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會想到你媽媽?是因為突然發生什么事了嗎?”小吧天真地問我。電影正放到那個演爸爸的人和記者侃侃而談。鏡頭看上去搖搖欲墜。那是爸爸最雄心勃勃的時候。電影里沒拍出來的是,爸爸的后院正在起火。
我還是不好意思告訴小吧,我只是想到媽媽,不是想念她。當然我有的時候還是會想念她的,但是讓我動用“想念”這個詞的時候,一般都是因為一個美好的東西,一個讓人微笑的時刻。而不是因為現在這個理由。這個理由不太好,可以說是壞了。我不知道小吧的一生,就是在玫瑰盛開兩個月的時光里,男女情愛的事,它到底能懂得多少。如果可以,我寧愿讓它知道,那是一種美麗的東西,起碼在其中的一些時刻。
后來弟弟跑過來緊緊捂住我的嘴。
他以為我要放聲尖叫,我沒有。我是哭了。我并不是因為難過才哭,我是怕。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在顫抖,像發燒了一樣站不穩,但我只有一點點的眼淚。它們流到我的臉頰就干涸了。
我站在媽媽的房間門口,那門怎么會突然就被風吹開一條縫。
她房間里有個別致的陽臺,陽臺上也和院子里一樣種滿了玫瑰,她一向喜歡。陽臺后面是兩扇落地窗,用窗簾蓋著。今天的這個時候,窗簾半拉開一些,于是夕陽就從這個其實很小的縫隙中照射了進來。
那道金黃色的夕陽,它先是照向木質的梳妝臺,拂過上面顏色不一的口紅,指甲油,粉餅,拂過梳妝臺下面的抽屜,拂過抽屜上黃銅制的圓形把手,然后再蜿蜒向前,攀上一個小型的電視機。這電視機是老古董了,它放在這個房間里,只是作為一個擺設,上面覆蓋著一層淺淺的灰,有些輕輕地懸浮起來,像是河里的魚,和那道陽光一樣通過鏡子轉了個柔滑無比的彎,然后鋪在那張大床上面。
鋪在那兩只扭在一起的動物上面。
剛剛過完生日的媽媽。想要扼住我喉嚨的影子。在廚房里煮咖啡和做飯的媽媽。細長的眼睛和稀疏的眉毛。玫瑰花。所有的一切在我的腦海里艱難地攪在一起。那純粹的夕陽,在我眼里,倒變得血肉模糊。
弟弟站在后面緊緊地箍住我,我感受到他的心臟,砰砰砰砰。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我聽到那時杜飛河在我耳邊笑著說,你一定是只知道殺人罪對不對?小女孩,我告訴你,這個世界上比殺人罪更邪惡的事還有很多很多呢。
媽媽,你也和我一樣,對乖乖扮演自己的角色膩了嗎?
我其實有點高興,說到這段的時候,小吧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阿姐告訴我,小吧正在吐出二氧化碳,可能是因為禮堂里的黑暗騙了它。
“所以,你媽媽背叛了你爸爸和那個園丁亂搞了?”阿姐說。
我有些尷尬,惡狠狠地威脅它,“你得學學和人說話的禮儀,不然當心招來殺生之禍。”
“可是,”阿姐繼續沒有分寸地說道,“你看上去并不是很難過。”
因為這句話,我開始有點討厭玫瑰花。或者說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只是現在更討厭了一些。玫瑰是很愚蠢的,盡管過去了好幾百年,玫瑰梗上的刺還是沒有變得更厲害一點,能夠逃脫人類的剪刀。這樣想著,我心里好受了一些。然后不得不承認,更多的時候我還是愿意和玫瑰去聊一些事,當然并不是全部。這是因為在玫瑰花里沒有人類社會的規則,沒有人情味,我因此可以逃脫那些很刻板的道理,很不能理解的教條,說我想說的事而不至于中途被打斷和指責。
我躲在房間里瑟瑟發抖,我對弟弟說,“我好冷,你可不可以把窗戶關了。”
弟弟走過去關窗,回來的時候他說,“那件事不能告訴爸爸。”
我點點頭,其實那是我那天剩下的最后一點力量。因為弟弟的語氣是在哀求我,他用力地看進我的眼睛里面去,像是要確認一口快要枯竭的井里還夠最后一碗水。
禮拜一是十月一號,國慶節。玫瑰在早幾個月已經全部凋謝光了,現在已經到了連葉子都不剩的地步。我吃驚時間過得這樣快。當然那天爸爸是不會放假的,因為殺人犯不會因為國家的誕辰就放下尖刀。天氣的確是冷,新聞里播放寒流就要來了,風撞著玻璃窗割啦割啦地響。
那天早晨,餐桌上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氣氛。好像是因為工作上有了什么特別大的進展,思想教育的范圍被擴展了,正在如爸爸所想的從死刑犯到普通人的路上過渡,他一個人顯得特別高興,其余三個人則很是慌張,有所保留,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上撒謊。特別是我,我對他的思想教育突然變得漠不關心,袖手旁觀,隨聲附和眼睛卻不知道看往何處。
媽媽端著面包和牛奶走了出來。羊角面包的頂部被烤出一點恰到好處的焦黃。桌子上有培根,火腿和玉米沙拉。番茄,黃瓜和紫甘藍被細致地切好,擺在生菜上面。媽媽問,你們要喝什么?我裝作沒聽到,粗魯地抓起羊角面包,一口咬下去。很快地,一股腥味在我嘴里散開。我用叉子撩起一些玉米塞在嘴里,仍舊有一股腥味。還在發燙的培根,竟有股無可忍耐的酸臭。我緊張地看向弟弟,他自然地咀嚼。爸爸,也許他早就失去了味覺和嗅覺,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爸爸放下報紙,驚訝地望著我,問我怎么了。我想這是因為他今日心情好的緣故。平時的時候,我在他眼里也不過是弟弟的副產品。媽媽湊過頭來想要用手觸我的額頭,我想著她這手曾碰過什么地方,摸過哪些部位,就更是羞恥萬分。
就好像水沖過了大壩,我想著,完了,我守不住這秘密了。
我嗚咽著說,“爸爸……”
他笑著,耐心地問我,“什么?”
弟弟在椅子下面輕輕抓住我的手。然后他用力,直到我的手快要被他捏碎了。
大約有十年的時間,我等在那扇綠色大門前看人來人往。因而在我的大腦里,有幾千個形態各異的罪犯。幾千個去往綠色大門又脫胎換骨的人。童年時候我模仿著他們,只為了逗我弟弟笑。然而在那天早晨,弟弟抓緊我的手,不知怎么就硬是意識到,他們仍一個個完好無損地躺在抽屜里,就像藥鋪的柜子那樣被分門別類地擺放著。男的歸男的,女的歸女的。燦爛歸燦爛,憂傷歸憂傷。形態萬千的模樣。它們一個個層層疊疊地堆積著,構成一個櫥,一個房間,一條走廊,一個城堡。我如此想著,便也覺得自己好像體內也有幾千個人的力量,不再寄托爸爸或是思想教師就可以解決眼前的問題。
我嘗試著取出一個屬于少女的微笑,明媚而陽光。我對著爸爸用上那個微笑。以后無數次我也用上那個笑。于是爸爸就被我怔住了,就像我以往無數次被他的聲音怔住一樣。我有些吃驚地看著事情在我眼前發生,爸爸舒心地低下頭,仿若前幾秒我所表現出的嗚咽和莫名其妙都不曾存在過。
我不動聲色地將面包含在嘴里,忍受它的腥臭,十分鐘后才到廁所里吐出來。我對自己說,白河,你是自我意識過剩,食物根本沒有味道,你只是無法跨過精神上那道坎而已。但是仍舊沒有用,腥臭沒有消失。院子里玫瑰枝被剪斷的聲音傳到我耳里,尤其刺耳。
我漸漸發現,那根本不是偶然一次的事件,媽媽很明顯地找到了情人。她怎么可以如此肆無忌憚。
我不期待她,怎么樣都是沒有用的,弟弟搖著媽媽的手問她,“下個禮拜是我和姐姐的生日,你可不可以到我們的房間里?”那已經是刻意擺出小孩子的姿態了,仍舊沒有用。她總是答應,可是不會來。在那傍晚到來之前,我們都知道走廊那頭緊鎖的房間里在發生著什么。
我一點都不想過生日。可是四月一號那天,鞭炮味和吵吵嚷嚷的聲音直接沖到我們的房間。這一天其實是送給爸爸的節日,我們只是恰巧出生而已。
一段紅色的鞭炮被不偏不倚地丟進我們房間里。它噼里啪啦一陣炸響,一陣紅色煙霧竄進我的鼻腔。我頭皮發麻,身子向后彎卻伸出手抓住還在彈跳的鞭炮猛力地丟去,回頭看弟弟,他哭了。
五分鐘之后,弟弟開始全身震顫,冒汗,在地上蜷成一團。半個小時后他又恢復正常。
我那時明確地意識到,我們是被丟掉了。被爸爸丟掉了。被媽媽丟掉了。如果我什么都不在乎,我也可以學著他們的樣子,將所有的一切都丟棄掉,不在乎任何一樣東西。這樣子,我再也不用看著食物嘔吐,我可以和和睦睦地過著自己的生活。可是這樣的話,我就要失去弟弟了。
我講到這里的時候,禮堂內的燈打開,電影放完了,人們好像都做了一個夢。我懶得去看爸爸那些光輝事跡,他們是真是假我早已不在乎。對于那時綠色大門后心心念念的一切,現如今也唯恐避之不及。
舞女們提起裙擺走上前,另一邊是打著領結伸出手的男士,中間隔著曖昧的距離。
“她們可真美。”小吧醒了,羨慕地看著那群女孩兒。
“那是因為她們化了妝,穿了漂亮的裙子,其中的一些還抽過脂,整過容。可是你的的美,就是作為一朵玫瑰本來的美。”
阿姐說,“為了把自己變得更好而作出努力,不好嗎?”
弟弟死后的幾天爸爸也是這么對我說的,“作出努力。”他的臉上帶有悲痛的神色。“我不在乎那些被偷走的錢。”他說,“我知道你弟弟的死對你打擊很大,對我來說又何嘗不是。”他拉著我進去綠色大門里面。我在心里想,過去我也付出努力,顯然光有努力是不夠的,還必須有犧牲。犧牲就是弟弟的死。
這時我的心中涌起一陣尖銳的復仇渴望。于是我盯著爸爸的后腦勺,惡狠狠地說,“媽媽出軌了。就是和那個殺掉弟弟的人。那個園丁。”
他毫不理睬我的宣泄,“你弟弟不是被殺掉的,他是生了病,驚恐癥,他那天晚上只是被嚇到了。你可以去查查看。”
“你為什么要幫那個人說好話?”我的語氣生硬無比。
“因為我是思想教師。你懂嗎?整個思想教育的體系,就是構筑在原諒上的。如果受到傷害的人不愿意原諒那些罪犯,單純把那些罪犯變成好人還是沒有用。”
“我不原諒他。”我想起弟弟以前說,犯了什么罪就應該判處同等量的刑,就像天平一樣。可是,除了死刑以外,沒有什么懲罰可以和殺人罪放在同一個天平的兩端而不傾斜。
爸爸好像聽到了一個不怎么好笑的笑話一樣,一臉嘲諷,“你根本沒有資格不原諒。因為你就是罪魁禍首。”他當然知道應該用怎么樣的語速和語調,才能讓他的字句一句一字打在我心上,“那種病一定之前發生過好多次,可是你不說。你想你的弟弟和你一樣慘,因為你就是一堆爛泥,你愛好把別人拖下水。”他掐著我的手,搖我的肩膀,“你說我說的對不對,白河?”
他推我進綠色大門。我一個趔趄,猛吸進房間里的一股焦味。
我一進房間看見眼前景象,嚇得目瞪口呆。
房間所有的裸露處都爬滿了盤根錯節的電線,地板和墻壁因此凹凸不平,如同巢穴。有的電線像手指那樣粗,有的又細若發絲,五顏六色寄居著,然而總體來說是腐舊的,空隙處亦被灰塵塞滿,看不清那房間的本來面目。腳下的電線時不時地蠕動,像蛇一般兩兩相觸擦出火花,焦味就是由此而來。最滲人的是它們一下膨脹一下又收縮,好像幾萬個人在呼吸。
在房間的中心,電線從四個方向盤旋而上,繞成椅子的形狀。我心驚膽戰地靠近坐上去,爸爸在我身后說,“把手擱在兩邊的靠墊上。”那靠墊上的電線露出幾個翹首以盼的腦袋,待我把手擱在上面,它們迅速吸上來,一陣刺痛,我知道手臂和大腦密密麻麻刺了無數個小洞,但并未流血。銅線扎了進去,順著經脈奮勇地在我身體里竄高。
爸爸帶上了一頂帽子,那上面貫穿了密密麻麻的電線。仍然是五顏六色,然而綠色最多,想到這一點我不由地冷笑。他從帽子兩邊拉下兩條長條黑布,在嘴部和喉部那邊扣住。我眼睜睜看著眾多的電線就這樣扎進那兩個部位,他卻無動于衷。
爸爸的喉結上下抖動了一下。幾乎是在同時,我感到那微小的震顫順著電線四面八方地涌向我,我的心臟猛地一跳。
爸爸毫不吃驚地看著我的反應,還我一陣冷笑。
我根本不知道弟弟是怎么死的。我甚至連他的遺體也沒有見到。
事發過后的那天早上,我被兩個人高馬大的警察堵在房間里,他們只告訴我家里來了小偷,襲擊了弟弟,正在醫院搶救。
我立在他們面前,嚇得眼淚直流,哀求他們讓我出去看看情況。
一個警察表情冷峻,“去了有什么用,你又幫不上什么忙。”
另一個笑瞇瞇地蹲下腰說,“小公主,你知足吧。你爸爸怕你被嚇到,特意囑咐我們說,把你好好看著。”
我惡狠狠地盯著那二人唱雙簧,自知這房間無論如何也別想沖出去了。直到傍晚,兩個警察的傳呼機響了,他們對視一眼,從我房里撤去。
我起身走出房間,走廊里彌漫著一股消毒藥水的味道,門口的花被換過了,想必先前的那盆已經被打碎。然而不管如何清理,血跡終究還是滲到了木頭地板的縫隙中,幾條紅色的細線在我的腳下穿越。
我搖搖欲墜,明知一切已經無可挽回,然而卻毫無處于現實之感。
后來,那法醫又告訴我,弟弟是被那個小偷推倒到墻上撞到腦部才不治身亡。
之后,又有醫生告訴我,弟弟生前患了驚恐癥,又因為陌生人入室產生恐懼,可能這才算是最直接的死因。
那時候我見到了好多新的面孔,警察,醫生,還有記者。在我的生活無止境地滑落的時候,我開始接觸正常人,然而他們看起來也和罪犯沒有什么不同。
電視臺來采訪爸爸,他們想知道一個偉大的人如何承受喪子之痛又在困境中振作的故事。爸爸和媽媽衣著簡單而整潔,媽媽時而眼含淚光,這時候爸爸就摟住她的腰,或是拍拍她的肩,神色悲切而堅定。他們齊聲告訴記者,事情總會過去,謝謝所有人的關心。那記者也表達出對于他們這份堅強的敬佩之情。
我在樓上看著這一出好戲,抿著嘴偷偷地笑。那聲音很輕,像是用被子蒙住頭在說話,然而一直不停,那女記者覺得有什么異狀,往上一瞥,視線就在我身上僵住了。
我咧嘴對她笑。
女記者身子一凜,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指問爸爸,“那是什么人?”
我自然知道怎么去扮演一個失常的人。
我在綠色大門前十余載,眼見過幾千個犯人。但凡哭笑不停,情緒激烈者都是裝瘋賣傻之輩。真正失去心智的犯人,外表祥和,微笑間卻透露出一股陰氣,令人不寒而栗。
我搖搖晃晃地走下來,眼睛倒直勾勾地盯著那個女記者。她亦看著我,我料定她此刻心里發怵,一扭頭萬分平靜地對著他身邊一臉尷尬的人說,“爸爸,弟弟五分鐘之前和我說,他肚子好餓,我媽什么時候做飯?”
那女記者驚慌失措的臉,我至今記憶猶新。采訪最后草草了事,也沒有在電視上播放。然而這一鬧,倒是讓爸爸知道他身邊安了一個定時炸彈。
白巖正看著他的女兒,無法判定這女孩兒是故意還是真的神志不清。他第一次知道他身邊還有這么一個定時炸彈,然而他轉念一想,自己一心想著在普通人身上推行思想教育,他女兒若是能借他之手緩過來,可不是免費的廣告?
身處綠色大門之后,我不寒而栗。
數百根電線狀的細絲和我的大腦神經接軌,不由得我說一個不字。
爸爸戴上那頂帽子開始說話。
我的耳朵聽不見他在說什么,然而感覺上是潛意識已經接受了信號,神經猛烈地起反應,只覺得那是錯的,他說的是錯的。隨后我看著地面上的一根電線開始不尋常地膨脹,緊接著熱流沿著那根線涌進我的大腦,一陣灼傷感在腦部蔓延。
爸爸又開始說話,他說的還是剛才那句,然而當我的想法才剛剛開始發出反對的聲音時,那條源頭的神經像是被火燒成灰燼一般。
思想的一部分消失了。我的一部分沒有了。
整個身體脹痛無比,我因為疼痛無法克制地留下眼淚。
二零二九年。那個時候我滿十五歲。即使思想教育這項工程早在十五年之前已經開啟,然而進步之快,仍舊令人咋舌。
我原本想,這樣也好。我在綠色大門之后待了一個多小時,當那些電線最終從我的身體中抽去時,我感覺一身輕松。雖說其實那只不過是撤去疼痛的常態而已,但我的執念,我的憤怒和孤獨的確沒有了。我感激地看著爸爸,發現他也在慈祥地回看我。
那一刻我想,我愛他的。
怎料那天半夜里,我夢到弟弟以前曾對我說,你以后可以做演員。弟弟還說,你心里住了那么多的人。只因為那一句話,我猛然想起那么多那么多罪犯,杜飛河,還有那個老太太,全部蘇醒了。他們揉揉眼睛,好像大夢一場,快樂地踹開我曾經給他們安好的抽屜,在我的大腦里大呼小叫。
是你爸爸放我們出來的呀。他們手拉著手大喊,他把你的那一條條對他有害的思想消去了,可是他不知道你的每一個想法都藏著圍著我們的柵欄。
真好,真好,他們歡呼。
我大汗淋漓地醒來,意識到一件可怕的事。
思想教育對我沒有效果。
躲過爸爸的眼睛是很容易的,我們的關系在各自刻意的努力下不斷融洽。對爸爸來說,自弟弟死后,我已無可選擇地成為了他的接班人。即使不行,再不濟,我也是一個成功的試驗品。一個因為弟弟死去而瘋癲,最后變得樂觀開朗的女孩。那天到我們家的女記者可以證明這一點。
我只是調用了一個罪犯的笑而已。一個一成不變的,模式化的笑。我用它騙過了所有人。
這之后,因為我的身先士卒,思想教育在普通人中漸漸推廣了。我知道坐在這個禮堂的人超過三分之二的人都已經接受過思想教育。
達成爸爸的愿望不過是早晚的事。而到了那一刻,我就成為了人群中的一個異類,一個沒有接受過洗禮的人。
那一天,爸爸很高興,媽媽陪著他喝了好多酒。
那時關于弟弟的往事第一次被談到。以往他們總是避之不及。
媽媽掩飾不住地哭泣,她反復地念叨,怎么會是他。怎么會是他。她羞愧難當,她曾以為自己正處于純真的愛之中,然而她的情人,那個園丁,卻只是利用她喜歡的玫瑰,利用她對他的愛來奪走錢,奪走她兒子的生命。
爸爸在另一個角落嚎啕大哭。他當然見到了那個罪魁禍首。那個人長著一張陌生的臉,可是他認識他,他知道他是誰。那個曾經在爸爸的嘴巴中被他嚼爛,被他輕視的黑訣換了個名字,換了個長相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告訴他,思想教師奪走了他的所有。他的事業,他的家庭,他的信仰。所以你,白巖正,也不能擁有。你家的錢,你妻子的愛,你兒子的愛,都要統統被奪走才好。
可是正是因為思想教育,黑訣他不會死。他根本不會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他只會接受思想教育,然后成為爸爸的信徒,最終幸福地活下去。
一切不過是一個殘忍的輪回,而弟弟是這個輪回中無辜的犧牲者。
我回頭望去,先前陪伴我的那兩朵玫瑰花已經在我的回憶中枯萎死去了。禮堂里的溫度太高,加速著它們的消亡。
我不禁黯然神傷,在座位上哭泣起來。我以為我在為花的敗落而心碎,然而不久我意識到我其實是在哀嘆我自己罷了。我自認為不是善良之輩,生活中充斥諸多不幸,到頭來,失去唯一可能陪伴我的弟弟,在這個本應該載歌載舞的場面孑然一身。
我對誰都沒有說的是,我今日本是來尋仇的。
我打聽到,那個拍攝爸爸紀錄片的導演正是黑訣,他到底是忘記了或是寬恕了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現在全身心地敬佩爸爸,全身心得愛著這個世界。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憑什么?
我曾經想要殺了他,將槍藏于裙內。
然而我發覺,早在二零四一年,爸爸和那些人權人士,本是抱著尊重人權,生命可貴的信條,才將思想教育推廣于世。可惜自思想教育發展以來,人的權益越發地下,生死不由己,如何想,如何做,孰是孰非,更是不由己。這等牢籠,又豈是我簡簡單單開槍殺一人就能遂愿解脫的?
我想到綠色大門之后的那堆電線,不過是一堆系統,一灘想法。待到五十年后,這世間必定一個有靈有肉的人也不剩了。
而不論人們如何折騰,如何抱著進步的名義自尋死路,玫瑰仍然還是玫瑰,還是要沒心沒肺如火如荼地盛開,一如今日的小吧和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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