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鮮血再一次灑上了夜的黑幕。
黑煞倒在地上,血從喉管泊泊流出。他瞪大了眼睛,至死也不相信沈冰雁向他出手。
這一招指東打西,正是“瘋魔劍法”的絕學。
“你太大意了。”沈冰雁看著白煞,冷笑著說,“不過你也一定想不到,我居然會對黑煞動手。”
黑白雙煞中,白煞掌法凌厲,武功高強,而黑煞擅長使毒下蠱,卻武功低微。這一下變生肘腋,不僅黑煞一聲不吭便被一劍致命,連白煞直到看著自己的弟弟倒在地上才反應過來。他怒喝一聲,看著沈冰雁,說道:“你……你不要命了?你就算自己想求死,難道忍心拖著你的弟弟一起去死?”
“若無十足把我,我又怎會動手?別忘記了,我可是沈非之子,什么時候受過別人的要挾?”沈冰雁的腰緩緩地挺起,眼神之中是從未有過的傲氣,“我要當的,是實至名歸的閣主,而不是你們手中的傀儡。”
“你早有計算,卻隱忍到今日才突然出手。”白煞赤紅著雙眼看著沈冰雁,憤怒幾乎讓他失去理智,“我要殺了你……”
“來吧,我早就想和你打一場了。”沈冰雁將匕首緩緩地舉起,上面是殷紅而刺眼的鮮血,“我真想看看,是我的‘霜雪劍’厲害,還是你的‘噬天爪’厲害。”
沈冰雁持劍,揉身而上。而白煞手中帶著鐵爪,竟是不懼沈冰雁的利刃,五指如鉗,就要去奪取對手的兵刃。
沈冰雁身體微微轉動,短劍從白煞的指尖劃過,發出“哧哧”的輕響。他腳下連轉幾個圈,身子竟像是柔軟無骨,貼著白煞的身子轉到他的身后,短劍則趁機抹向白煞的喉口。
白煞躲過這一招,立刻轉身面向沈冰雁,以迅猛無比的速度,向沈冰雁連出五爪。
沈冰雁卻不躲。他的劍招陡然凌厲起來,對著白煞竟然硬碰硬似地連出五劍。
云霄躺在地上,看著兩人你來我往的對攻。他發現沈冰雁的劍法比平時力道更大。“瘋魔劍法”本來大開大合,講究“不瘋魔不成活”,然而被沈冰雁改過之后就顯得委婉有余而陽剛不足,用師父沈非的話來講則是“陰氣太重,近于妖媚”。可今天晚上的沈冰雁卻不太一樣,他披頭散發,劍鋒肆意張揚,竟將那一股瘋魔狂野之氣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然而,這種氣勢持續了大概半柱香的時間。沈冰雁劍鋒陡然一轉,又慢慢回到了婉轉妖艷的路子上來。深夜的山林中陰風陣陣,沈冰雁腳步不停,身隨風動,微微上挑的眼中有光芒流轉。
他手上的傷口崩裂,飛濺而出的鮮血染上他的白衣,點點滴滴,如若火熱的地獄之花曼珠沙華。白衣愈發顯得白,而鮮血也就愈發顯得美艷之極,驚心動魄之極。
沈冰雁的劍招依然在變。從溫婉到陽剛,再從陽剛到溫婉。沈冰雁的眼神漸漸有些迷茫,似乎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一人一劍,他甚至快要忘記自己是誰,如今又身在何方。
人生如戲。沈冰雁在這戲臺上,穿上最華麗的服裝,帶上最濃墨重彩的面具,用手中的劍演繹出一場只屬于自己的戲。可他在戲中漸漸迷失,忘記了自己是誰,也忘記了究竟何為戲劇,何為人生。
不瘋魔,不成活。
這一仗,終究是沈冰雁贏了,他的短劍插入了白煞的心臟。
他的身形有些踉蹌,卻連看也不看白煞一眼,而是緩緩地走到云霄的面前。
“殺了我,你就是聽風閣的閣主了。”云霄說。
“你們最大的錯誤,就是不明白,身為沈非之子,我沈冰雁是不會受任何人的脅迫。”他在云霄的面前蹲下,瞳孔如深不見底的黑洞,“除非我,心甘情愿。”
他冷冷一笑,雙掌毫不猶豫地按上云霄的氣海穴。
云霄閉目就死,然而接下來,他便感覺到沈冰雁沛然的真氣注入他的丹田。原本已經完全渙散的內力此刻也漸漸凝聚起來,身體的力量慢慢恢復。
“他們對我和弟弟下了蠱,又對我嚴密監視。我只能這樣做,才能夠得到殺死他們的機會。”沈冰雁一邊輸送著真氣,一邊低著頭說道。夜色彌漫在他的臉上,看不清他的表情。
“鳳簫他情況如何?”
“我沒有解藥。從今天開始算,我只有二十日的時間為他尋找解除‘百足’的辦法。閣主,今日之事算你承我一個人情,所以鳳簫的性命,我就交到你手上了。”
沈冰雁的聲音微微放低:“我只能相信你了。若是連你也救不了鳳簫,就沒人能救他了……”
云霄點點頭,然后閉目調息。等到自覺體力幾乎恢復,才開口道:“現在扶我過去,我要帶著這兩個叛賊的首級,告訴所有的人,我,云霄,已經殺掉首惡。這個聽風閣,還是我的!”
沈冰雁沒有回話,卻突然一指,封住云霄的穴道。他的真氣,依然源源不斷注入云霄的體內。
“師弟,你……”
“有了我全部的真力,再服下一顆‘九轉還魂丹’,不僅現在沒人能看出你受重傷,而且不出半月你就能完全恢復如初。沒錯,聽風閣是你的,也許有一天,整個武林也將是你的。”沈冰雁冷冷說。
“師弟,你要干什么?你要將全部的真力的傳給我?你這樣做是在自殺!快停下!”云霄喝到。剛剛的戰斗中,沈冰雁雖然殺掉了黑煞,卻也中了他三掌“噬天”,若這時候散去全身功力,那他很快便會因內傷過重而死去。云霄想要阻止沈冰雁,卻苦于穴道被封,身體完全無法動彈,任由對方的真氣如滔滔的江水奔騰而入,與自己的內力化為一體。
“是的,我一直不甘心成為你的二當家,可是我卻沒法不承認,只有你,才能將聽風閣的勢力發展到如今地步。所以,你不能受傷……而我,則必須去死。”
“你在說什么胡話?你為什么要去死?”
“因為,我是這場叛亂的首惡啊。”
云霄一愣。
黑白雙煞以沈冰雁的名義叛亂,所以要平叛的話,殺掉黑白雙煞遠遠不夠,還得誅首惡才行。若此刻因各種原因網開一面的話,不僅有損閣主威信,人心也只能更亂。
所以沈冰雁必須死。他利欲熏心,他不甘寄人籬下,他老謀深算,他罪惡滔天。他喪心病狂想要奪回聽風閣,甚至不惜對閣內的兄弟下毒手,最后終于發動了這一場叛亂。所以,他,沈冰雁,必須死。
這道理,沈冰雁只需稍稍一提,云霄自然會明白的。
所以從一開始,他便已經做好了犧牲自己的準備。他隱忍良久,在黑白雙煞面前盡心盡力地扮演著懦弱的二當家的角色,不過是為了引蛇出洞。他要將所有心懷鬼胎的人一一引出來,讓他們站在云霄面前無所遁形。經過這一晚后,剩下的只能是對云霄忠心耿耿的人。聽風閣固然元氣有損,然而長遠來看卻是更加穩定和強大。
他成功了。一個對自己如此之狠的人,總歸是會得到回報的。
只是,沈冰雁的心中微微有些心酸。他付出了所有,恐怕在云霄心中,也只是……理所當然的吧。
“不!”云霄忽然吼道,“我決不允許你去死!”
“什么……”
“這對你不公平,對師父不公平!”云霄的聲音,竟然有些顫抖,“師父待我視如己出,你對我忠心耿耿。我絕對不能接受,你犧牲自己的性命的同時,還要毀掉一生的榮譽!”
沈冰雁忽然暴怒起來:“你是笨蛋嗎?你還是那個殺伐決斷的云霄嗎?不要讓我在這個時候覺得自己押錯了籌碼!我若能活下去,聽風閣的人心必散!到時候,面對環伺的強敵,你拿什么來還擊?你憑什么保住我爹辛苦創下來的聽風閣?今天就算我死了,榮譽盡毀,但是只要你還活著,10年,20年后,當一切都平定下來,你總會讓真相大白的!”
因為暴怒,沈冰雁的真氣一度紊亂。他大口大口喘氣,拼勁全力,才將真氣逼回正確的軌道。
然而,暴怒之下,他竟隱隱覺得滿足。
原來云霄也是有感情的……這就足夠了吧。
沈冰雁用最后的力氣,解開了云霄的穴道,整個身體不受控制的軟了下去。
云霄搶上一步,扶住他的肩,默然無語。
他的胸口堆積了千言萬語,可他一向都不是一個善于表達的人。所以這些話堵在胸口,堵得他整個心都疼痛起來。
到這個地步,一切都沒法挽回了,他還能夠對沈冰雁說什么呢?
“你順道將我帶到那間小木屋里去吧。那里,有父親留給我的東西。”沈冰雁說。
云霄點頭,將沈冰雁抱在懷中,向小木屋的方向飛奔而去。
沈冰雁努力地抬起頭,看著云霄的臉龐。云霄的眼中,有無助,有沮喪,有懊悔。在那個剎那,他忽然覺得很得意——能讓不可一世的云霄露出這樣軟弱的神情的,恐怕只有自己吧。
誰說他永遠不是云霄的對手,這一次,不是他贏了嗎……
他緩緩地伸出手去,想觸碰一下云霄的側臉,可手上力氣不夠,在半空中頹然落下。
6
云霄將沈冰雁帶到小木屋前,沈冰雁掙扎著下地,一步步地挪了進去。
云霄想伸手去扶,可沈冰雁拒絕了。他只是抬起頭,盯著云霄的眼睛“我曾經說過,任是你擅于算計人心,也算不出,我到底想要什么吧……”
“我……”
“你永遠也算不到的……”沈冰雁笑了,“云霄,我喜歡你。”
沈冰雁一邊說著,一邊從床底下,翻出了那個檀木箱子。
“父親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你了,只留給我這個東西。”沈冰雁低聲說道,緩緩地將箱子打開——
云霄怔住了。
那里面,除了胭脂水粉、眉筆唇脂之外,赫然還有一頂女子出嫁之時所戴的鳳冠。
沈冰雁撫摸著那一頂鳳冠,神情有些黯然:“父親他,希望我放下刀劍,遠離殺戮,退隱山林,去嫁人生子,過上一個正常女人的生活。所以,他把這些東西留給我,當做我的嫁妝。可是……可是他不知道,我已經被這里綁住了,無論如何,也走不掉了啊……”
“因為你……就算你沒用那樣的手段,我也……無論如何也走不掉了啊……”
云霄怔怔地站在原地,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所有的感覺似乎都已經離他而去,唯余下無窮無盡的悔恨。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地撕裂開來。
沒人能夠想到,沈冰雁,沈非的愛子,聽風閣的二當家,云霄的師弟,竟然是一個……女人。
“不要叫我師妹,叫我師弟。”很小很小的時候,她便這樣對師兄云霄說道。
她從未像一個女孩子那樣生活過。從小,就沒有布娃娃,沒有女紅,沒有胭脂水粉,陪伴她的是武功、刀劍和鮮血,十四歲過后,她再也未以女裝對外示人。旁人尊敬她,懼怕她,稱她為沈公子,贊她“虎父無犬子”,卻不知道她的真實性別。甚至,有時候,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自己是一個女人。
人生如戲……她在自己的舞臺上,兢兢業業地扮演著不屬于自己角色,每一天,每一刻,一晃便是十多年。終于讓她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不瘋魔,不成活啊。
除了,偶爾在不經意間展露出來的天性。
比如,她會嫌棄“瘋魔劍法”粗獷的劍招太難看,轉而改成溫婉而柔美的舞步。
比如,與師兄云霄長時間相處之后,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了眼前這個男人。
只是,面對一心只想在江湖揚名立萬、振興聽風閣的云霄,她始終無法拉下臉面,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他。
其實這樣也好,反正總歸是同門,時時刻刻都在一起,這就足夠了。
父親從不曾了解他。他留給她鳳冠,卻沒有想到,在他生前指定云霄與鐵血盟聯姻的時候,自己的女兒便再也沒有機會帶上這頂鳳冠了。
沈冰雁是絕不會向云霄告白的。可是她,也是絕對離不開他的。
可此時此刻,沈冰雁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她終于忍不住,將心中藏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在她心愛的男人面前托出——
“云霄,我喜歡你……”
而云霄,顫抖著身子,一步一步向前,伸出手,緩緩把住她的肩,稍稍用力,將她攬入懷中。
“師……冰雁……”
時間在那個剎那仿佛靜止,整個世界只剩下彼此的呼吸。
可窗外漸漸嘈雜起來。
“你該走了。”沈冰雁輕輕地從他的懷里掙扎出來,“你的手下,在等著你去穩定局勢了。首惡雖然已誅,可你若是出現得晚了,難免再生變數。”
云霄最后看了沈冰雁一眼,一言不發,轉過身子,走了出去。
沈冰雁在梳妝臺前坐下,將鳳冠舉在手上,仔細端詳,口中喃喃地說道,“父親,您看到了吧……云霄他和曾經的您一樣,心心念念的只有江湖,他絕不會被這些兒女情長絆住手腳的。婚姻于他,不過是對外結盟的手段。而我,若不想被他遺忘,唯一的辦法,就是成為,他手中的劍。”
箱子里里面傳來胭脂的香味。她小心翼翼地將鳳冠拿出來,緩緩地帶在了自己的頭上。
然后她對著鏡子,為自己涂上腮紅,再細細地在眉眼之間描畫。她的動作有些生澀,鳳冠上的珍珠輕輕地抖動,流光溢彩。
“父親……我就要來陪你啦……我很高興,因為云霄他,永遠也忘不了我啦。”她對著鏡子,展顏而笑,那是她從未有過的美麗,“對不起,父親,我沒有遵照你的愿望走下去。也許這就是宿命吧——從我幼時拿起劍的那一剎那,這一切,都已經注定了。”
四周很安靜,殺戮和鮮血似乎都已經遠去,只剩下無窮平和與靜謐。月光從窗外照進來,一點點爬上她的側臉,落入她的眼眸。
她看著鏡子,癡癡地看著。這一張臉龐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她仿佛看到一個美麗的女孩。她站在陽光下,站在青草地里。溪水潺潺,黃鶯低鳴。她牽著身邊少年的手——那個少年,劍眉星目,頭微微揚起,笑容里全是夏天的味道。
少年的輪廓,依稀便是云霄。
云霄站在門外,一動不動,如同一尊雕像。
然后,他緩緩地跪倒在地,雙肩聳動。終于,如同狼嚎一般,爆發出一聲啜泣。
他的眼角,漸漸滲出了淚珠。
無窮無盡的懊悔將他緊緊包圍。整個世界在這個剎那都陷入了黑暗,沒有光明,沒有溫暖。
冰雁,你只道我算來算去算不出你的心。可你又何嘗知道,在我心中,也一直喜歡著你啊。
可是,他那一點隱秘的心思,終究,也是不能讓她知道的。
他自小便是孤兒,被師父撫養長大。所以師父希望聽風閣屹立武林之巔的遺愿,他必須用畢生的精力去完成。
他自己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已經離去的沈非。連他的婚姻,也早就被沈非指定。所以他,永遠給不了沈冰雁幸福。
他用了那么卑劣的方式,只不過是,單純地想將沈冰雁多留在身邊。哪怕多幾天,哪怕多幾年。一想到沈冰雁離開后,他可能永遠也見不到她了,他就覺得,像是陷入無底深淵一般,恐懼而絕望。
他原計劃娶了鐵血盟盟主周朗之女之后,便放沈冰雁離開。是時候放手了,還她一個正常而平靜的生活。
可是他沒有想到的是,自己那一點點的自私,終于害死了自己最心愛的那個人。
可是,所有的悔恨都已太遲。一切,都已經不可挽回。
可是他甚至連以死謝罪的資格都沒有。師父的叮囑仍然像枷鎖一樣套在他的身上,而沈冰雁走之前,也將鳳簫的性命托付給了他。
他最后擁抱了她,卻沒有勇氣親吻她,更沒有勇氣,對她多說一個字。
胸口殘留著一絲絲的溫柔。然后,在以后的日子里,再痛苦,他也必須冷酷而殘酷的,繼續走下去。
他和沈冰雁,其實都一樣——他們帶上面具,穿上華服,走上舞臺,盡心盡力地表演屬于自己的戲。他們對彼此關閉了心扉,終于再也看不清,對方真正的模樣。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