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jié)O人

　　海風襲人，不覺中是徹骨的寒意。夜幕中的海洋卻有著另類的壯闊波瀾。沉寂無聲的海岸線外依舊沉寂，波濤與海風的交織，怒號著，述說著千年來孤獨與凄涼。

　　一葉扁舟，一件蓑衣，一翁漁者，一個過客。扁舟在海洋上飄蕩著，無所定處，卻處處可定，似乎下一刻便會傾入海中?，然而卻又如此堅強的浮蕩著。

　　漁者頗為詫異的看了我一眼，“客家似乎并不懼怕這等濤波？”

　　“旅經(jīng)各地，經(jīng)歷頗多罷了。否則我若是懼怕了，又怎會在這扁舟之上？”

　　“好，好。”漁者倒是高聲一笑，驚破了這海洋上被海風波濤所籠罩的另類沉寂，又多了一令生氣。

　　笑過卻又是沉寂許久，我正欲說些什么，漁者卻又看了我一眼，吐出一句：“若是沒這些子膽子，千萬不能上海，特別是晚上。”

　　似乎是勾起什么回憶，漁者嘆了口氣，又續(xù)道道：“倒也無妨，你們這些娃又不是在海里打耍子（注：土話，意為靠海洋生活），無事有甚能上海的（注：土話，意為沒事不會再夜間上海）。”

　　漁者的話倒是讓我頗為詫異：“聽言，似乎這夜間進海卻還有著些講究。”

　　“豈止，若是在海里打耍子，卻不尊導這海上的規(guī)矩，那發(fā)生個啥子的，卻是在正常不過了。”

　　聽了這話，我倒是精神一震，旅經(jīng)各地，唯好知聞些奇聞異事，在這夜間與漁者共坐扁舟之上也正是為此。“愿聞其詳。”

　　漁者看了我一眼，搖搖頭，微一頷首，卻又說了下去。“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這里沒有別個耍子，只能在這海上找活路。規(guī)矩什么的都是老一輩傳下來的，具體多久沒人記得清楚，但老一輩的話卻不能不信，別的我不清楚，但有幾樣卻是經(jīng)歷著看過的，給你說說倒也罷，但切莫不能去試耍子。”

　　“那是自然。”

　　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漁者才正式講起來：“這夜?jié)O，首先不能帶女娃子。”

　　“在老一輩的說法里，女娃子犯陰，這海恰好又是陰氣匯聚的極所，里面水猴子（注：通常上講的水鬼的一種）之類的極多，若是白天，那日頭在上面亮著，陽氣旺著呢，水猴子什么的卻是不敢出來，若是到了晚上，那些卻是猖狂的，女娃子對水猴子的吸引極高。若是生人，那氣息什么的卻也被忌憚，倒是無妨。但若是這周邊的漁家，整日的與這海洋打著交道，氣息都是海洋的了。都是海的娃，水猴子沒那么多忌憚。”

　　“這些的說法，若是舊日還會有人相信，現(xiàn)在卻是難的了。”我隨著嘆了口氣。漁者卻是苦笑著看著我“何止是難，也就我這樣年紀的人還能信著呢。”

　　“那還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具體多久，我卻也不記得，在這海上，沒有時間。也是個夜晚，我當時已經(jīng)收漁回家了，卻看到了個女娃，上了船飄呦，不久，那船便翻了，那是船啊，不是我們坐的這等小舟，翻了，就那么沉下去了，女娃子也落入了海里，?我想去救呦，但卻是動不了了。就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娃子落入了水里，被水猴子拉了進去，最后尸體都沒有看到。”

　　漁者的神色有些暗淡，我細看了一眼，眼角竟然還有一絲銀光，一透晶瑩。不免嘆了口氣，一條活生生的生命就這樣消失了，就這樣在自己眼前消失了，又有幾個人會毫不在意呢？

　　一種難免的愧疚感襲上心頭，卻是我勾起了他埋葬在心中的回憶。

　　四周突然間沉溺在了一片詭異的寂靜中，風和海浪似乎也有了思維，不在做聲。漁者卻是拭掉眼角的淚，反而對我說了一聲：“讓客家見笑了。”

　　我連忙擺手，剛欲轉(zhuǎn)開話題，漁者卻突然站起，小舟隨著漁者的站起猛的晃動起來，浪在這一刻有騰涌起來，水打入小舟，漁者卻恍若未見，猛的一拉網(wǎng)繩，喝了一聲：“起網(wǎng)！”

　　早已布下的漁網(wǎng)被漁者快速收起，隨著網(wǎng)的收出，小舟竟詭異的平穩(wěn)了下來。

　　我湊上前去，卻一腳踩在了濕滑處，險些跌入海中。連忙穩(wěn)住身形，卻發(fā)現(xiàn)漁者已將網(wǎng)重新拋入海洋之中。

　　“沒有？”我詫異的看了一眼漁者，根據(jù)剛剛起網(wǎng)時的情境，應該收獲不少才是，可漁者卻又直接把網(wǎng)拋了下去。

　　“有，很多。”漁者松了松身子。

　　“那為什么……”

　　“夜?jié)O不打滿網(wǎng)。”漁者下了網(wǎng)，又重新下坐了下去。“也是老規(guī)矩了，夜間打漁，最多只能收半網(wǎng)，若是滿網(wǎng)，必放。”

　　頓了頓，漁者又繼續(xù)講了下去：“這個是我的一個叔父給我講的，只是沒想到，最后親身驗證的，也是我的那個叔父。”

　　“說是叔父，其實年齡也是相若，只比我大個半輪子罷了（注：土話，一輪為十二年，半輪為六年），當時在這片水里也是有名字的（注：土話，名氣很大的樣子）漁手，每漁必滿歸。在這水邊，有這么一手好功夫，照理說也是吃喝不愁的，但我這是叔父卻是生性好賭，久而久之，就是之前積攢的些許家財，也被他輸光了，卻又是欠了外債。債主逼的甚急，叔父無奈，也只好干了這夜?jié)O。”

　　漁者嘆了口氣，眼神有些迷茫，看著遠處的海洋，看著，卻又說了起來“說來也是命道，叔父最終卻是也壞在了這身好本領上。叔父當夜忙了一夜，卻是每網(wǎng)必滿，于是捕了又放，放了又捕，眼瞅快到了天命，卻還是絲毫無獲。債主天明是要催債的，眼見再下網(wǎng)已是不及，叔父一咬牙，最后一個滿網(wǎng)卻是未放，直接帶了回來。”

　　“回來之后呢？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回來？”聽到我的話，漁者倒是收回了目光，苦笑了一下，“我那叔父卻根本沒有回來啊！”

　　“沒回來？”

　　我卻是驚了一驚，漁者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是啊，沒回來，沒回來，就在海上就……被那些魚……生生吃了。活生生的人，就那樣被魚吃光了……”

　　“你……見到了？”我詫異的看了漁者一眼。

　　“沒有，那個見到的人，卻是那個債主。”

　　“債主？！”我卻是沒想到是這么一個結果，按照漁者所說，應該……難道……我看了一眼漁者，漁者肯定的點了點頭。

　　“沒錯。債主先去了。因為擔心叔父欠債后跑掉，天海沒亮便去了叔父家里。卻未想到叔父并未在家。見到這種情景，自然是擔心不已，他又哪里知道叔父是夜?jié)O去了。匆匆跑到海邊，又未見到叔父的漁船。”

　　我不得嗤笑了一下，漁者的叔父雖然好賭，卻是一條漢子，為償賭債卻也甘愿冒險，倒是這債主有些小氣了。不過料想，那情那景，債主估計也是沒別的想法。漁者接下來的話卻是讓我大吃一驚。

　　“為了尋了叔父，債主急忙的上了自家的海船，往海里探去，卻不曾想到，這一去，不但見證了叔父的死亡過程，還搭上了自家性命。”

　　我大驚，“債主也死了？！”

　　“嗯。”漁者的臉色有些難看，“叔父的一念之差，卻是害了兩條性命。”

　　“債主入海后不久便尋見了夜?jié)O而歸的叔父，說這尋見，其實……其實卻是尋見了叔父的骸骨。那債主入海，便見到叔父的漁船被海浪打翻，那網(wǎng)里的魚盡皆游了出來，卻不散去，而是圍繞著叔父游了幾圈，之后就好像得到了什么命令版，起立沖向了叔父，等債主接近時，周圍的海水上密密麻麻的飄滿著肉渣，紅色的鮮血被海水稀釋，卻是一種詭異的殘紅，愈漂愈遠了。倒是叔父的骸骨漂浮在了水面上，并沒有沉入水中。聽那債主所說，似乎是被什么東西吸光了髓質(zhì)，這個我卻是不知道了。”

　　“債主？他不是死了么？”

　　“是啊，死了。”漁者起身，有探了探撒下的漁網(wǎng)。“回到岸上不久后便死了。這些咋子的，卻是他死前告訴我的，倒也不會騙我。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回光返照似的告訴我這些，便入了海。”

　　“入了海？”

　　我有些費解，漁者倒是哈哈一笑，“倒是忘記了你這娃子不太懂我這里的些子方言。入了海，便是自己投海死了。”

　　“自殺？這倒是又和你家叔父有什么關系。”

　　“夜?jié)O的規(guī)矩，若是在海上見到了夜?jié)O者不守規(guī)矩，那么……同死。”

　　遇到不守規(guī)矩？同死？那債主……我暗思著，漁者卻不知對我還是對自己，喃喃了起來，“就那么入海了，多少人都攔不住……當年……也是啊……”

　　當年？當年什么？我似乎想起了什么，卻又覺得一片頭暈，不知怎的，便昏了過去。

　　等我醒來時，已是黎明。

　　雄雞報曉，海風吹去了夜云掩蓋住的最后一絲陰霾。

　　“你醒了？”入眼的是一個極其俊朗的小伙，和我般大，但身上卻有著一種自然的黝黑。

　　“嗯，這里是？”我睜開了眼，頭還是暈昏。

　　“我家。出海時卻看到你躺在了沙灘上，便把你帶了回來，看客家的樣子到不像是本地人。”

　　“嗯，我昨晚跟一個漁者夜?jié)O，再后來……”

　　“夜?jié)O？！”年輕人猛的變了臉色“你和誰去夜?jié)O的？”

　　我有些詫異年輕人的表現(xiàn)，卻也和他說了漁者的樣子，沒想到他的臉色愈是變化了起來。

　　最后，卻是怪異的看了我一眼，想想，終是把話說了出來：“你說那漁者，卻是早就死了的。夜?jié)O也早就成了我們這里的禁忌。至于你說的那些夜?jié)O的禁忌倒是確有其事，不過現(xiàn)在夜?jié)O都成了禁忌，那些到也是無所謂了。不過我若是沒記錯的話，那漁者應該是在他叔父遇難之前死的……”

　　這樣么？我突然想起了昨夜遺忘的事，也就是漁者說的最后一個規(guī)矩——“夜?jié)O的規(guī)矩，若是在海上見到了夜?jié)O者不守規(guī)矩，那么……同死。”

　　漁者講說時，第一個規(guī)矩似乎是他親自見證的。

　　和年輕人告別后，我離開了這個海邊村落。漁者的話中還有些漏洞，大概是想要隱瞞什么，不過這已經(jīng)無所謂了，畢竟我和漁者本身就分屬兩個世界。

　　正是清晨，背后的海邊是熱鬧的喧囂，內(nèi)海處依舊沉寂著，還是那樣的波濤，還是那樣的海風，它們依舊交織在一起，永恒的述說著這海洋之上永遠述說不清的故事，那些個凄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