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向雪
向雪永遠記得,她第一次見到杜威的時候,就覺得心跳像是漏了一拍。
向雪年齡不大,但在正道口中所謂“魔教”的羅天教中,地位并不算低。
她的父親曾經是羅天教的長老,在一場教主位置的爭斗之中失勢被殺。然而憑著他在教內的聲望,新任教主不敢明目張膽對向雪不利,只好找個理由,將她打發到遙遠的襄陽分教做了一個分教主。
對于自小生活在遙遠的昆侖的羅天教教眾而言,去繁華的中原之地并非獎賞,而是流放。
她父親曾經的得力手下于婆婆,現在成為了她的保姆兼師父。對她們而言,十多年來,無時無刻不想著回到總教。
她每日跟著于婆婆練武——這里是鐵血盟的地盤,羅天教的人不得不低調行事。也只能是在如此春意盎然的時刻,她方能偷得幾日空閑,出來游玩一番。
所以,她從未見過杜威這樣好看的青年男子。
那個時候正是清晨,朝陽的光芒盛大地噴薄著。水波粼粼的湖面上,像是來來回回滾動著細碎的金子。
杜威突然出現在她的面前,太陽給他的身軀上勾勒出一道金邊。
他的面孔很精致,陽光落在他的眸子里,熠熠生輝。
可是她遇到他的情況,并非多么迤邐。因為那個時候的杜威,衣衫襤褸,滿身鮮血,手中長劍甚至卷了刃,上面布滿的血污遮蓋了劍原先的樣子。
也許是一番惡戰之后終于到了極限,杜威在她的面前踉蹌了幾步,便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雖然自小沒了父親,但是在于婆婆那兒,向雪也是一個被嬌慣的主兒。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慫恿著她上前去查看杜威的傷勢。然而這一看卻嚇了她好大一跳。
她從未見過有人受到這么重的傷還活著,不知道是什么東西支撐著他的信念。她只是看到杜威上身劍傷刀傷縱橫交錯,有一道傷口從左胸拉向小腹,血肉翻騰有如猙獰的笑。
即使是昏迷中,他也緊抿著嘴唇——
不甘心,不放棄。
左右瞅瞅沒人,向雪便將杜威拖到樹叢之中藏好,回去叫來手下,將杜威抬了回去。
別的人不知道杜威的身份,于婆婆卻是一清二楚。一看到向雪將自家的死敵帶了回來,便開始張羅著要將杜威關進鐵牢,只等他醒來便嚴加拷問。
“襄陽分舵的情報,杜家劍的秘籍。這兩者都可以說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小姐,如果能夠拿到這兩樣東西,你就可以回昆侖總教了。”
向雪自然是不肯答應的,然而那一點少女的心事也不敢輕易表露給于婆婆。于是她只好說道:“這人傷勢這么嚴重,現在關入鐵牢一定會死去的。他這么硬氣,估計用強的不僅得不到我們想要的東西,逼的他自殺了反而不好。我們不如好好待他,說不定他放松警惕,什么東西就說漏嘴了。”
婆婆聽過之后朝著向雪點了點頭,說道:“杜威是被鐵血盟趕出來的。既然這樣,小姐的計謀倒是甚好。不過我們得給他喂下十香軟筋散,封住他的內功,也以免冬眠的蛇醒來過后,反咬我們一口。”
話說到這個份上,向雪也無法反駁。更何況如今最重要的是,還是得想辦法把杜威從閻王爺那里個拉回來。
在向雪的示意之下,尚在昏迷中杜威儼然成了羅天教中的上賓。名醫往來不斷,各類補藥如十全大補散、九花玉露丸,百年靈芝千年人參,一股腦兒都喂給杜威。在向雪的精心照顧之下,杜威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微弱的氣息變得綿長,偶爾昏迷中囈語幾句,顯示出他即將醒來的跡象。
向雪倒有些忐忑了。自古正邪不兩立。鐵血盟和羅天教雖然暫時處于休戰狀態,但畢竟有著數十年的敵對,彼此的手上都沾滿了對方的鮮血。
唯一讓她慶幸的是,她輾轉打聽到了一些關于杜威被逐出鐵血盟的事情。可她實在無法將這個安靜地躺在眼前的男子與那個殺人惡魔聯系起來。
終于在一天夜里,杜威睜開了眼睛。他茫然地環顧四周,對著向雪低聲問道:“你是誰,這是哪?”
“我叫向雪,你應該聽說過吧。”向雪一笑,“這里是羅天教。”
杜威心中一驚,就要坐起來,伸手去抓劍。然而牽動傷口,劇痛讓他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向雪瞥著她,說道:“你想干什么?正教將你傷成這樣,我們不計前嫌救回了你,難道你還想忘恩負義殺了我嗎?所謂正教,便是如此行事?”
杜威在聽到“羅天教”這個名字之后,頹然地躺了下去,用手捂住了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杜威問向雪,既然正邪不兩立,為什么還要救他。向雪撇了撇嘴巴:“別把我們和你們那些偽君子相提并論。我們雖然被你們叫做魔教,見死不救的事情可做不出來。”
“既然我已經醒來,那是否可以放我離開?”
向雪“嗤”的一笑,冷冷地說:“我們又沒有囚禁你,你想走隨時都可以走。但你可想清楚了,天道盟的人可到處都在抓你,你一出去就是踏入死路。”
她說完,聲音微微放緩,繼續道:“所以,我覺得你還是留下來比較好。”
杜威低下頭,沉默良久,緩緩地坐了下來。至此以后,他沒有再提離開的事情。
他似乎將自己當成了羅天教的人,每日與教眾們一起吃飯作息。可他從不與別人交流,剩下的時間便一個人默默地練劍。
他練劍練得極苦。十香軟筋散封住了他的內力,他的每一招使出都要費比以往多出十倍的力氣。
向雪時常會來找他說話,可大多數情況下,他都沉默以對。往往是向雪說了許多句話之后,他禮節性地回答兩句。
有一次,向雪終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他:“喂,你真的是殺死自己全家的兇手嗎?”
“不是,不是我!”杜威冷冷地說道,看著向雪,忍不住譏諷,“向小姐難道沒有聽到過江湖的傳言?我是與魔教勾結,事情敗露之后狂性大發,殺掉自己的家人畏罪潛逃。發生的這一切,難道不都是你們魔教的陰謀?向雪,你們陷害我、軟禁我,究竟有何意圖?說!”
向雪有些被杜威的表情嚇住了,然而心中暗暗也有一分竊喜。他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愛上了眼前這個沉默而堅毅的男子,當然不愿意他是如傳聞那樣的一個偏執的瘋狂的殺人狂魔。她后退兩步,急忙解釋道:“不是的,我們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
她有些心虛地離開,在于婆婆的房間外站立良久。她雖然是襄陽分教的教主,然而實際打理一切的是于婆婆。如果真是羅天教所為,那操控這一切的只有可能是于婆婆了。可最終她并沒有勇氣去當面問于婆婆,她有些害怕得到真相,害怕于婆婆告訴她,所有的一切——甚至包括殺掉杜威全家——都是她的策劃,而目標則是那所謂的情報和劍譜。
如果真是這樣,她覺得自己將永遠無法面對杜威。
她決心不問,一直不問,幼稚地覺得只要自己不知道,這件事情便沒有發生過。甚至當于婆婆找到她要和她商量如何套取杜威口中的情報的細節之時,她也只是唯唯諾諾地應承,滿心想著的卻是如何補償杜威。
而更令向雪驚訝的是,幾天過后,杜威忽然主動找到她,冷然說道:“我已經知道誰是兇手。”
“誰?”
“吳常。”
“是你師父啊?”向雪驚呼,“但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杜威沒有回答,而是拖著劍離開:“我拼命練劍,就是等著武功恢復的那一天,找他報仇。”
直到最后,向雪也沒有得到杜威的答案。人心難測,世情如霜。或許從頭到尾,杜威就就沒有真心待過自己。然而此刻的她只顧沉浸在自己小小的情緒之中,以為事情總能按照自己的預想向前發展,如同水到渠成河水東流一般自然。
她滿心想著和杜威在一起,所以,當她躲在大樹后面,看著杜威一次次吃力地舞動手中的劍。終于在使出一招“雷峰夕照”之后,酸軟的手臂拿捏不穩,跌落的長劍劃破了他的腿的時候,終于忍不住沖了出去,心疼地幫忙處理傷口。杜威臉色鐵青,拳頭握緊又松開。外傷痊愈了這么多天,內力依舊一絲都沒有。他并未想到的是十香軟筋散的緣故,只當是傷勢過重,內力未能復原罷了。
“別這樣折磨自己了!”向雪顫聲說道。
杜威甚至沒有看自己的傷口一眼,只是冷冷地說:“若不報仇,活在世上又有何用?”
似是終于被這一句話激地崩潰,向雪一把抱住杜威,淚流滿面。
“若是你內力永遠不恢復,你依然會找他報仇嗎?”
“會。”
“即使你可能喪命?”
“即使可能喪命。”
向雪沉默了下去,淚水滴落在杜威的后頸上,“對不起……杜大哥,對不起……”
她將十香軟筋散的事情向杜威合盤托出,末了她根本不敢看杜威的眼神,只是一遍遍地解釋:“我會給你解藥,我們可以幫你報仇……”
杜威漠然一笑,轉身就走。
向雪咬牙,拖住杜威的手,叫道:“你相信我,我現在就給你拿解藥去。我是這里的分教主,我可以幫你報仇,你相信我!”
她嘶聲叫著,聲淚俱下。在杜威面前,她放下了自己所有的矜持與驕傲。
杜威掙脫向雪,緩緩轉過身子:“你為什么要幫我?”
向雪看著杜威的眼睛,忽然間像是下了很大的勇氣,說道:“因為我想……你答應我,幫你報了仇之后,你永遠留在這里,永遠和我生活在一起,好不好?”
向雪的臉紅紅地,像是天邊的紅霞映了上去。
杜威看著向雪。她站在他的面前,頭微微低著,怯生生地不敢看他。她身子有些顫抖,衣衫被微風撩起,她像是隨時都被吹得倒下去。杜威的眼神漸漸柔和了下來,古井一般不興波瀾的臉上也微微有一絲動容。他將向雪摟入懷中,喃喃地說:“好……我留下來陪你。只要能報仇,我便一輩子留下陪著你。”
“杜大哥……”向雪的眼睛閉上,低聲說,“我們可以一起回去……回昆侖總教去……
向雪找來了解藥,打探到了吳常的行蹤,制作了九轉,訂制了完善的計劃。而這一切,都是瞞著于婆婆的。
于婆婆知道了整個計劃的時候,離他們出發不過幾日的時間。
“不行,不行,讓小姐你親自出馬太危險了。那吳常不是等閑之輩,你怎么能冒這樣的險!”于婆婆勃然大怒,堅決不允許向雪出去。
這是向雪第一次與于婆婆爭吵。她說她她已經答應過杜威不可言而無信,她說杜威現在已經是羅天教之人他的仇不可置之不理,她說了很多很多理由,直到最后于婆婆淡然說道:“小姐,你是愛上他了吧?”
向雪下意識的否認,臉卻不自覺地紅到了耳根。
于婆婆唯有嘆息。
她從向雪的眼睛里看得出來,小姐這一次是多么的瘋狂和不顧一切。她知道不可能憑著自己的勸說讓向雪回心轉意,只能暫時按下自己的反對的情緒,然后幾日后親自出馬向吳常下毒。
這一次的計劃可謂是天衣無縫,再加上武功高強的于婆婆的幫助,吳常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毫無抵抗之力。確認他中了“九轉”之后羅天教眾人迅速撤退,竟是沒有傷到一兵一卒。
原本對向雪而言,這會是一個圓滿的結局。可是她在回去的時候,在于婆婆的身上意外發現了一張回執。
這是一張收款后的回執,付款方是于婆婆,而收款方竟然是名滿天下的殺手組織——海棠。
只見那回執上赫然寫著——所派殺手,慕曉槿;目標:襄陽杜威。
為了不引起起杜威的不安,向雪沒有當場發作。夜深的時候她來到于婆婆的房間,將手中的匕首橫在自己的脖子前,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于婆婆,如果杜威大哥死了,我絕對不會獨活。”
她的聲音很平靜,卻帶著不容更改的堅定。
那一刻,她的心里大概是涌現著一種悲壯的吧。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亦或是死生契闊與君相約。她知道杜威處在危險之中,她在用自己的生命當做籌碼而維護他。
于婆婆看著向雪,將手中的拐杖重重地往地上一拄:“小姐,你這是何苦!”
“他答應和我在一起,日后同我一起回昆侖。”向雪低著頭,“我不會離開他的,即使是死。”
于婆婆看著向雪。這個她一手帶大的孩子站在自己的面前,亭亭玉立,卻仿佛一個陌生人。良久良久,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小姐,我這就去取消這一單生意。”
海棠的勢力遍布中原地區,襄陽城內自然有其聯絡地點,只需要一封飛鴿傳書便能取消生意,最多不過無法收回已經交付的訂金。
而這個夜晚向雪一直守在杜威的門外,看著窗內的男子吹熄蠟燭安然入睡,再看著他第二天早上平安無事地從房里出來,這才放心離去。
她知道已經是萬事俱備。只等九日過后吳常的死訊傳來,杜威便會履行諾言和自己在一起。這幾日內她始終帶著笑顏,卻似乎忽略了杜威對自己是否真心。她沒有注意到杜威日漸閃爍的眼神,也沒有去思考,那出于感激和利用做出承諾,是否可靠。
她的快樂并未維持多久。因為九天過后,他們得到消息,吳常依然好端端地出現在襄陽城內。
杜威握緊了手中的劍,淡淡地說:“吳常不死,追殺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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