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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刀疤的人  文/錢佳楠_

第七章    孔老師

  孔老師

  就一個中午功夫,剛還歡歡喜喜甩著不銹鋼調(diào)羹到食堂吃飯的子陸現(xiàn)在趴在課桌上,腦袋深埋于兩條屈折的胳膊之間,雙肩不住地抽搐。凡是碰到此類情況,我們都不置可否,好像遭遇了受傷的野獸,又想上前安慰,又怕被兇猛地反咬一口。

  子馬被慫恿去問。誰知教室的另一角也傳來了抽泣聲,兩秒鐘前還鎮(zhèn)定如常的子張也哭了,她的兩片嘴唇像風(fēng)中的柳葉那樣簌簌顫抖,眼淚一股一股順著鼻梁的兩側(cè)蜿蜒而下,她說:

  “孔老師死了。”

  “誰是孔老師?”子馬問。

  “我們的小學(xué)班主任。”

  她們中午見了八班的小學(xué)同學(xué)王回在,是他說的。長寧一棟商業(yè)大樓門口的煤氣管道爆炸,孔老師正巧路經(jīng),碰了個正著。

  其實前兩回也有過類似的小道消息,說她們小學(xué)的隔壁班主任家里煤氣爆炸死了,當(dāng)時子陸也瞪大眼睛,鼻尖泛出紅蘿卜的顏色。后來又說是路上的陰井爆炸,人隨著陰井蓋被噴上數(shù)十米的高空,旁聽的我們也一驚一乍,想象電視里偶爾出現(xiàn)的龍卷風(fēng)畫面。

  “說不定又是無中生有呢,別著急,打聽打聽清楚。”我勸子陸與子張。

  “這次證實了,王回在上禮拜看了小學(xué)的語文謝老師,謝老師親口說的。出事的不是隔壁班主任,是我們孔老師。”子陸抬頭說了兩句,又“哇”一聲陷入她的胳膊。

  她們情緒稍稍穩(wěn)定后告訴我們,事故已經(jīng)過去兩年了。她們原本的小學(xué)在她們這屆畢業(yè)那年被拆得七零八落,原本的老師也和走散的野鴨子一般不知去了哪里。

  “都兩年多了,沒人告訴我們。”子陸又傷心了。她又開始使勁地吸鼻子,鼻翼一縮一張,仿佛在做運動。

  “這么大的事,新聞上都沒有播嗎?”子馬問。

  “沒有。播的話,我們中肯定就有人知道了。”子張說道。

  即使才十四歲的我們,也能夠斷定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內(nèi)幕。死亡的小學(xué)老師默默無聞,窮困潦倒。她的家人在一室戶小屋設(shè)著簡陋的靈堂。門開著,進來寒暄告慰的只有舊樓里老態(tài)龍鐘的左鄰右舍,他們聽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敢怒而不敢言。他們掏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才摸出一百來塊的零錢。不過對于這個擁擠不堪,日日企盼拆遷的居民區(qū)而言,還能指望些什么呢?

  我們聚在一起推斷這兩年多來孔老師一家的經(jīng)歷,似乎我們都親眼目睹著。

  孔老師的丈夫領(lǐng)著年幼的兒子四處上訪,求助無門。他一定也去公安局報了案,每天去催那些翹著二郎腿抿著茶,在煙云繚繞中大嗓門交談的警察叔叔。可得來的答話永遠(yuǎn)是一樣的,“我們也很同情你們的遭遇,您先回去。放心,我們會加緊調(diào)查的。”孔老師的丈夫和兒子還沒離開,他們又繼續(xù)吞云吐霧,前俯后仰。

  結(jié)局只有兩種,或者說其實是一種。要么孔老師的丈夫識時務(wù)者為俊杰,收下?lián)嵝艚穑Ρ硎靖屑ぃ源髿g喜;要么孔老師的丈夫性子耿介,將他們送來的臭錢往樓道里一撒,繼續(xù)思量告他的御狀。不過笑面虎的事故善后處理人員的黑西裝一變成為**的制服,他們威脅著,半夜三更的騷擾電話,潑油漆,在靜謐的小巷里前后包抄,撐著墻斜著嘴問孔老師的丈夫考慮的如何?

  拖了個把月,孔老師的丈夫淚眼汪汪地凝望瘦不拉嘰的兒子,就像被賣到窯子里日夜屈打的良女,從了。

  “誰叫是窮人呢?”子馬老成地說,還學(xué)說書人聲情并茂地嘆了口長氣。

  十四歲的我們不愿就此接受社會的黑暗與殘酷,況且子陸子張一而再地強調(diào):孔老師是個好人。

  章毅搜羅來一系列報章雜志的熱線電話。我們抓著紅筆,咬著筆蓋,和地下游擊隊分派任務(wù)一樣圈下整串的數(shù)字,記錄下負(fù)責(zé)人的名字。回家后,趁父母沒有回家的間隙,我們按下數(shù)字的按鈕,裝出滄桑的聲音,訴說冤屈。許多人露餡了,被認(rèn)定是孩子的捉弄電話,一些人堅持到了最后,比如彬彬彬,但據(jù)說別人聽聞這事發(fā)生在兩年前,便“嘣”地掛上電話……

  我們相互通報的時候,回想報章雜志的冷漠,愈加肯定了社會黑暗的現(xiàn)實。

  我們決定為孔老師舉行一場追思會,回憶起霍嘉衣那次滑稽的**也能吸引這么多閑人,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場追思會的影響力。

  無患子幫我們抄錄追思會用得上的挽聯(lián),橫幅之類。我們湊了些過去幾年的掛歷紙,在無用的年份與日期的背面,無患子借鑒著鄧**同志追悼會上的大字:

  “孔老師永垂不朽。”

  蕭笛和李辰還不知從哪兒弄來追悼會的音樂。放學(xué)后我們關(guān)上前門和后門,蕭笛拿出書包里的walkman,撳下三角形的按鈕,整個教室瞬間沉浸在莊嚴(yán)肅穆的哀樂之中。我們都無需人提醒,個個低下頭,默哀一分鐘。

  子陸,子張還有八班的王回在則盡可能奔走通知他們過去的小學(xué)同學(xué)。這事反倒氣得子陸子張小臉漲紅:

  “才幾年功夫,就有人不記得孔老師了。”

  “明明教我們英語,還說是數(shù)學(xué)老師。”

  “當(dāng)我們班主任當(dāng)?shù)饺昙墸€有人問是不是五年級那個很兇的老母狼!”

  “真沒良心!”

  當(dāng)時的我們都同仇敵愾,其實你讓如今的我回憶兒時的老師,他們多半類似無名時期的女性,名字和面孔早已像面粉和了水糊成一團,分辨不清。

  怒不可遏的時候,倒是章毅帶來了好消息。他的表哥有個記者朋友,《新民晚報》的,愿意來參加我們的追思會。我們真覺得持續(xù)數(shù)日的陰霾一掃而空,陽光重新普照大地。

  “太好了,我們要還孔老師一個公道!”

  追思會可以說非常成功。子馬前一天提醒我們要穿暗色的衣服。于是,當(dāng)我們舉著“孔老師永垂不朽”,播放著哀樂在校園周邊穿行時,沿路的人都靜肅下來看著我們,子陸和子張又被悲傷的氣氛催出了淚水,流淚的還有蕭笛,李辰,子云她們,雖然她們與孔老師素未蒙面。我也有想哭的沖動,可礙于自己天生冷血,淚輕易不掉下來。

  我們最后停步于麒麟新苑的小區(qū)噴泉旁,保安一心以為小區(qū)里出了喪事,所以當(dāng)我們的隊伍浩浩蕩蕩進入小區(qū)時,兩位保安也即刻表示出哀悼的樣子。我們尚沒走遠(yuǎn)便聽到他們相互之間戚戚促促:“誰人死了,住在幾號的?”

  然而不是。子馬選了這里,她說這里是高檔住宅區(qū),有錢人多,可以引起比較大的關(guān)注。其他獲悉前來的孔老師的學(xué)生零零散散地候在小區(qū)門口,我們隊伍一到,也隨我們一同哭喪起臉來。

  這時,我們見到了章毅表哥的那位記者朋友。他一臉英氣,儀表堂堂,他介紹自己的時候我們甚至可以感到他頭頂?shù)墓猸h(huán)。約摸三十出頭,小有經(jīng)驗,他指使著跟在他身后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小伙子多拍幾張照片。面對鏡頭,我們差點沒喊出“茄子”,記者先生急了:“不是追思會么?你們多么想念你們孔老師啊,怎么能笑呢?”

  閃光燈又亮了幾下,我們僵住面孔,同時淚也落不下了。

  圍了一圈的過路人,探頭張望。最使他們感興趣的不是“孔老師永垂不朽”那幾個略顯歪扭的大字,而是寫有這些字的白紙反面那些花花綠綠的圖片與日期。

  子張和子陸是我們大家的代表,我們?yōu)樗齻儩櫳碎L達(dá)兩頁的紀(jì)念文字。事實上紀(jì)念的內(nèi)容著實有限,全是描述那場慘烈的煤氣管道爆炸事故。湊齊所有人的智慧,我們以我們能想到的最為驚心動魄的詞匯來做渲染。

  “飛來橫禍”“晴天霹靂”“如花的生命凋謝了”

  “火舌竄天”“響聲如雷”(尸體)“炸飛數(shù)尺”“四分五裂”

  (孔老師的孩子)“嗷嗷待哺”(丈夫)“度日如年”“以淚洗面”(孔老師的父母)“年老體衰”“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老淚縱橫”

  ……

  我們感到這份發(fā)言稿字字珠璣,別說周圍的人無不動容,就連我自己似也有淚要溢出。

  稿子的尾聲自然是學(xué)校作文課教我們的一系列以“啊”字開口的感嘆句:

  “啊,孔老師,你是我們永遠(yuǎn)的好老師!”

  “啊,孔老師,我們永遠(yuǎn)想念你!”

  “啊,孔老師,我們不忘你的教誨,做對社會有用的人!”

  雖然肉麻的結(jié)尾削弱了氣勢,但還是迎來一通熱烈的掌聲。再次默哀。空氣真的凝固了,仿佛我們的鼻息都會碰斷緊繃的弦。默哀完畢,記者先生跟我們說:

  “這場事故我知道。報上的民生版登過,轟動還挺大的。后來那家商業(yè)大樓的業(yè)主還破了產(chǎn)呢!”

  我們一下子不曉得該說什么,就瞥瞥子陸和子云,自己一下子多余了。

  “不過你們紀(jì)念你們的老師這份真情挺讓人感動的。我想幫你們做了個小小的專訪。”

  聽到這話才好受些。

  記者先生驀地就把一支錄音筆伸向無患字:“聽說這些字都是你寫的。你心中的孔老師是什么樣的老師?”

  無患子的臉通紅通紅,雖然他平時就這個樣,可他結(jié)巴的聲音騙不了人:“我……我……不認(rèn)識……”

  我們立馬把子張和子陸推到隊伍前頭來,她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兩位同學(xué)一定是孔老師的得意門生了?那請你們說說看。”

  子陸和子張扭捏著要對方先說,后來實在推不過子陸先開了口:“她是我們小學(xué)一到三年級的班主任。”

  “哦,教你們什么的呀?”

  “英語。”

  “那你們談?wù)劊桌蠋熓裁吹胤胶茫俊?/p>

  “她……她上課好。”

  “怎么個好呀?”

  “她……她很生動。”

  子張被逼急了,她扭頭瞧后面其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個個打手勢拒絕發(fā)言。

  “她教我們ABC。”子張說,我們憋住沒笑。

  子陸又想到了什么,她說:“孔老師是好人。”

  “是嗎?那怎么個好法?”記者先生的耐心很令人欽佩。

  “就是好!”子陸說。

  “我記起來,一次小經(jīng)和小濟打架,孔老師罰他們各在教室外面站半個小時。”

  “遲到的也得站個一刻鐘才能進來。”

  隊伍后頭的學(xué)生陸續(xù)活絡(luò)起來。

  “有一次李法罵臟話,孔老師讓他自己掌自己嘴巴一巴掌。”

  “傻瓜,那是王老師。”

  “孔老師也叫過的。”

  “笨蛋,這不能說。”

  ……

  記者先生走之前還微笑著說與我們聊天非常有趣。那個臉像赤豆粽子的家伙一聲不吭,扛著相機跟在記者先生的屁股后面。我們把掛歷紙寫的“孔老師永垂不朽”揉皺了丟進垃圾筒,只有零零碎碎的聲音還在吵:

  “誰叫你說這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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