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子龍蹄
菊芳剛剛巡過一遍樓下的織造車間,又抓到兩個小子打瞌睡,一個似乎能感應到菊芳的腳步,做了噩夢似的驚醒,立馬跑回劍桿織機旁邊,還有一個盹牢了,需要菊芳拍拍他的肩膀,他也醒了,立即起一身雞皮疙瘩,含混地說了句道歉的話,也跑到自己看的那幾臺織機旁邊去了。
隔壁的排布廠關得早,又有三個下了班沒事干的男孩子到這兒來找人瞎扯淡,他們也頃刻間不說話,喊了聲:“陳廠長”,朋友間相互使了個眼色便小跑溜開了。剛剛攀談甚歡的工人們像犯了錯的孩子,低著頭趕緊看好織機,恰好一臺織機的經線斷了,他趕緊接,大概是害怕,平時一下子的功夫今天卻耽擱了好一會兒,額頭的汗一股一股地淌下來,菊芳沒說啥,盯著他看了幾秒鐘又往前繼續走。
因為是夏天,即使已經到了深夜,車間里的溫度仍然降不下來,但菊芳自覺已經做得足夠好了,車間頭和尾兩臺巨大的工業用排風扇就是她說服老板特地買來給工人防暑的。她喜歡聽織機有規律的隆隆聲,這在提醒她所有一切都在有序運行,產量有保證,只是聲音實在太響,菊芳的一個耳朵已經不太好使了。
兜了一圈后,菊芳回到辦公室,正準備回宿舍休息,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是她的丈夫打來的——女兒還沒有回來,會不會出事?
“有沒有打過她的手機?”
“打過很多次,一直沒接。”
“我來打。”
說著菊芳撥通了女兒的手機,那頭也是一連串石沉大海的嘟嘟聲,再打,還是一樣。菊芳發了條短信過去:“你在哪里?幾時回家?”
還是菊芳有一手,女兒回短信了:“出去幾天,會回來的,勿念。”
短信才剛收到,她那憂心忡忡的丈夫又打電話來——到底在哪里啊?會睡在哪里啊?明天還要上班,怎么辦啊?
問得菊芳火冒三漲,“女兒都那么大了,我們要管也管不了,隨便她去好啦。”
說是這么說,菊芳掛上電話后心里也擔心,她發了短信給女兒的好友小磊,沒過幾秒小磊回復了:“阿姨,別擔心。阿口工作上有點不開心,請了兩天假去西塘,過兩天就回來。”
自己養女兒,人家也養女兒,為什么養出來的女兒差得這么遠呢?小磊是阿口從初中一直到大學的同學,菊芳說不出有多喜歡她,說話嗲嗲的,一口一個阿姨,做事情也不會像她女兒那樣不知輕重,進了社會肯定討領導喜歡,甚至就是短信,也回復得比她女兒詳細。菊芳于是不再問,回了句謝謝,打了通電話吩咐她丈夫睡覺,自己也準備回宿舍歇息了。
菊芳了解自己的女兒,哪里是什么工作上有點不開心,分明就是她自己吃不了苦。
阿口大學畢業后在通信局下屬的一家通訊光纜公司找了份工作,菊芳很滿意,國企,穩定,可不到半年阿口就抱怨工作太無聊,想辭職,菊芳趕緊拗正她的思路。
“你哦,什么時候到我廠里看看,都是像你這么大歲數就老遠跑到上海來打工,不一樣干下來么?你說,你的工作哪里不好?”
阿口想了很久,說道:“食堂不好,菜難吃是難吃得來,根本吃不飽!”
“難吃?我們廠里吃的哪有你那么好?一個工人一日三頓的飯貼總共就三塊錢,你說能吃啥?早上泡飯醬菜,只有中午有頓葷,加兩個素菜,晚上是兩個素菜加一塊荷包蛋。不過,飯是暢吃,要吃多少就多少。”
“你們壓榨勞工嘍?如果飯也不給人家吃,人家哪有力氣干活?”阿口的父親插話說。
“所以飯隨便他們吃,總歸能吃飽。我進去已經給他們改善過伙食了,以前那個管飯的給他們吃泔腳油呢!”
“就這點點鈔票,是只好吃泔腳油了!”阿口挑著眉毛說道。
“所以啊,你的日子已經很好了,還折騰什么?”
“你又不懂。”阿口嘟囔了一句,不再提。
真的,跟阿口比起來,那些來菊芳廠里打工的十八九歲到二十多歲不等的外來務工人員可謂一個天一個地,都還是愛玩的年紀,每天上十二小時的班,沒有休息日,一個月到頭產量最多的也不過一千來塊工資,這還是在菊芳請求老板提了工資以后。菊芳也想過如果是自己的女兒過這種日子,絕對難以接受,可她就算心疼也沒有辦法,名義上菊芳是廠長,其實也無非是替老板打工,每個月四千元工資,從周一到周四都要住在南匯的廠里,挨到周五才能回市區。但既然已經身在這個位子上,就得看好老板的錢袋子,菊芳深信這也是做人的道理。
菊芳先回一趟宿舍把空調開了(空調也是菊芳來了以后竭力央求老板批準才安裝的),拿出下午打上來的兩熱水瓶熱水到二樓的浴室去洗澡(浴室簡陋,沒有熱水器),搽肥皂前她先把換下的衣服給洗了,放在臉盆里,擱在角落,然后才開始洗澡,這樣不浪費時間。洗完順便把衣服晾好,回到宿舍大約十一點半,空調的效果已經顯現,她往席子上噴點花露水,終于可以睡覺了。
睡不舒坦,醒來一看手機,才凌晨三點。菊芳沒有睡回籠覺的習慣,她起身,換上藍色的工作服,又去車間察看有沒有人偷懶。工人這時候的眼皮已經是硬撐起來的了,可一見陳廠長立即站得像胡桃夾子般精神抖擻,菊芳覺得有點好笑。只有一個人不在崗位上,她厲聲問旁邊的兩個女工:“江月去哪里啦?”
“她去廁所了。”
菊芳滿意地點點頭,便站在附近等江月回來。快五分鐘了,江月蹣跚地走回來,面色慘白,她在陳廠長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又蹣跚著走開了。菊芳暫停了這三臺織機,再兜了一圈才回樓上的辦公室去。
江月是個面容姣好的四川姑娘,她的年齡和阿口相仿,連長相也略有幾分相似,所以菊芳很喜歡她,還把阿口穿了一兩次就不穿的細高跟鞋,背過一次就不背的八九成新的包都讓丈夫從家里的吊櫥里翻出來,送給江月,她干活也伶俐,別人只能織最簡單的無紡布,她能織難度甚高的過濾布。只是她來老朋友的時候身體反應非常大,剛才就是吃不消要請假,菊芳當然不是這么沒有人情味的上司。
天開始亮了,菊芳的肚子也在輕微地抗議,挨到六點半,她和那幫交接班的青年工人們一起擁在食堂里吃早飯。早飯沒有盼頭,仍舊是泡飯加什錦醬菜,那幫剛下夜班的工人食欲特別旺盛,一直拿著搪瓷碗要加飯,嘴里發出嘖嘖的咀嚼聲,菊芳在家里很不喜歡丈夫吃飯發出這種聲音,可在這里好像不,這種聲音造成了一種津津有味的錯覺,讓憎惡吃泡飯的菊芳也能夠把肚子填飽。
這天是周五,她已經指望著時鐘快點走到下午的四點,那個時候她訂的黑車就會停在紡織廠外面,開一個多小時就能到浦東的龍陽路換地鐵回家。可想想又不對,今天是周五了,阿口干嘛不等到今天下班再去西塘呢?玩到星期天再回來嘛,不也一樣?何必要請兩天假。她尋思著便發了條短信給女兒:今天回來嗎?
女兒竟然已經醒了,她回復說:可能不。
可能不,這什么意思?菊芳又生起氣來,她越來越相信自己哥哥的話,這個女兒被她慣壞了。
她哥說這話是因為阿口對老爸的態度,也怪了,她的丈夫看到這個女兒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尤其是女兒讀初中以后。逢年過節她丈夫喜歡在家族聚會上小酌幾口,有時候沒有自制力,只要別人斟上,他來者不拒,菊芳想一年也就一兩次,不便責備,可女兒卻比她這個媽還來得苛刻。
“夠了,別喝了。”阿口命令父親說。
“讓你爸喝點,難得!”舅舅說著,又給倒滿。
“我看還是夠了。”阿口的爸爸推脫著。
“難得,你平時又不喝。”舅舅仍然勸酒,兩個姨夫也幫腔。
“舅舅,我爸也說夠了,今天喝得已經夠多了。”阿口說罷,一口搶過父親的酒杯,把自己那杯可樂換給他,弄得場面很尷尬。
“你看你把女兒寵的,對自己爸爸怎么這個態度?”怨氣和酒氣同時從舅舅的嘴里散發出來。
這話也影響了菊芳的二姐,二姐趁進廚房端湯的時候咬菊芳的耳朵說:“這樣不好,將來你女兒到了社會上,一點挫折也扛不住。”
菊芳當時沒有在意,說阿口在家里不是這樣,對老爸挺有禮貌的,可能只是不喜歡她爸喝酒而已。
“那你自己說,她長這么大有沒有吃過苦?”
二姐的這個問題問得菊芳一下子腦筋搭牢,是哦,父母都沒下過崗,也沒離過婚,阿口也沒有被后媽虐待過,這么著將來走上社會可怎么辦?待到想明白時,菊芳連續打自己的嘴巴要自己吐口水重說,難道要詛咒家里一拍兩散么?
“她暑假里跟學校去過貴州支教,總共去了兩次,每次都有一個月,蠻苦的,回來曬得跟鄉下人一樣,聽說還缺水,不是天天都能洗上澡,怪可憐的。”菊芳對二姐說。
“那有什么?學校的項目哪里會讓學生吃苦頭,萬一出什么事情學校可是要負責任的!”
菊芳想想也有理,這么說來阿口確實沒吃過苦——這不,現在不是被菊芳的哥哥姐姐言中了么?
早上看著貨車卸完貨后,擋車工來抱怨大王又不肯修車了。大王是廠里的電工兼機修工,蘇北人,隔段時間總要作一作,看到菊芳周末能回家自己沒雙休日心里不平衡,曉得菊芳工資比自己高又要念念有詞。“你先回去,我去叫。”說完菊芳就到電工室去找大王,大王一臉老大不情愿地跟著她往織造車間趕。
“大王,你自己也清楚,你出去根本拿不到這個工資,就算拿得到這個工資也不可能像現在這么愜意,只有需要維修的時候幫幫忙,平時還可以坐在電工室里歇息。”
大王沉默不語。
菊芳說這些話時又想到了女兒阿口,阿口的起薪算高的,而且幾乎不用加班,女孩子還圖個啥?她別的不怕,怕就怕那丫頭腦子進水,又犯傻要辭職,現在滿大街的大學生找不到工作,她又讀文科,出去哪里還有這么好的工作等著她?
“不曉得你工作上為什么事情不開心,但進入社會都是這樣。你的工作很好,不要沖動。給領導同事帶點禮物回來。”菊芳給女兒發了短信。
阿口沒有回。
上班才兩個月阿口就覺得她上司王副總不太對勁,說完話喜歡在她的肩膀上搭,不是那種哥們似的拍一拍,而是搭,順勢在手臂上摸一把,像摸一塊玉佩似的。她不敢跟同事提,畢竟王副總的歲數和自己的父親差不多,兒子也和自己同年,說不定只是她太敏感,別人會以為她無事生非。
后來才知道原來這是公認的秘密,她清楚地看到王副總走過來的時候大膽地往比她早兩年進單位的小黃屁股上一按。畢竟阿口直接接觸副總的機會不多,他沒對自己如此大膽,阿口想想還是先忍忍再說。
最近一月阿口愈發感到單位里氣氛不對,王副總有一次叫他進辦公室讓她坐,順便放下對著大辦公室的百葉窗。
“你來單位也快一年了?”
阿口點點頭。
“我對你的工作表現很滿意,只是覺得你有點放不開。”副總說完古怪地笑了笑,“其他都好,就是衣服,穿得太呆板,平時上班還好,我擔心如果帶你出去開會見客戶,你的衣服沒有凸顯你女性的魅力。”
阿口下意識看了看自己的套裝,白襯衫和一步裙,還是單位發的,工作時候大家不都這么穿?她不懂,沒吱聲。
“我為你準備了點衣服,從香港帶來的。在辦公室的那個角,你下班晚點走,到我辦公室把衣服拿了再回去,試試看,不行我可以找人去換尺碼。”副總用眼神示意著墻角的兩只印有麗茲飯店抬頭的禮品袋。
“我不能要,衣服我家里有。只要您說對我說著裝有什么要求,我照做就行。”
“我說了你放不開吧?”王副總舉重若輕地笑了笑,露出微黃的牙齒,“收上司送的衣服又沒什么,工作需要嘛。你這么小家子氣,會影響你在事業上的發展的。”
阿口只得答應。
中午吃飯的時候,阿口越想越不對,她打的梅菜扣肉和黃瓜炒蛋都沒怎么動,就把酸奶一吮殆盡。怎么這么奇怪,送衣服?況且,他怎么知道自己穿哪個號?
這么一想,阿口渾身哆嗦,想起剛才上司看著她的樣子,好像那雙是透視眼一般。
五點半一到,她讓兩個同事等等她,趕忙理了包走。
事情沒完,第二天中午吃飯回來一通陌生電話打到她的手機上,她接起來,竟然是王副總,他壓低了聲音要她看寫字臺最低下的一個抽屜,阿口拉開,兩只麗茲飯店的禮品袋。
“放開一些,我對你沒什么惡毒的想法,你放心,我只是希望能幫到你。”王副總說。
阿口的心快要跳出喉嚨口來,她趴在桌子上痛苦地斗爭著,還是決定什么時候把衣服再搬回王副總的辦公室去,反正她不要。
衣服還擱在阿口的抽屜里,王副總的短信每天至少一條,有時候說想她,要她第二天早點來上班,有時候勸她要放開自己,成功不是那么容易的。阿口不回,她想找人聊聊,可媽媽不在家,跟爸爸又難以啟齒,挨到周五媽媽回來想說的話早已溜走一半,阿口也不開口了,何況媽媽聽不得她對工作的抱怨。
“下個禮拜我要去無錫開一個建立江浙滬互聯網通信聯盟的會,我要帶一個助手,我想把這個機會給你。”王副總前半周把阿口叫進辦公室,仍舊是放下百葉窗,笑瞇瞇地說。
“王副總,我剛進單位,資歷尚淺,那么重要的工作恐怕擔當不起,怕給您添麻煩。”阿口趕忙推脫著。
“哪有的事,我哪里怕你給我添麻煩,我怕的是你不麻煩我!”說著王副總的手又搭在阿口的肩膀上,在她脖頸上撫摸著,阿口立即往旁邊縮了縮,王副總收回了手,“我這里另外有個位子,去蘆潮港守海底光纜,一去兩年,當中不能回上海,你知道那個地方很偏僻,那里前不著村后不著店,一個女孩子去,萬一有個什么,很難說清。再說雖然說是兩年,后面如果我不讓人頂你,你就一直在那里,你知道,女孩子的青春是很寶貴的。”
王副總又用那種似乎能將人一覽無余的眼神打量著阿口,“你想怎么樣就看你在無錫時候的表現了。你知道張總辦公室的董秘書,她剛進來的時候可比你放得開,現在多好?”
董秘?阿口進來的時候就特別欽佩董秘,她乍看之下不像國企里的員工,更像五百強企業的高管,說話做事雷厲風行,很有原則,她竟是這樣的人?
“王副總,我想請兩天假,去準備一下。”阿口說。
“好,好好準備一下,你把我送給你的衣服還到我的辦公室我不怪你,你自己好生買幾件能夠凸顯女性魅力的衣服,從外到里。下周一早上照常時間上班,下午的火車,我們電話聯系。”
阿口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退出來繼續做她的事。
在西塘的時候阿口多半都是找一家有空調的茶館邊喝茶邊發呆,她帶了本小說書來,可翻了幾頁怎么也看不下去。她憎恨現在的自己,唯唯諾諾,膽小怕事,如果在以前,她大概早就上前摑那個老不休兩巴掌。
記得十四歲的時候偶然發現有女人留曖昧的留言到老爸的拷機上,她一個電話撥過去,知道是家她去過的花店,也不知道那個時候哪里來的勇氣,她像個女流氓一般把人家的花店砸了個稀巴爛。快清明了,花店里插滿了菊花、勿忘我、百合和天堂鳥,她推翻椅子,推倒茶幾以后還把人家的花通通拗折,捏碎了花瓣撒在地上,鞋子像碾煙頭一般碾過花瓣表面,花店被她糟蹋成了墓地。
后來父親向她招認,是前一年冬至認識的,媽媽工作忙沒能抽身給要入土的外婆買花籃,父親去的,那花店老板娘便看上了他,他發誓他沒做過什么,只是還能聊上幾句的異性朋友。不過以后絕對一刀兩斷。
打這事情之后父親似乎見她就有點怕,阿口也很得意,但不再碰上需要她出手的事情,脾氣也漸漸收斂,媽媽那邊的親戚老是數落她沒禮貌,她就裝成淑女給他們看——原來淑女不能裝,一裝便慢慢弄巧成拙,她的烈性子不見了。
阿口現在也不曉得該怎么辦,不想接電話,父母只是一個勁催她回家,催她上班,母親還嫌她小姐脾氣,吃不了苦。晚上她已經訂好了河景客棧,可她忽然來了念頭,邁著遲疑的步伐走上酒吧一條街,西塘的酒吧沒有麗江的那么紅,但也被商業化的浪潮推波助瀾,披上了類似**圣地的外衣。既然注定要被人糟蹋,還不如先找個合眼緣的糟蹋自己,省得便宜了王副總。
她像押赴刑場的犯人一般走向那條酒吧街,江南木屋糊成了劣質的布景,滿目的大紅燈籠和霓虹燈箱,走到半路,一家門口掛有“出獸浪漫”廣告語的酒吧里真的沖出個微醺的中年男人,挺著十月懷胎的啤酒肚,見阿口就拉,滿口穢語:“小姐,今晚讓我為你**吧?”
阿口一嚇非小,這家伙比王副總還要猥瑣,她一把甩開了那只肥手,急匆匆地沿原路折返,躲回自己的客棧,反鎖上門,還在門背后靠了把椅子,壓上書包,悶頭睡覺,可是睡得不安穩,三點就醒了。
四點半,她在床上怎么也躺不住了,背上包出門轉悠。誰能想到西塘的白天和夜晚判若兩人呢?太陽尚未完全露臉,河畔的樹影被拉扯得很長,清晨人煙稀少,她一個人走著,覺得很安全,也很自由。
于是她晚上不再靠近酒吧,于是她每天都在凌晨醒來,而后出門散步。
媽媽發短信來要她給領導帶禮物,給那畜生帶禮物?阿口苦苦地抽笑。她還沒想到怎么辦,可總歸不能在這兒躲一輩子。她買了芡實糕、橘紅糕、芝麻糕、自制糯米酒、大頭菜、送子龍蹄……阿口說不清為什么要買這些,她拎得腰酸背痛,登上了回上海的長途車。
回到上海是禮拜天下午的三點,阿口把兩大袋土特產往家里的餐桌上一放,拿了家居服先去浴室沖澡。她聽見爸爸把一些東西往冰箱里塞,媽媽在旁嚷嚷:“用不著放冰箱的就別放,讓她明天帶到單位給領導和同事去。”
阿口漫天地扯著西塘的美,說有機會要帶父母也去小住,乘夜航船;吃東西也簡單,就點螺螄、白米蝦、鱸魚,讓農家炒個青菜,都特別香,也不貴。
“媽媽,我相信你說的,你去農戶那里收了絲瓜給工人吃真的挺好吃的。你沒虐待他們。”
菊芳受不了這種東放一槍西打一棒的話語,她劈頭蓋臉地問:“到底是為什么你要請假去西塘呢?什么叫工作上的不開心?”
阿口傻傻笑著,說:“是我自己不好,吃不了苦,你說的對。”她多么希望母親說一句不是的,肯定有別的原因,用信賴的眼神鼓勵她說下去,她一定會全盤托出,還可以大哭一場,但母親沒有這么說,她蹙起眉頭,厲聲說道:“你人也大了,進了社會,免不了要受氣,要學會忍,忍不住也要忍!”
阿口還是傻傻地笑,點頭說會,還說自己不是聽她的話買了這么多土特產了么?還說明天她要和領導去無錫出席一個江浙滬互聯網聯盟大會,要在外面住一晚。
菊芳這才放心,說領導器重不容易,一定要好好表現才是。阿口莞爾笑著。
第二天一早菊芳仍舊離家去南匯上班,阿口讓她帶一盒芡實糕去嘗嘗。
“你那些土特產夠不夠分?不要有同事分不到,這樣很難看的。”
“不會,我算過了,夠的,這盒芡實糕你拿去,米酒和送子龍蹄給老爸。”
“你老爸不會計較這些,就米酒留給他好啦,蹄膀你拿去送領導。”
阿口不爭辯,笑著說好。
菊芳走后,她也穿好襯衫和短裙去上班,阿口還要拎過夜的行李,所以爸爸幫她把兩袋子土特產拎到車站,阿口一定要老爸把送子龍蹄帶回去,說是唯一一樣好東西,她知道爸爸愛吃肉。父親只是說:“不用了,這份心意老爸領了,送領導要緊,老爸無所謂。”
阿口堅持著,老爸又說:“拿了準要被你媽說話。我可不敢要。”
阿口硬是把送子龍蹄的禮品袋抽出來,把紅色系繩套在老爸的手上,公交車來了,老爸把袋子又往阿口懷里一送,催女兒上車。這一霎那,阿口鼻頭一酸,忽然想哭。爸爸已經轉身回去了,只是,實在可惜了這只蹄膀,要不就進垃圾桶,要不就給路邊的乞丐,可聽說現如今那些乞丐多半也是騙子,裝殘廢裝可憐,賺得隨時比她還多,可是,又能怎么辦?把送子龍蹄送給那個混蛋,算什么意思?
菊芳回到廠里聽到的頭一件事情是江月逃走了,她被領到江月的宿舍,江月的東西全都不見了,床上只有故意擱著的兩雙銀色的細高跟鞋和一只梅紅色的皮包,全是菊芳送的。菊芳霎時愣住,這架勢就是一走了之,連這個月的工資也擺明不要了。問江月的室友小田,小田說星期天自己六點半上班的時候江月和平時沒什么異樣,還說肚子已經不痛了,馬上就去車間干活,誰知道會……?菊芳只得揮揮手讓小田先回車間,自己在江月的宿舍里坐一會兒。
真是腦子有問題,菊芳想不通,她還打算升江月做車間主任呢。但菊芳似乎又有信心,這種事情她見得多了,最后還是會一個個乖乖地跑回來。大王也離廠出去找過工作,后來不也回來?去年一個江西來的小子也說不干,過了兩個月不也低聲下氣地一口一個“陳廠長,原諒我”?日子是苦了點兒,可別的地方連這點工資也給不了,人生在世,不就是忍一時風平浪靜么?
文/錢佳楠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