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年糕

　　過年是孩童的玩節，我在年夜飯宴席上是坐不住的，大人一到那天又特別婆媽，這個要等，那個位子要留，待人到齊動筷了，外面劈劈啪啪地燃起焰火。比我大兩個月的堂姐悄悄地踢我的鞋子，我也用腳報以響應，這一切都發生在飯桌下。然后我們同時放下碗筷，說是飽了，便披上羽絨服奔出門去看別家的焰火。父母本應當數落我們，可礙于大年夜，連討債的都得歇業，孩子更罵不得。等我們意興闌珊，癟著肚子回來，他們就喂我們各種名堂的菜肴。

　　吃蛋餃，含著金元寶。

　　吃烤麩，吃了來年富。

　　吃豆芽，稱心如意菜。

　　……

　　末了，他們總把剩下的糖年糕統統留給我，因為我愛吃。

　　其實糖年糕絕非什么精致的糕點，粘得連刀都切不利落，牙齒往下一咬，齊刷刷地陷進去，動彈不得。只有兒時換牙齒的時候派用場，一粘一搭，了卻拔牙的痛苦，還甜入心坎。爺爺過世后，沒人遵從小年送灶的習俗，我問起缺席的糖年糕，母親解釋說：“又沒人要吃，買了做啥？”

　　我賭氣地喊道：“我愛吃！”

　　過去我總幫爺爺一起送灶。據說，灶神是玉皇大帝派來刺探人間是非的密探，爺爺買來糖年糕，插上三根細細的香，說是堵住灶神的嘴，他就不會亂說話。

　　“連我也不要吃的東西，灶神會喜歡吃么？”

　　“灶神就像你爸，啥都要吃。”

　　說到這我就笑了，我爸話多啰嗦，這倒是真的。

　　我每次裝腔作勢咀嚼糖年糕的時候，就覺得自己為家里做了件偉大的事，來年玉皇大帝庇佑我們，都是我的功勞。

　　我沒跟父母講過，爺爺去世那年家里是初一聚的，沒擺過糖年糕。灶頭間天花板上磕磕磕吵個不休。誰都曉得是什么，卻避而不談。小堂姐問起，大人便哄他：“跟你說年初一要早些睡吧，老鼠要結婚。”

　　“老鼠”兩字蹦出，堂姐臉色煞白。

　　在這個家，老鼠是不祥的。爺爺去世前夕家里就竄進兩只老鼠，也不咬東西，就咚咚咚地敲窗戶，爺爺死后便沒來。外婆去世前我家也這樣，奇怪得很。聽到老鼠，即便是婚宴，心里也免不了咯噔一下，堂姐和我的其他長輩都不在了，剩下的只有奶奶。

　　那晚，我們謊稱上廁所，卻戰兢地摸進灶頭間，我找出剩下的湯年糕，往上頭灑滿白糖，擺在角落。堂姐問這樣有沒有用，我也不曉得哪來的自信，使勁點點頭。

　　后來，老鼠真的沒有再來；后來，我的奶奶長命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