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上海西，看火車

　　上海西，看火車

　　上海西站建于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原名真如火車站，后更名為上海西站，1987年我父親結婚，爺爺讓出了曹楊八村的老公房，向單位申請，分配到位于西站對過的車站新村，兩室戶，和大姑母姑父同住。

　　幼年的假期都是坐在父親自行車的書包架上，由他載著我騎到西站的爺爺家。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委實不是什么愉快的回憶，他三心二意，東張西望，逢到危險迫在眉睫他才反應過來猛捏手剎或是急轉彎，有一回緊急之間我把身旁卡車的后視鏡碰下來他也不知道，加之他的腸胃里塞了太多的東西，下氣如雷。每每看見他掀起半邊屁股，我就要捏緊鼻子，因為馬上會傳來一聲如氣球爆裂的喧響，刺鼻的氣味將我層層裹住。我唯一的期盼是行經銅川路曹楊路時鐵路信號燈的嘟嘟聲響起，紅色的燈光映在來人的臉上，兩邊的鐵閘像帷幕一般緩緩合攏，騎車人罵罵咧咧，滿不情愿地剎住自行車。被鐵閘截開的馬路鐵軌升騰著熱氣，我等待著一節又一節連綿不絕的火車車廂駛過鐵軌，想象著它們將要去遠方。這種鐵路信號燈的嘟嘟聲很長時間都出現在我的幻夢里，我一度以為是自己的幻聽，后來父親才告訴我，是曹楊六村的鐵路，離我們家很近，那時候上海西站同時發客運列車和貨運列車，貨運走的是我們看到的銅川路曹楊路鐵路，客運則通過曹楊六村的鐵路。我長大后心血來潮想去六村看火車，鐵軌早已被拆得干干凈凈，鐵路的記憶僅僅殘留于古舊的地名里，比如曹楊鐵路集貿市場。

　　我的爺爺非常寵我，就好像小丸子的爺爺那樣寵小丸子，家里的堂兄表兄全不及我這個小女孩得寵。我有個表哥小名叫東東，只比我大兩個月，因而小時候我們常被一起寄放在車站新村的爺爺家。東東一直是我最好的玩伴，我們一起吹肥皂泡淹螞蟻窩，剪下知了的翅膀，把小賣鋪買來的兩塊錢一包的劃炮從中間剪開，用火柴點燃漏出的火藥玩一種叫作“老太婆撒尿”的煙火，平時都很要好，唯獨搶積木的時候則不然。爺爺家的積木大概是哪個親戚送的，不很全，特別是長條形的積木，才四塊，但搭房子的時候卻是必須，因而每次積木一開包我們就搶，我記得自己搶完之后就抱著積木往爺爺那兒跑，讓爺爺幫我藏好，別讓東東發現。之后東東還是發現了，見爺爺不肯還給他，他就委屈地嚎啕大哭，嚷嚷著說外公偏心（東東是我小姑姑的兒子），爺爺只好掏出別的玩具哄他，走音的小木琴，銹蝕的鐵皮玩具，說著“東東，你拿這個，這個也挺好玩的呀，干嘛一定要積木呢？”東東曉得這些都是安慰獎，哭得更傷心了。爺爺沒有法子，只得說：“別哭了，我帶你們去看火車。”

　　于是爺爺左手拉著東東，右手拉著我，穿過馬路，就是西站。90年代的西站老而彌堅，是全上海第二鬧猛的火車站，另一個是當時新建的新客站。圍墻千瘡百孔，正好可以擱我們的小腦袋，我們就一邊一個，像看西洋鏡似得，剛才還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抽泣的東東立馬就破涕為笑，他興奮地喊著“火車頭”、“火車頭”，我們便看見好像狼那樣長著又黑又長的鼻子的火車頭向我們靠近了，無數條猶如蜈蚣般的腿抬起又放下，克托克托，打了個彎慢慢開走。東東總是一看又看，連看過三輛火車才氣消，我在一旁陪著，誰叫是我把他惹哭的。

　　“我們東東長大以后要不要開火車啊？”爺爺會問表哥。

　　東東就拉長著音節回答說“要”。

　　爺爺又問我長大后準備做什么。

　　我說我要賺很多很多錢給爺爺奶奶買大房子住。爺爺好高興，到處跟人說，我這個孫女沒有白疼，這么小就知道以后要給我們買房子。我不知道為何自己的一句話兩個老人足足念叨了一輩子，一直到2000年后爺爺家從西站靠后的七十二號搬遷至靠前的三十多號才隱約明白，這些年來爺爺奶奶和大姑父一家的關系不太融洽，我的童言無忌無形之中戳中了他們的心結。

　　其實我有機會圓爺爺奶奶的心愿，我家隔壁鄰居搬走時媽媽一度想把這間房買下來接爺爺奶奶過來住，爺爺聽了也很高興，說自己還有積蓄可以統統拿出來，而且又可以回到曹楊八村了。后來是我的大伯母找我媽詳談了一次，說老人住在隔壁以后倘若房門開著，電視機的聲音開得很大，會不會影響我念書，還說萬一以后有個三長兩短，大事小事都得我媽服侍，我媽大概被說怕了，就沒有再提；媽媽不再提，爺爺也不再提。

　　爺爺搬家的那天請我們在面攤一人吃了一碗陽春面，他興致很高，還喝了一杯啤酒。吃完面東東又說要去看火車，爺爺說好，一手牽著東東一手牽著我穿過馬路。然而西站已被帷幕層層圍起，像馬戲棚那樣，大家都說西站太老了，在翻修。從此，我和東東再也沒有看過火車。

　　我第一次真正乘火車長途旅行是在高中時候，代表高中去北京比賽，在新客站上的車。回來之后，爺爺把我在天安門前拍的照片印出來，夾在五斗櫥的玻璃下面，我知道他的心愿，又夸下海口，說大學畢業后要帶他去北京玩。爺爺說到時候自己都已經老得像丑八怪了，我這個大姑娘定會嫌棄他，我打包票說肯定不會。

　　他不知從哪里聽到的，上海西站翻修好將會通京滬高鐵，他又興奮地到處說，我告訴爺爺那樣就更方便了，家門口就可以去北京，爺爺聽了，笑得合不攏嘴。

　　然而就像我沒能實現幼年的承諾一樣，這個承諾最終也打了水漂，西站再次拉開帷幕是在2010年，我正好高中畢業上大學，可惜通京滬高鐵的不是西站，而是閔行新建的虹橋火車站，西站只通了短途的滬寧高鐵，滿腔期盼的我們都有種遭受欺騙的感覺。而且建好之后的“上海西站”招牌連“站”字都省了，讓我想起一個爛熟的段子：有人開車去寶山區，因為招牌破敗，“歡迎進入寶山”的“入”字上面缺掉一半，看得人心惶惶——“歡迎進八寶山”。但是這個笑話并不好笑，就在那一年，我的奶奶中風，半邊風癱，而不到兩年，終日照料她的爺爺積勞成疾，舊病復發，最終離開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