆坐在巷口用那對不能眨的褐色神目瞅著過路的人，開闔她落了牙的口：

　　“肯定是玉芬心底不誠，遭受懲戒。”

　　大家在阿四婆板凳處頓了頓，又提著一塑料袋的粘鼠板，蟑螂藥和電蚊拍噔噔噔上樓了。

　　正巧政府一直想拆這里的房子，礙于佛光高照一說遲遲無法行動。現(xiàn)在時機成熟，一張白晃晃的告示貼在小區(qū)門口。

　　據(jù)政府所言，糖坊街年久失修，電線老化嚴重。可見，長期沒發(fā)生過火情確實可謂佛光高照了。拆房說是為了保障住戶安全，改善民生。

　　糖坊街的人圍在告示前抽著煙，議著論。腳下勒莫生頭竄出只圓滑如故的老鼠，婦人塑料拖鞋往地上一蹬：

　　“老鼠多是多得來——”

　　最該得意的是存志，他終于要如愿以償了。這一晚，他拉拉父親的手，說：“電線亂得和橡皮筋一個樣，你說有多危險！”又攙攙母親的手：“一關(guān)燈，蟑螂都要鋪出來了！”

　　這次，父母都沒說他，只是皺了皺眉，不言語。

　　存志興奮了整整一天。翌日，他還告訴他的好哥們，他馬上要搬新家了，新家比現(xiàn)在干凈，比現(xiàn)在寬敞，存志說的時候眼睛盯著天花板，仿佛那上面有他新家的圖紙，說不下去了，他就拍拍桌子，承諾一定請他們來家里玩。放學(xué)，他如往常一樣步行回到糖坊街，小區(qū)門口的告示撕掉了，只留下兩條淡淡的糨糊印子。家門底下又齊齊整整坐了一排奶奶婆婆，恭恭敬敬地仰望著阿四婆的那對神目。

　　存志也被這陣勢懵住了，恭敬地喊了聲：“阿四婆婆——”

　　“乖——”

　　存志說不清為何，可不敢再看阿四婆婆，只是一味地往家跑。

　　家里，佛祖的相片似乎被擦拭過了，煥發(fā)著異常的光輝。他媽媽正和他爸爸聊著前不久死去的那個玉芬。

　　“我今天碰到詠梅了，她見過前來敬香的玉芬她老公。她老公說了，玉芬兩個多月前吵著鬧著要搬，說什么受不了這里了，還嚷嚷著不信邪什么的。”

　　“哦，是這樣。”建國答應(yīng)著。

　　“是啊，還是阿四婆婆講得準，玉芬心底不誠。”

　　存志躡手躡腳地進房，卸下沉重的書包。眼前又有油黑擦亮的大頭蒼蠅在吊扇下面打轉(zhuǎn)，一、二、三，恰好三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