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五章    我的土匪老師

　　我的土匪老師

　　小學三年級的美術課上，我們那帥氣的光頭老師告訴我們——東北有三寶：草莓多多，香草薇兒，暗夜妖嬈。

　　你知道的，我們老師是著名的青年土匪，在沒有到我們這個地方之前，他做過許多離譜的事情。盡管現在他做了我們的老師，可一言一行還是很不正經。

　　我的同桌蘇小次是個想象力很豐富的丫頭，寫過很多讓人吐血的小說。課間休息的時候，她拉著我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我們老師上輩子可能是個太監，憋壞了，所以這輩子才會這么不正經。你千萬不要學他，要不我以后就不喜歡你啦。

　　寫到這里，你可能以為我要講一講我和我同桌的愛情故事。其實不是這樣的，這個故事的主要人物是一個叫暗夜妖嬈的姑娘。

　　如上所述，妖嬈是三寶之一，不是吉祥三寶，也不是美麗三寶。總之是三寶但不是平常的三寶。其實，哎，寫到這里，蘇小次打了一下我的腦袋，她說：小說不可以寫得這么啰唆。

　　于是我決定換個角度，換個思路。

　　比如，一開始不要提那么多人物，一開始應該是這樣的：在和平年代，做土匪是件很困難的事情，不但會遭到法律的制裁，還會引起人民群眾的鄙視。而做一個善良的土匪，就更困難了。不但群眾鄙視你，連你周圍的土匪也會鄙視你。而我的老師曾經就是這樣一個善良的土匪，由于群眾和土匪都鄙視他，所以他是一個孤獨的土匪。

　　我的老師上街的時候，總是要背一個大布袋，搶來的東西，就放在口袋里。他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離開他那破舊的小房子，除了大布袋之外，他還帶著一把木吉他。他走到有橋的地方，就會停下來，把布袋鋪在地上，坐在上面彈吉他。若有人來聽他彈吉他，他就會用吉他把那人打暈，裝在口袋里，背到沒人的地方，再把那人放出來。放出來之后，他就把那人弄醒，告訴人家，他是一個土匪，以搶劫為生。

　　一般人一聽他是搶劫的，都會嚇得膽戰心驚。因為我的老師面相很兇，個子也很高。只有一次例外。那次他打暈了一個姑娘，其實他平時是不打姑娘的，那次實在是餓了好幾天了，再加上那姑娘實在欠打。你知道的，我的老師經常用吉他打人，那吉他是用木頭做的，久而久之，吉他的音箱就破了，音箱破了之后，彈出來的聲音就很難聽。

　　如果換作我，遇到一個彈破琴的巨人坐在路邊，一定不會圍上去看。因為我沒有好奇心，也沒有同情心，所以我至今沒有被破吉他打暈過。而那個姑娘好奇心和同情心都很強，所以她圍上去看了。看就看吧，還把嘴里的瓜子皮吐在了我老師的頭上。你知道的，我的老師雖然是個土匪，但他并不覺得自己是個土匪，他覺得他是個藝術家，藝術家通常都有很強的自尊心。所以我的老師在夜色的掩護下一躍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那姑娘打倒在地。

　　那姑娘被打倒之后，并沒有暈過去，無奈之下我的老師只好脫下那被汗水打濕又被太陽曬干再被汗水打濕的舊襯衣，將那姑娘的嘴巴堵上。約莫過了五分鐘，那姑娘終于被強烈的汗臭味熏倒。我的老師這才取出襯衣穿在身上，再將那姑娘裝進口袋扛在肩上，朝人跡罕至的地方走去。

　　到了沒人的地方，老師把姑娘從口袋里掏出來，使勁掐那姑娘的胳膊。可是被熏暈的人不比被打暈的人，一旦暈過去很難醒過來。我的老師掐得手都麻了，姑娘還是沒醒。如果是別的土匪，肯定拿了錢包就走了，怕報復的還會把人扔進河里。而我的老師就不會這么做，他堅持要等那姑娘醒來。等到天將大亮的時候，姑娘終于醒了。可是我的老師因為太困的緣故已經睡著了。姑娘想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就推醒了我的老師。我的老師雖然被推醒了，可是他以為他在做夢，因為眼前的姑娘漂亮得離譜。

　　這個姑娘就是暗夜妖嬈。我的老師把事情的經過告訴她之后，她感到很氣憤。她覺得我的老師是在侮辱她的智商，世上有這樣的土匪嗎？我的老師為了證明自己的身份，就把妖嬈帶到了自己的家。他把五顏六色亂七八糟的錢包全拿出來，擺到妖嬈面前，以為這樣就能證明自己的齷齪。可是妖嬈看到這些東西之后，馬上蹲下身子仔細挑選起來。大約過了五分鐘，她把自己挑選的三個款式不同的錢包遞到我的老師手中，說：老板，結賬。

　　我的老師感到很困惑，他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會做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事情，沒想到眼前這個姑娘做的事情也能讓他無法理解，即使理解了也無法接受。他只好說：你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好了。

　　我是在上課的時候寫這個小說的，有蘇小次同學的掩護，我不必擔心老師會把教科書摔到我頭上。其實我有時候倒真想把小說拿給我的土匪老師看看，畢竟他是這個小說的人物之一。這個小說的主要內容也出自他口，我只是略微做了一些改動。可是蘇小次同學說老師若看到我這樣寫他，一定會滅了我。我倒不擔心老師把我滅了，畢竟他現在已經不做土匪好多年了，我只是怕老師看了這個小說之后，就不再講他的故事給我聽了。我喜歡聽他講故事，可惜他是個男的我也是個男的，要不然我一定沖破世俗的觀念和他結婚，那樣就可以像《一千零一夜》里宰相的女兒山魯佐德姑娘一樣，一直聽國王講故事。

　　放學以后，我把未完成的小說鎖在課桌的抽屜里，然后和蘇小次同學一次步行回家。蘇小次同學住在我家旁邊。回家的路上要經過一片荒地，雜草中有一座小木屋，我的老師就住在那里。和他同住的還有暗夜妖嬈。這時候的妖嬈已經是個美貌少婦了，每次我去老師家，她都會拿葡萄干給我吃，所以我很喜歡她。

　　蘇小次同學也喜歡吃葡萄干，可是她從來不和我搶。我有葡萄干的時候總是自己吃了，她有葡萄干的時候總要分一些給我。我知道她暗戀著我，而我暗戀著暗夜妖嬈。我們誰也不說破，就算她們都表白了，我也不會表白，我怕表白了之后就沒有人再給我葡萄干。在愛情和葡萄干之間，我選擇后者。因為葡萄干屬于高級營養品，內含大量葡萄糖，對心肌有好處，有助于冠心病人的康復，由于鈣、磷、鐵的相對含量高，并有多種維生素和氨基酸，是老年、婦女及體弱貧血者的滋補佳品。葡萄干可加糯米、白糖制成葡萄粥，能益氣血、強筋骨、除煩渴、利**，適于治療氣血虛弱、肺虛咳嗽、**淋瀝、浮腫等。而愛情呢，只能讓我感情柔軟、遍體鱗傷。

　　放學回家的路上經過的那片荒地上的雜草，有近兩米高。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就躺在雜草叢里，嘴里嚼著狗尾巴草，望著天上的云彩發呆。沒人能找得到我，除了蘇小次。她找到我后，也不說話，也找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然后在我旁邊躺下。不是并排，而是頭頂著頭。我在想，天上的云彩是不是也在看我們。我知道，蘇小次這時候也不開心。天色暗淡的時候，我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往家里走去。蘇小次遠遠地跟在我后面。

　　其實我心情不好的理由通常只有一個，那就是我的體重。每到秋天，我就感到無比饑餓，我的胃像濟公的酒葫蘆一樣，一天到晚不停進食也裝不滿。我那在夏天時還干癟無比的身體隨著氣溫的下降，一天天變得豐滿起來。好在我生活在中國河南這個四季分明的地方，如果是生活在北極，我一定能長成一個肉球，彈性十足的肉球。

　　對于我這種怪異的體質，父母也很苦惱。尤其是暗戀我的女生，在我變胖了之后，她們就爭先恐后地去買墨鏡，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她們牢牢地把墨鏡架在鼻梁上，直到夏天來臨，我的體重恢復正常才摘下來。只有蘇小次不戴墨鏡，她甚至還幸災樂禍地說：你就長吧，等有一天，你長成一個奇大無比的肉球了，我就可以在茫茫人海里一眼認出你。

　　除了我的土匪老師之外，其他老師看到我伏在課桌上睡覺，都會把粉筆頭往我腦袋上砸。若粉筆頭砸不醒我，就用黑板擦砸，若黑板擦也砸不醒，就用教科書砸。通常我醒來的時候，會發現頭上不斷地滲出鮮紅的液體。我的同桌會一臉無奈地塞給我一卷手紙，我邊擦邊抱怨：這人下手也太狠了吧。

　　可是下一次，我同樣無法在教科書飛來之前醒來。所以我只好期待我的土匪老師把所有的課程全包了。前文說過，我的土匪老師是個善良的土匪，所以看到我睡覺，他只會慢慢地走到我身邊，用師娘縫的手帕擦去我嘴角的口水。如果我的口水越擦越多，他就會掏出一大把葡萄干，放到我嘴邊，我一聞到葡萄干的味道，就會醒來。

　　我愛睡覺，并不是因為我很懶惰，而是我的精力太不充沛了。在我的同學之中，有許多和我一樣精力不充沛的人。然而他們的腦袋沒有我的堅固，于是他們大都選擇了移民。有的去了加拿大，有的去了澳大利亞，總之都是很遙遠的地方。若不是因為暗戀著我，蘇小次同學早就出國了，她的家人已經移民好多年了。

　　我很崇拜那些精力旺盛的同學，從早讀到晚自習，他們眼睛都不眨一下，耳朵也像小狗一樣豎起來，生怕一不留神錯過了老師手下的公式和口中的單詞。老師不在的時候，他們也嚴格地要求自己，一道習題換換數字能做幾十遍，一篇作文分別用第一第二第三人稱寫出來。如果做完這些還是不累，就把書上的每篇文章都背下來，并且寫出讀后感。

　　其實他們只是為了發泄掉那旺盛的精力，否則會像憋尿一樣難受。一學期下來，除了眼鏡的厚度有所增加之外，他們一點長進也沒有。可是他們依舊充滿信心地生活著。因為他們心中有一個信仰，那就是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我沒有信仰，就只能睡覺了。

　　周末的時候，我和蘇小次一起去逛街，她在我左邊的臉上寫上“小次專用，非禮勿視”。我給她買棒棒糖，坐摩天輪的時候，幫她拿包。晚上我要準備一摞手紙，因為她喜歡到電影院看鬼片，看完之后抱頭痛哭，直到我帶的手紙用完。這樣看來，到了年終她得發我個最佳服務獎。其實這是在外面，回到住處，她會煮湯圓炒魚香肉絲給我吃。

　　我的土匪老師明目張膽地搶劫了許多年，卻并未被警察抓去，在現在看來，實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其實，在他年輕的那個時代，每個人都有一個偉大的理想。別說是穿制服的警察叔叔，就是掃大街的大嬸，也天天幻想自己手中的掃把有朝一日能變成畫筆，把祖國的錦繡河山畫出來。所以遇到警察的時候，我的老師只要說一句：這是我的理想，警察就不會來干涉了。在那個時代，理想是多么偉大的東西。你砸壞了別人家的玻璃，只要說一句：這是我的理想，就沒有人會責怪你。所以，警察看到我的土匪老師搶劫，只會很無奈地來一句：你這理想也太離譜了吧。

　　暗夜妖嬈的理想是嫁給一個畫家，這個畫家一生只能畫一幅畫，這個畫家要把暗夜妖嬈畫成中國版的蒙娜麗莎。所以她每天閑著沒事就到街上溜達，看到光頭男子或者長發男子，就沖上去攔住對方，問其是不是畫家。在她的印象里，畫家都該是一臉痞相，十指修長，頭發兩三個月不洗。所以當她看到一個傻大個剃了個平頭，穿著西服坐在路邊抱著個破吉他冒充流浪歌手的時候，就很憤怒地沖上去往他頭上吐瓜子皮。

　　她本來臺詞都準備好了，如果這個傻大個不服氣，她就狠狠地教育他：做藝術家怎么可以這樣呢，穿西服也就算了，還剃平頭；剃平頭也就算了，還穿皮鞋；穿皮鞋也就算了，還抱把破琴；抱破琴也就算了，還坐到街頭妄想有人會施舍他，真是太毀中國藝術家的形象了。可惜還沒等她張口，那傻大個就兇猛地站起來一琴把她砸暈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和手上有家伙的人講話，一定要保持距離。

　　等她醒來的時候，完全不記得暈倒之前發生了什么，甚至連自己的身世姓名家庭住址都忘記了。她只記得她的理想是嫁給一個畫家。所以當她在我的土匪老師的家里發現一幅幅抽象荒誕的畫之后，就認定了我的土匪老師就是她要找的人。而我的土匪老師卻說他們只是歹徒和受害者的關系。這讓妖嬈姑娘很傷心，她覺得我的土匪老師是看不上她。

　　如前所述，那是理想至上的年代。所以當妖嬈姑娘告訴我的土匪老師，她的理想就是嫁給他的時候，我的土匪老師詫異了。詫異歸詫異，他沒有權力指責人家的理想，所以只好接受了妖嬈姑娘。

　　我的土匪老師單身的時候，常常不吃飯，或者一天只吃一頓飯，不睡覺或者一睡就是好幾天，不穿衣服，或者手邊有什么就穿什么。總之我的土匪老師單身的時候是個很隨便的人，對物質沒什么追求，最大的愿望就是自己畫的東西能夠被世人所接受。而當他和妖嬈姑娘共同生活之后，他就無法再隨心所欲地生活了，起碼是不能再到街上搶劫了。因為妖嬈姑娘覺得搶劫是件很不體面的事情，而且我的土匪老師常常游蕩了一晚上都一無所獲。

　　妖嬈姑娘給我的土匪老師設計了很拉風的發型以及服裝，替我的老師洗衣服做飯。然后告訴我的土匪老師，以后要聽她的。

　　若沒有妖嬈姑娘的指示，我的土匪老師很難說服自己到我就讀的學校教書。因為我的土匪老師是個很不正經的家伙，他怕誤人子弟。可是，他除了畫畫和搶劫之外，不會別的了。他給我們上課的時候，從來不給我們講色彩的搭配或中西方美術的差別之類的知識。他總是穿著妖嬈姑娘給他設計的怪異的服裝頂著怪異的發型，往講臺上一站，看著天花板說：你們來畫畫我吧。

　　如果我們不想畫，他就說那你們睡覺吧。如果我們說在家已經睡夠了不困了，他就給我們講故事。后來校長發現他挺會講故事的，就把我們的語文老師辭退了，讓我的土匪老師教我們美術的同時把語文也教了。

　　有時候，和蘇小次單獨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談起我們的未來。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離開中國，盡管這里的教育太讓人郁悶，盡管這里的環境太壓抑，盡管這里的公交車太擁擠，可是這畢竟是我熟悉的土地，我閉著眼睛也能從學校走到家里。我討厭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而蘇小次，以后勢必要到加拿大和父母一起生活。隔著世界第一大洋，我再不能隨心所欲地搶她的葡萄干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