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光榮媽媽

　　光榮媽媽

　　這是許多個發生在五六十年代父輩身上真實故事中的一個。

　　他從出生以來就一直以為自己要被送走，母親有事沒事就抱他到隔壁弄堂里的張姓阿姨家串門，阿姨顯得過于熱情了，即使他真如阿姨所夸贊的那么漂亮，可愛，乖巧加懂事。他不知道那么多內在的品質阿姨怎么能一時半會兒都看得出來，好像寫在他臉上似的，而且還在那個困難的年代拿得出花花綠綠的糖果，煮熟的紅彤彤的雞蛋招呼他。他沒說自己不喜歡阿姨，只是隱約透析到母親的真實意圖，忍不住傷心。

　　他也知道母親沒辦法一下子得逞所愿是因為父親在堅決反對，“自己的兒子，再窮也要養下去。”然而母親仍舊隔三岔五領他到隔壁弄堂，“來，給張阿姨抱抱！”“看，張阿姨多疼你呀！”他臉上的肉被張阿姨敦實的胳膊擠壓著變了形，芒刺在背。

　　大概正因為如此，他在家里總表現得戰戰兢兢，特別是吃飯的時候，不敢第一個動筷，夾每一個菜都不敢超過三次，夜里他捧著“咕咕”叫的肚子，父親注意到了，滿心安慰地夸贊他胃口小得像鳥兒，他頭一回覺得安全。還是沒有用，危機感擺脫不了，尤其當弟弟降生，母親領他離開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以后，連傻瓜也明白自己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數。

　　襁褓中的弟弟餓得“哇哇”大哭時，連父親也不住地嘆氣，冷不丁望他一眼，像送去行刑的老黃牛那般無辜乞求的眼神，就一眼他便懂了。

　　母親請求他表演個魔術逗家人開心時他迫不及待地應允，或許是他能留給這個家的最后的印記。大變活人的魔術，母親不知從哪兒學來的，或者是解放前的上海，他隱約聽聞過那個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手把手地交給他。

　　他披上了家里用來兜餐桌的紅色桌布，打過兩個補丁，不礙事，右手拿著根掉了頭的掃帚柄，煞有介事地給哥哥姐姐，父親母親鞠了個90度的躬。父親露出久違的笑容，他發現父親下邊牙齒的兩顆土黃色犬牙缺了。

　　已經與母親排練得十分熟絡了，他往天空揮一揮紅色桌布，和甩紅旗的姿勢差不多，然后麻利地罩在弟弟的身上，弟弟已經會爬了，可他那天似乎格外聽話，并沒有亂動，安安穩穩地待在下面。過了十多秒，他齊整地露出兩排牙，笑，掃帚柄指指紅色桌布，緊接著又甩紅旗一般將紅色桌布劃向空中——弟弟不見了！

　　弟弟的失蹤或許冥冥中暗合了大家心底久遠的期盼，所有人——兩個哥哥，一個姐姐，爸爸，媽媽都在那一刻拼命地歡呼，鼓掌，嚷嚷著他“有本事”，“是家里的驕傲”……他有些暈暈然的迷醉，他也笑，這次是真的開懷笑了，眼角泛起細膩的笑紋。

　　最后一個步驟，母親已經與他配合好了，他再一次把紅色桌布兜在地上，再一次用掃帚柄指了指紅色桌布，再一次露出兩排牙齒，笑。揭開——空空如也。

　　大家先是都愣著，他無頭蒼蠅似地重復了很多遍，弟弟沒有回來，父親開始咆哮，姐姐開始哭泣，母親既沒有咆哮也沒有落淚，反而上來捂住他的眼睛，拖他到身后，打圓場，哥哥們瞪他，也謾罵，說什么他不記得。時間綿延得很長，似乎那一刻要把整個屋子里的人灌上混凝土凝固成群雕，他的母親揪著他。

　　他很快就發現，隔壁弄堂的張阿姨連夜搬走。可是他說不明白，立馬在父親，哥哥，姐姐的仇視下成為結巴，對了，還有母親，她已經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他的母親，和無數母親一樣，在那個年代被稱為“光榮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