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dayI’mLeavingLondon
1.阿風?
在大學里我頂了個兩年沒有做任何活動的文學社,幸虧有它,我才得以認識各種有趣的人,不然我的生活將是一片死水。阿風便是其中最為特殊的一個,我本來不覺得,某天我解散文學社的沙龍后和她一起走回光華樓上課,同班的另一個女生輕輕地蹭我的肩膀:“你們社里有這么奇怪的人?”?
我不懂她在說什么,她也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咯咯地笑了兩聲便不說話了。?
我花了很多時間來思索那個女生話里的意思,或許因為阿風不擅打扮,喜歡穿布鞋,笑起來很大聲,愛叫別人“姐姐”,嗜貓如狂,每一只校園里流浪的貓星人都可以教她流連許久,她給它們喂東西,和它們說話,常常興高采烈地跟我們說某只貓戀戀不舍地跟著她。可能這些事情都不足一提吧,在別人眼里,他們會說:“貓跟著你是想討飯吃,當你冤大頭。”不過阿風不那么覺得,她似乎覺得得到貓的尊重比得到某些苛刻教授的A更值得人驕傲——這就是她的與眾不同。?
我對她真正的欽佩其實始于畢業(yè)季,我只能將文學擱置一邊,無頭蒼蠅般地尋生活,她已經(jīng)灑脫地決定了——我不工作。曾幾何時,當別人八卦地問起你的同學都去哪里工作了之類,我會驕傲地說,我有同學不工作,看著俗人驚愕的表情很讓人欣喜,嚇,活該嚇。我沒有告訴過她,對我而言,她的不工作遠比我的工作要重要的多。?
一定是我無端端地為她的生活做了過多的美化,才教我無法承受一次見面甚比前一次的沉重。輕松些的話題是她聊到她的貓,不過更多的是她談到她的家人,白眼,冷眼,奚落,或許她有太多的苦水需要傾吐。?
起初是父母的埋怨,催促,逼迫。接著我熟悉了她家族的譜系,她的舅舅時常借著機會就數(shù)落她,罵她不孝,罵她沒用。?
“他自己的女兒有用死了?國內(nèi)大學考不上,花光他的錢到國外鍍金去,每個月問他拿交關生活費!”?
能憤怒多少算是積極的信號,只怕連憤怒都提不起精神。?
“我的大阿姨帶我去看精神病,她說我有病,一定要看。”最近一次見面她對我說,“我就說我沒病,看就看,于是我們真的去了。候診的時間很長,她說書似的跟其他病人家屬說我的不好,說我娘胎里就帶出病,說我父母把我寵壞了,所以我的病才越來越重。然后進去了,老醫(yī)生說我沒病,只是有自己的想法,還讓我阿姨不要擔心。你知道我阿姨做了什么?她出來后憤憤不平,還沖回去纏著醫(yī)生給我開藥……”?
我久久接不上話來,怔怔地看她,她沒有變。?
“不能因為我不想工作,就說我有病吧?”?
那頓飯很漫長,我一小口一小口裝模作樣地喂自己吃東西,喂了很久才想到什么似的說:?
“阿風,要不,去找個工作吧?”?
出乎我的意料,她一本正經(jīng)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
2.小月
我的大學同學中,小月一定是最閃耀的一個,無論是清早還是凌晨,她永遠像打過雞血一樣精力充沛,可以拉上你講一整宿的話。如果你眼皮瞌睡,千萬別踩到她的地雷:波西,蘭波,黑澤明,蒂姆-伯頓……她會將你引為知音,和你沒完沒了地拉扯,末了還遞上一本全英文的《審判王爾德》,嗲嗲地說:?
“我不敢看這書,因為有個很愛他的姐姐說是哭著看完的,我可受不了。”?
她畢業(yè)后跟著美國的非營利項目去了云南,支教,最偏僻最荒涼的地方,雖然那個項目也有個很美的名字——彩云之南。小月走之前還興奮地告訴我:?
“每天都可以望見瀾滄江哦!”?
接著又想到什么似的問我認不認識某某學姐,我搖搖頭。?
“哦,沒什么,她就是在瀾滄江里自沉的。”?
我不知道她的小腦袋瓜里裝了些什么。?
她是最近才回來的,我見到她時,覺得她沒什么變,還是一樣開心,一開口便停不下來,可慢慢才體會到其中的蕭瑟。她陪我去見一個大學便認識的剪紙藝術家,接著我問她能待到幾點,她說都沒問題,只是醫(yī)院關門前要去取中藥。?
我們從四川北路打的去淮海中路,她才告訴我她回來后一直在看病。?
“那里的孩子很苦,家里總有個拼命掙錢的父親和一個罹患癌癥的母親。水應該被污染了,吃了后一身的病。?
“去之前沒想到會那么難,每天都在和農(nóng)村基層政府做抗爭。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些學校的老師似乎并不歡迎我們?nèi)ィ刻於紟е鴶骋暋?
“我給學校籌集了很多錢建了圖書館和閱覽室,但校長怨恨我,因為寧愿窮死,也不要被人知道。?
“真的,我有時候很害怕,會不會一輩子待在那里了,回不來?有時候又覺得自己還好,至少有個終止的期限,那里的孩子,唉。常有小學的高年級孩子來辦退學,要和父親去緬甸修鐵路。我能理解他們,除了這樣,還能怎么樣呢?”?
小月說著說著似乎累了,又像過去那樣話鋒陡然一轉(zhuǎn):”不過,至秦,我每天晚上都可以看星星,而且,底下就是瀾滄江,瀾滄江美極了!“?
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跟我提到的那個在瀾滄江自沉的學姐,但這樣就好,她回來了,還能幸福地煎中藥。?
?
3.瑪塔
瑪塔是我最好的外國朋友,沒有之一。和書里的吉井忍一樣,她當初也是因為某個中意友好項目糊里糊涂地來到中國,第一年是在天津,然后糊里糊涂地回意大利,再接著莫名其妙地跑到華師大學中文,又考進了復旦,成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很難形容瑪塔是個怎樣的人,她喜歡把頭發(fā)理成寸頭,如果你把手指壓進她的頭發(fā)而頭發(fā)絲超過你手指的厚度,你會預感到,這個周末她要去理頭發(fā)了。很難不引人注意,而且她一口流利的中文,連上海話都聽的懂。最有意思的是她對生活充滿了好奇,她在餐館吃到好吃的菜就會纏著大廚問怎么燒的,麻辣燙的湯底也是,很奇怪,廚師見了她都喜歡,沒有不告訴她的。她常常在可頌坊教我意大利文,可頌坊的阿姨到現(xiàn)在還記得她,那個阿姨拖地時會用上海話跟她說:?
“外國人當中就你最討人歡喜!”?
瑪塔大笑著點點頭。?
畢業(yè)后,我們整整兩年沒有見面,我寫給她的信石沉大海,直到去倫敦的前兩個月,我從我的老師那兒知道她也在申請同一所大學。?
瑪塔打來了越洋電話,一說話,我便明白,她沒有變。?
“這兩年過得混亂極了,你來了倫敦,我會跟你說……”?
其實她不久前寫來的郵件已經(jīng)談到了,和我一樣,她的母親動了一次非常危險的大手術,她得工作養(yǎng)家,不得不擱置下好多東西,而且,生活越是陷入低谷,越發(fā)想躲起來不見人。?
“不過你是我的朋友,你沒有放棄我,一直給我寫信,我知道……”?
我去倫敦的頭一晚,便住在她租住在切爾西的房子里。她拖著我的行李滿大街跑,介紹這介紹那,問我初來倫敦的感覺,夜里興奮地對我大吼:?
“像夢一樣的,我不敢相信,你來到倫敦,我們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她不知道我的感覺遠比此復雜。?
所以當聽說我退學的消息她止不住哭了,她還是一個勁說她理解我,說我應該去做我喜歡做的事情,說她會支持我。我知道太多的潛臺詞——我們回不到兩年前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我們之間的通信又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她給我寄來好多書,用她自己打工賺來的錢,我每次心里都堵得慌。最近的一次,她寄來一本HareKrishna的菜譜(我在倫敦幾乎每天都領他們的免費午餐),還有一張倫敦的skyline,信里只有短短的一行:?
TodayI'mLeavingLondonandmovingbacktoItaly.?
我的淚水來得比她整整晚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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