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的謊話

　　“你說謊！”妹妹氣急敗壞地對著廚房大喊。她屏著一口氣，因此小肚子鼓起來。廚房里面，媽媽正不緊不慢地刮著魚鱗。“那么，就是被龍卷風吹跑了呀。”她改口說。“你騙人！你剛才還說是它自己要去找朋友了！”“哎喲喲，到底是誰最喜歡騙人喲。”媽媽輕盈地笑著，她在廚房里的身影靈活地像個舞者，油鍋已經茲茲地在歡騰著了。

　　我放下本來就是用來裝腔的數學書，走過去蹲下來抱住妹妹。她肚子里的一口氣漸漸泄掉了，隨之，我的肩膀濕了。

　　那是當然的啦，一肚子的眼淚。

　　讓妹妹如此傷心的是我們家養的一條狗，它失蹤了。

　　雖然那只狗第一次從妹妹的懷里探出腦袋給我看到的時候，我就覺得它并不應該是屬于我們家的東西。它太美了，毛是被精心梳理過的，爪子和耳朵都非常干凈，和馬路上的流浪狗一點都不一樣。應該是從哪個有錢人家跑出來的寵物吧。我想對妹妹說將它放回去吧，一抬起頭卻對上她灼人，渴求的眼睛。

　　飯桌上，妹妹揚言這只狗是她在放學路上一路跟著她回去的，她們是命運相連的共同體，所以她一定要養它。媽媽不屑地說，“你一定又說謊了。”我知道，媽媽一定在擔心我們家是不是養得起一條狗。

　　妹妹一天要說很多很多的謊，這是我們全家人都知道的。我甚至懷疑她是一個浪漫的唯心主義者，分不清生活的真假。但凡是她想過的，她覺得都做過了。有一天回家路上，妹妹曾興致勃勃地向我炫耀，她到北極和南極旅行過。而那個時候，她剛剛學會用筷子吃飯。

　　“這世界，我差不多都逛遍了，姐姐你沒有吧。”她挑釁般地勾起眼角，露出一個天真浪漫的笑。

　　我不愿意揭穿妹妹的謊言。

　　“小滿啊，你要是像你姐姐一樣誠實就好了，你姐姐從小就不說謊。”爸爸夾起餐桌上的一片魚肉，看著妹妹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然而爸爸不管怎么和藹，眼睛里還是帶著一絲嚴肅的神色。我記得語文書里有說，魯迅先生很少以語言罵人，只是看人的眼睛里，帶有一種高級知識分子的責備，我看我爸爸的眼神里也有那么一點意思。

　　我很尊敬爸爸，不僅是因為他的眼睛，還有就是，整個家里，只有他把我當做一個大人。比如說這次，他就一本正經地告訴我說，那只狗——妹妹偏要給它取名為伊麗莎白，它死了，生病死的，送到醫院時已經沒救了。他不像媽媽一樣，只會編一些有的沒有的謊話。

　　爸爸說，這件事不要告訴妹妹，我狠命地點了點頭，恨不得像面對首長一樣敬個禮。我懂的。伊麗莎白對于妹妹來說不僅僅是一條狗那么簡單。

　　當時我嘲諷了妹妹無數次不要把那只狗叫做伊麗莎白，不僅是因為它一點也不白，而且因為在我當時看的動畫里，那同時也是一只有腿毛的鴨子。可是對于妹妹來說，伊麗莎白明顯是一個公主的名字。而不是像我們曹圓，曹滿這樣普通人家，或者更確切一點說，窮人家孩子的名字。

　　取這樣一個名字，原來妹妹也是明白的，她不是只有一個公主夢的幻想家。

　　伊麗莎白會在我們家簡直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奇跡。說句不恰當的比喻，就好像拿絕美的青花瓷器裝臭烘烘的臭豆腐一樣。我并不是指我和妹妹是臭豆腐，但是當我和妹妹帶著伊麗莎白在草地上打滾后，伊麗莎白的金毛在夕陽下還是像公主的頭發一樣，而我們，短發的曹圓和小眼睛的曹滿，就是兩塊泥巴。

　　妹妹很喜歡伊麗莎白，它幾乎是在她說出來的那么多炫耀的話中唯一不是謊言的東西。妹妹穿著沒有袖扣的襯衫，把我穿不下的褲子套在身上拖來拖去地走。她走的最遠的地方其實是家門口的那個小公園。她所渴望的粉紅色的連衣裙的理想，在南極和北極上踏上一腳的理想，原本都在一扇我們難以企及的門后面。也許現在，這條門開了一條叫做伊麗莎白的縫隙。

　　我們原來是多么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這個縫隙啊。

　　事情過去了兩個晚上，妹妹依舊吃不下飯，她的眼睛紅紅的。我只能安慰自己，一切只是時間問題。可是那天夜晚，當爸媽都在隔壁房間睡著了，妹妹突然將被窩里的手伸過來，輕輕地勾住我，“姐姐。”

　　“怎么了？”我想她還需要時間適應。

　　“今天，我看到伊麗莎白了，在別人家里。”

　　我用手撫摸著她前額的發，我知道她又說謊了，也許這是她擺脫悲傷的方法。可是長此下去，我真擔心，她將會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的腦內突然劃過那些精神病院里的病人，想到梵高。我想到妹妹沒有耳朵的樣子，打了個冷顫，立馬縮到被窩里面去。

　　妹妹拍掉我的手，一屁股從被子里坐起來，我感覺冷風里搜搜地往里面鉆。黑暗中，我感到她在認真地看著我，可是，那沒有任何作用，我還是不信她。

　　妹妹一字一句，斬釘截鐵地說，“我帶你去看。”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爸爸。我應該說的，爸爸可以很好地解決這件事，妹妹也可以從此不用受折磨了。可是，我已經十二歲了，我無比渴望別人能把我當做一個通情達理的大人，哪怕是可以和我討論問題的半個大人來看待。如果我能夠獨自解決這件事……事實上，我也難掩我的好奇心，雖然我八九不離十地知道，妹妹肯定是看錯了。

　　那天放學回家，我照例去接了妹妹。我們誰都沒有說話，只是互相對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就像一個地下黨的革命暗號一樣。為了不被熟人看見，更多的是我們做賊心虛，我和妹妹選了一條曲折的小路回家，妹妹說，她就是在那條狗上看到伊麗莎白的。

　　夕陽下，我們的影子被拖得長長的，跟在我們奔跑的腳步后如影隨形。天空不知為何被壓地很低，跟在妹妹后面，我的心幾乎落到了谷底。

　　我想，我背叛了爸爸。明明只有他一個人尊重我，他將右手搭在我肩上，認真地告訴我伊麗莎白已經死了的情景還歷歷在目。我在干嗎呢？在證明他說的是錯的嗎？我不是已經答應過要和爸爸同仇敵愾的嗎？

　　我慌了，我感覺我在奔赴地獄。就在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我的黑色水筆沒墨了，于是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的，我指著前面的文具店說，我要去買替芯。從妹妹的眼神里，我看出她很掃興，可是我哪顧得了這么多呢？甩下一句“你在這兒等我啊”就鉆入了店里。

　　文具店里，我拿著兩三根替芯來回踱步。

　　“曹圓？”我大吃一驚，循聲望去，是爸爸！我的瞳孔一定放大了，我感覺得到。

　　他驚訝地看著我，“你怎么會來這里？你妹妹呢？”他一下子就從我驚懼的臉上看出了端倪，我恨自己不能再冷靜些，游刃有余些。那樣我也不至于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腦兒都和盤托出了。

　　爸爸沉思了一會兒，他的眼鏡反了一下光，隨后他緩緩開口，“總之，我們先找你妹妹吧。”

　　他的口氣冷冷的，我被他大大的手牽著，心里卻想，我再也不能和他同仇敵愾了，我是被銬住的叛徒。

　　從文具店出來，妹妹已經不見了，我早猜到的。

　　爸爸舉著電話，一個勁地賠罪。我仰望著他，不知道他在對誰說，原來他也會有如此低聲下氣的時刻。直到走進家門口時，我看見一個偏肥的男人，他暴躁的語氣從他嘴里和爸爸的電話聽筒里同時傳出。

　　接下來，我看見了妹妹坐在家里的客廳上。

　　以及伊麗莎白。它的金毛還是一如既往的美。

　　那男人以幾乎要把字噴出來的口氣說，怎么回事，曹正？這只狗不是已經賣給我了？你的年終獎金還想不想要了？我的女兒正吵得不可開交呢。

　　我抬頭看著爸爸，慢慢的。他的眼睛劃過一些嬉皮笑臉或者說是油嘴滑舌之類的東西，然后，又瞬間變得嚴肅了。

　　我要為我之前說他像魯迅先生的那個比喻而道歉。

　　后來，爸爸又以以往的那種姿勢，右手搭在我的肩上——他以為那個動作還能如以往一樣博得我的信任。他說，這不是很好的嗎？曹圓。我們家會有一筆錢，可以過上好一點的日子了，曹滿也不用穿你的舊衣服了。

　　你快去勸勸你妹妹啊，他說。

　　當時，十二歲的我，并不懂什么是客觀事實，什么是曲線救國。我只是反復想到那時他對我說著伊麗莎白死了的那個場景。原來人可以用這樣成熟和真實的口氣說謊，原來爸爸并不懂得伊麗莎白對于妹妹的意義。妹妹理想間的那個縫隙，是他闔上的。原來他和媽媽一樣說了謊，只是他對我說了一種我愿意相信的假話而已。

　　滿口胡話的妹妹證明了真實，認真嚴肅的爸爸說出了謊言。真與假原來可以這樣顛倒。

　　一夜之間，我感覺自己好像長到了十八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