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師
就一個中午功夫,剛還歡歡喜喜甩著不銹鋼調羹到食堂吃飯的子陸現在趴在課桌上,腦袋深埋于兩條屈折的胳膊之間,雙肩不住地抽搐。凡是碰到此類情況,我們都不置可否,好像遭遇了受傷的野獸,又想上前安慰,又怕被兇猛地反咬一口。
子馬被慫恿去問。誰知教室的另一角也傳來了抽泣聲,兩秒鐘前還鎮定如常的子張也哭了,她的兩片嘴唇像風中的柳葉那樣簌簌顫抖,眼淚一股一股順著鼻梁的兩側蜿蜒而下,她說:
“孔老師死了。”
“誰是孔老師?”子馬問。
“我們的小學班主任。”
她們中午見了八班的小學同學王回在,是他說的。長寧一棟商業大樓門口的煤氣管道爆炸,孔老師正巧路經,碰了個正著。
其實前兩回也有過類似的小道消息,說她們小學的隔壁班主任家里煤氣爆炸死了,當時子陸也瞪大眼睛,鼻尖泛出紅蘿卜的顏色。后來又說是路上的陰井爆炸,人隨著陰井蓋被噴上數十米的高空,旁聽的我們也一驚一乍,想象電視里偶爾出現的龍卷風畫面。
“說不定又是無中生有呢,別著急,打聽打聽清楚。”我勸子陸與子張。
“這次證實了,王回在上禮拜看了小學的語文謝老師,謝老師親口說的。出事的不是隔壁班主任,是我們孔老師。”子陸抬頭說了兩句,又“哇”一聲陷入她的胳膊。
她們情緒稍稍穩定后告訴我們,事故已經過去兩年了。她們原本的小學在她們這屆畢業那年被拆得七零八落,原本的老師也和走散的野鴨子一般不知去了哪里。
“都兩年多了,沒人告訴我們。”子陸又傷心了。她又開始使勁地吸鼻子,鼻翼一縮一張,仿佛在做運動。
“這么大的事,新聞上都沒有播嗎?”子馬問。
“沒有。播的話,我們中肯定就有人知道了。”子張說道。
即使才十四歲的我們,也能夠斷定其中必有不可告人的內幕。死亡的小學老師默默無聞,窮困潦倒。她的家人在一室戶小屋設著簡陋的靈堂。門開著,進來寒暄告慰的只有舊樓里老態龍鐘的左鄰右舍,他們聽著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敢怒而不敢言。他們掏遍全身上下的口袋,才摸出一百來塊的零錢。不過對于這個擁擠不堪,日日企盼拆遷的居民區而言,還能指望些什么呢?
我們聚在一起推斷這兩年多來孔老師一家的經歷,似乎我們都親眼目睹著。
孔老師的丈夫領著年幼的兒子四處上訪,求助無門。他一定也去公安局報了案,每天去催那些翹著二郎腿抿著茶,在煙云繚繞中大嗓門交談的警察叔叔。可得來的答話永遠是一樣的,“我們也很同情你們的遭遇,您先回去。放心,我們會加緊調查的。”孔老師的丈夫和兒子還沒離開,他們又繼續吞云吐霧,前俯后仰。
結局只有兩種,或者說其實是一種。要么孔老師的丈夫識時務者為俊杰,收下撫恤金,含笑表示感激,皆大歡喜;要么孔老師的丈夫性子耿介,將他們送來的臭錢往樓道里一撒,繼續思量告他的御狀。不過笑面虎的事故善后處理人員的黑西裝一變成為**的制服,他們威脅著,半夜三更的騷擾電話,潑油漆,在靜謐的小巷里前后包抄,撐著墻斜著嘴問孔老師的丈夫考慮的如何?
拖了個把月,孔老師的丈夫淚眼汪汪地凝望瘦不拉嘰的兒子,就像被賣到窯子里日夜屈打的良女,從了。
“誰叫是窮人呢?”子馬老成地說,還學說書人聲情并茂地嘆了口長氣。
十四歲的我們不愿就此接受社會的黑暗與殘酷,況且子陸子張一而再地強調:孔老師是個好人。
章毅搜羅來一系列報章雜志的熱線電話。我們抓著紅筆,咬著筆蓋,和地下游擊隊分派任務一樣圈下整串的數字,記錄下負責人的名字。回家后,趁父母沒有回家的間隙,我們按下數字的按鈕,裝出滄桑的聲音,訴說冤屈。許多人露餡了,被認定是孩子的捉弄電話,一些人堅持到了最后,比如彬彬彬,但據說別人聽聞這事發生在兩年前,便“嘣”地掛上電話……
我們相互通報的時候,回想報章雜志的冷漠,愈加肯定了社會黑暗的現實。
我們決定為孔老師舉行一場追思會,回憶起霍嘉衣那次滑稽的**也能吸引這么多閑人,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場追思會的影響力。
無患子幫我們抄錄追思會用得上的挽聯,橫幅之類。我們湊了些過去幾年的掛歷紙,在無用的年份與日期的背面,無患子借鑒著鄧**同志追悼會上的大字:
“孔老師永垂不朽。”
蕭笛和李辰還不知從哪兒弄來追悼會的音樂。放學后我們關上前門和后門,蕭笛拿出書包里的walkman,撳下三角形的按鈕,整個教室瞬間沉浸在莊嚴肅穆的哀樂之中。我們都無需人提醒,個個低下頭,默哀一分鐘。
子陸,子張還有八班的王回在則盡可能奔走通知他們過去的小學同學。這事反倒氣得子陸子張小臉漲紅:
“才幾年功夫,就有人不記得孔老師了。”
“明明教我們英語,還說是數學老師。”
“當我們班主任當到三年級,還有人問是不是五年級那個很兇的老母狼!”
“真沒良心!”
當時的我們都同仇敵愾,其實你讓如今的我回憶兒時的老師,他們多半類似無名時期的女性,名字和面孔早已像面粉和了水糊成一團,分辨不清。
怒不可遏的時候,倒是章毅帶來了好消息。他的表哥有個記者朋友,《新民晚報》的,愿意來參加我們的追思會。我們真覺得持續數日的陰霾一掃而空,陽光重新普照大地。
“太好了,我們要還孔老師一個公道!”
追思會可以說非常成功。子馬前一天提醒我們要穿暗色的衣服。于是,當我們舉著“孔老師永垂不朽”,播放著哀樂在校園周邊穿行時,沿路的人都靜肅下來看著我們,子陸和子張又被悲傷的氣氛催出了淚水,流淚的還有蕭笛,李辰,子云她們,雖然她們與孔老師素未蒙面。我也有想哭的沖動,可礙于自己天生冷血,淚輕易不掉下來。
我們最后停步于麒麟新苑的小區噴泉旁,保安一心以為小區里出了喪事,所以當我們的隊伍浩浩蕩蕩進入小區時,兩位保安也即刻表示出哀悼的樣子。我們尚沒走遠便聽到他們相互之間戚戚促促:“誰人死了,住在幾號的?”
然而不是。子馬選了這里,她說這里是高檔住宅區,有錢人多,可以引起比較大的關注。其他獲悉前來的孔老師的學生零零散散地候在小區門口,我們隊伍一到,也隨我們一同哭喪起臉來。
這時,我們見到了章毅表哥的那位記者朋友。他一臉英氣,儀表堂堂,他介紹自己的時候我們甚至可以感到他頭頂的光環。約摸三十出頭,小有經驗,他指使著跟在他身后那個滿臉青春痘的小伙子多拍幾張照片。面對鏡頭,我們差點沒喊出“茄子”,記者先生急了:“不是追思會么?你們多么想念你們孔老師啊,怎么能笑呢?”
閃光燈又亮了幾下,我們僵住面孔,同時淚也落不下了。
圍了一圈的過路人,探頭張望。最使他們感興趣的不是“孔老師永垂不朽”那幾個略顯歪扭的大字,而是寫有這些字的白紙反面那些花花綠綠的圖片與日期。
子張和子陸是我們大家的代表,我們為她們潤色了長達兩頁的紀念文字。事實上紀念的內容著實有限,全是描述那場慘烈的煤氣管道爆炸事故。湊齊所有人的智慧,我們以我們能想到的最為驚心動魄的詞匯來做渲染。
“飛來橫禍”“晴天霹靂”“如花的生命凋謝了”
“火舌竄天”“響聲如雷”(尸體)“炸飛數尺”“四分五裂”
(孔老師的孩子)“嗷嗷待哺”(丈夫)“度日如年”“以淚洗面”(孔老師的父母)“年老體衰”“白發人送黑發人”“老淚縱橫”
……
我們感到這份發言稿字字珠璣,別說周圍的人無不動容,就連我自己似也有淚要溢出。
稿子的尾聲自然是學校作文課教我們的一系列以“啊”字開口的感嘆句:
“啊,孔老師,你是我們永遠的好老師!”
“啊,孔老師,我們永遠想念你!”
“啊,孔老師,我們不忘你的教誨,做對社會有用的人!”
雖然肉麻的結尾削弱了氣勢,但還是迎來一通熱烈的掌聲。再次默哀。空氣真的凝固了,仿佛我們的鼻息都會碰斷緊繃的弦。默哀完畢,記者先生跟我們說:
“這場事故我知道。報上的民生版登過,轟動還挺大的。后來那家商業大樓的業主還破了產呢!”
我們一下子不曉得該說什么,就瞥瞥子陸和子云,自己一下子多余了。
“不過你們紀念你們的老師這份真情挺讓人感動的。我想幫你們做了個小小的專訪。”
聽到這話才好受些。
記者先生驀地就把一支錄音筆伸向無患字:“聽說這些字都是你寫的。你心中的孔老師是什么樣的老師?”
無患子的臉通紅通紅,雖然他平時就這個樣,可他結巴的聲音騙不了人:“我……我……不認識……”
我們立馬把子張和子陸推到隊伍前頭來,她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兩位同學一定是孔老師的得意門生了?那請你們說說看。”
子陸和子張扭捏著要對方先說,后來實在推不過子陸先開了口:“她是我們小學一到三年級的班主任。”
“哦,教你們什么的呀?”
“英語。”
“那你們談談,孔老師什么地方好?”
“她……她上課好。”
“怎么個好呀?”
“她……她很生動。”
子張被逼急了,她扭頭瞧后面其他的小學同學,個個打手勢拒絕發言。
“她教我們ABC。”子張說,我們憋住沒笑。
子陸又想到了什么,她說:“孔老師是好人。”
“是嗎?那怎么個好法?”記者先生的耐心很令人欽佩。
“就是好!”子陸說。
“我記起來,一次小經和小濟打架,孔老師罰他們各在教室外面站半個小時。”
“遲到的也得站個一刻鐘才能進來。”
隊伍后頭的學生陸續活絡起來。
“有一次李法罵臟話,孔老師讓他自己掌自己嘴巴一巴掌。”
“傻瓜,那是王老師。”
“孔老師也叫過的。”
“笨蛋,這不能說。”
……
記者先生走之前還微笑著說與我們聊天非常有趣。那個臉像赤豆粽子的家伙一聲不吭,扛著相機跟在記者先生的屁股后面。我們把掛歷紙寫的“孔老師永垂不朽”揉皺了丟進垃圾筒,只有零零碎碎的聲音還在吵:
“誰叫你說這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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