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二章    兵戈天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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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沒有住在將軍府，而是住在以前我很仰慕的一個詩人家里。戰(zhàn)爭搞得十室九空，然而若不是戰(zhàn)爭，我此生恐怕也很難有機(jī)會住進(jìn)澈都甚至是整個燕國最風(fēng)流瀟灑的詩人家中。詩人為避戰(zhàn)亂已經(jīng)去了吳越，家中只留了一個老奴看門。土匪雖然猖獗，畢竟不識字，所以并沒有對詩人家造成多大損失。詩人家里有很多珍貴的字畫和香濃的美酒?？撮T的老奴見我略識文墨，待我如上賓。我住在詩人原先住的房間里，白天翻閱一下詩人的收藏，晚上就裝一葫蘆美酒四處閑逛。

　　回詩人家的路上，我被一陣幽怨的笛聲吸引，到了一戶精致的房舍前。駐足片刻，卻聽不到院內(nèi)有任何動靜，只有遠(yuǎn)處一陣陣的蟲鳴。我想剛才一定是幻覺，我總是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產(chǎn)生幻覺。我會想起一些歷史上的事情、孔雀東南飛、當(dāng)壚賣酒、紅拂夜奔。而我呢，從小到大，一直是和王兗一起玩，唯一接觸過的女性，就是王兗的妹妹和母親，不是太小就是太老。每每想到此處，我就感到惆悵。

　　我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張粉紅色的床上，枕頭被子床單都是粉紅色的。毋庸置疑，這一定是張女人的床。我連忙翻身而起，身上衣服還在，酒味很濃。我推開房門走到院子里，看到一個少女的背影，她在晾衣服。我咳嗽了一聲，她回過頭來，莞爾一笑，說道，昨夜聽到墻外有動靜，穿衣起來，出門就看到你倒在地上，一身酒味?？茨愕难b束，想必是兗軍，本來想送你回軍營，怎奈你身子太重，走路不穩(wěn)，勉強(qiáng)把你扶到屋里，你沾床便睡著了。

　　這姑娘容貌清麗身材輕盈，我看得有些發(fā)呆。直到她羞紅了臉頰轉(zhuǎn)過身去，我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tài)。正要解釋，突然聽到外面有人呼喚我的名字，語調(diào)急切，聽聲音仿佛是王兗的貼身護(hù)衛(wèi)。占領(lǐng)將軍府后，王兗就以澈都的城主自居，出去都有數(shù)十人隨從。我想王兗一定是有急事，否則不會這么早就找我，就向那姑娘道了聲謝，匆忙離去。

　　見到王兗，他已高坐在議事堂，兩側(cè)坐著王兗任命的幾個小統(tǒng)領(lǐng)。王兗示意我坐他旁邊，然后說，新任的守城將軍已離澈都不足十里之遙，他來之后我們是迎還是打呢？

　　我說燕王此刻忙于應(yīng)對晉兵的侵犯，后方守備空虛，我們何不趁機(jī)殺了這新來的將軍，奪了他的糧草，再去攻陷幾座城池，便可自立為王獨(dú)霸一方了。

　　王兗說好，就照楊公說的辦。

　　王兗總喜歡讓我替他說出他心里的想法。其實我的想法是幫燕王退了晉兵，然后我們還回鄉(xiāng)下種田?？墒俏胰粽f出自己的想法，王兗以后就再也不會征求我的意見了。我只是個代言人而已。

　　新任的守城將軍只帶了數(shù)十個隨從，可見燕王手上已無閑兵。王兗不費(fèi)一兵一卒就收服了那所謂的將軍，而且得了可讓兗軍度過月余的糧草。王兗從此聲名遠(yuǎn)揚(yáng)，陸續(xù)有散兵游勇和災(zāi)民加入到我們的隊伍中來。

　　隊伍壯大后，王兗關(guān)心的是自己的王袍該設(shè)計成什么款式。王兗的妹妹關(guān)心的是什么時候可以吃到士兵獻(xiàn)上的新鮮的甜橙。我關(guān)心的是那個在我醉酒之夜照料我的姑娘。醉酒之夜后，約莫過了一個月，我才抽出時間去探望她。

　　已經(jīng)是傍晚了，去之前我先到軍需處拿了一只雞和一袋米，算作答謝的禮物。盛世送玫瑰，亂世送雞腿。然而我拎著雞和米，走了半天，怎么也找不到那姑娘住哪里了。上次是深夜，加上喝醉了酒，遇到那姑娘純屬巧合。次日醒來，走得匆忙，忘了問那姑娘的姓名，也沒記她住的是哪條街。

　　我站在街中央，攔住一個路人，向他形容了一下那姑娘的模樣，問他是否見過。路人說，如今哪里還有這么漂亮的姑娘，才幾個月而已，先是晉兵，而后土匪，再之后是兗軍。澈都有多少漂亮姑娘，也要被他們糟蹋盡了。

　　路人說話的時候帶著憤慨的表情，我一直盯著他的眼睛，我希望他眼睛里能顯現(xiàn)出一絲狡黠的目光。然而我失望了，他不是在撒謊。

　　回到詩人家里，我溫了壺酒，對月獨(dú)酌。喝得有些頭暈的時候，我出了門，先是到城墻上溜達(dá)了一圈，然后往回走。我想，有些東西，清醒的時候記不得，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也許可以尋覓到。然而我走來走去，怎么也聽不到那幽怨的笛聲。我看到一戶人家的門開著，屋里沒有燈光，我想這家人不是死光了就是遠(yuǎn)走異鄉(xiāng)了。這家人的院落很小，屋子里很黑，我摸到像是床的東西，就躺上去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光線很刺眼。我坐起身來才發(fā)現(xiàn)，我躺在一口棺材上睡了一夜。也不知這棺材里是否裝了人。晉燕兩國開始打仗的時候，有許多人害怕死后尸體無人管，就提前給自己準(zhǔn)備了棺材。然而他們?nèi)肓斯?，卻沒能入土。

　　雖然發(fā)現(xiàn)自己是坐在棺材上，我并沒有立刻跳下去。這些日子見多了血腥的場面，讓我的膽量大了許多。我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屋子里有許多奇形怪狀的家具，比如老虎形的凳子、大象形的桌子。我從棺材上跳下來，去摸那些桌子和凳子，手感很好，也很實在，坐上去也不會搖晃。桌子上的平面可以放茶杯和盤子，桌子上有用木頭做的翹起的大象尾巴，很可愛，可以掛茶壺或者手帕。等我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棺材下面還裝了輪子，棺材上面有人字形的凹槽，不是很深，難怪我昨天晚上睡得那么香，沒有做夢也沒有被尿憋醒，一覺到天亮。設(shè)計這些東西的人真是好玩。

　　我又到別的房間看了看，發(fā)現(xiàn)那些房間里都是空的，什么也沒有。我只好又回到放棺材的那間房里，我掀開那棺材，發(fā)現(xiàn)里面并沒有人。我想，這里可能遭過賊。如今也不能說是賊了，這都是些沒有主人的東西了，誰拿走了也不會有人管的。

　　我離開這戶人家，打算叫幾個人，把屋子里的桌子凳子搬到詩人家里，再送幾張椅子給王兗。剛到街上，就看到幾個巡邏的兗軍，他們本來有說有笑的，看到我，馬上嚴(yán)肅起來，站直的身體齊聲說，楊公好。

　　我笑了笑說你們不要太緊張，過來幫我搬點東西。

　　這些東西，都是賊拿剩下的。那些兗軍也覺得沒必要搬這些東西回去，住的地方不缺桌椅。但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卻對這些東西很著迷。那時候還沒有藝術(shù)品這個詞語，世人收藏欣賞的，也都是一些詩詞字畫。雕刻的魅力，無人觸及。

　　我想讓他們把棺材也搬到將軍府去，王兗的妹妹睡覺總是要掉到床底下，我想把這口棺材送給她。有了這口棺材，她無論躺里面還是躺在有凹槽的棺材蓋上，都會覺得很舒服。

　　可是當(dāng)我讓人把棺材搬到將軍府的時候，王兗卻憤怒了，說我詛咒他妹妹。天地良心，他妹妹是我看著長大的，我能詛咒她嗎？但王兗不聽我的，讓人把那棺材砸了燒火。棺材被砸爛后，里面掉出一本書。

　　書上沒有字，每頁都畫滿了圖，奇形怪狀，和那些家具類似。每個大圖由數(shù)十個小圖組成，書的尾頁上印了一個“蘇”字。我沒有和王兗再爭執(zhí)，把書揣懷里，就離開了將軍府。王兗也沒叫我，他還在為我送棺材的事耿耿于懷。

　　（伍）

　　我沒有回詩人家里，而是又去了昨晚睡覺的地方，我希望能有一些新的發(fā)現(xiàn)。我有預(yù)感，那戶人家里應(yīng)該還藏有別的東西，珍貴的東西。當(dāng)然，這些東西在有的人眼里可能毫無價值，連半個燒餅都不如。

　　我已經(jīng)大半天都沒吃東西了，可是我一點也不覺得餓，好奇心讓我渾身充滿了力量。我找了到鐵鍬，把那戶人家院子里的土翻了一遍，但是并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我沖進(jìn)屋子里，去敲地上鋪的磚和墻上的磚，我希望有塊磚頭是松動的，下面是空的。我相信磚頭下面一定藏著我想要的東西，雖然我并不清楚我想要什么。我一直折騰到天黑，終于有些累了。沒找到我想要的，也沒找到我不想要的，什么也沒找到。這戶人家的主人真摳門，一點驚喜都不肯給我。

　　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詩人家里，到廚房里隨便扒了幾口剩飯，就躺床上睡了。其實我想洗個澡的，可實在是太困了，閉上眼，就睡著了。那本畫滿了圖的書被我壓在枕頭下面，我打算醒來后好好研究研究，看能否從這里面發(fā)現(xiàn)點什么。

　　那書是用上好的棉紙制成，聞起來有一股子山梨的味道。山梨酸可以防腐抗菌，平時只有皇室才有山梨酸，由此看來這書的主人并非山野百姓?？墒悄枪撞氖橇淤|(zhì)的木材做的，很輕易地就可以蛀空砸碎。

　　王兗休整好了隊伍，打算去攻打附近的城池。澈都需要留守一些人馬，我剛好對那畫滿圖的書和書的主人產(chǎn)生了興趣，就申請和王兗的妹妹一起留守。王兗答應(yīng)了。

　　我找了一個和我一個村的人幫我打理將軍府內(nèi)的事務(wù)，找了一個以前在澈都做過守備的人幫我處理軍務(wù)上的事，若王兗那邊有什么變化，比如需要支援士兵或糧草了，他可以不必向我申請，直接差人去辦。這樣一來我基本上就沒事可做了，可以靜心去調(diào)查那本書。

　　我問過住在放棺材的那戶人家周圍的百姓，他們說那戶人家的主人是個木匠，但是過了四十歲以后，他就不再為人做家具了，而是整天待在家里畫一些奇怪的圖，把好好的木材雕刻得奇形怪狀。由于他醉心于自己的愛好，不管家里的瑣事，很快就惹怒了他的妻子。后來他的妻子跟別人跑了，留下他和他的孩子。再后來他的孩子病死了。但是他好像一點也不為這些事難過，他好像一點也不在乎周圍的人和環(huán)境。他每天都關(guān)著門不和人來往，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才出來買東西吃，沒錢的時候就拿家里的東西和人交換。倒是有幾個人欣賞他做的那些東西，愿意花錢買，但是他只在沒有錢的時候才賣一兩件?？傊莻€蠻奇怪的人。晉國和燕國開始打仗后，他就離開了家，聽人說是向北走了，具體去哪里卻不知道。有人去他家看過，見家里只剩下幾件奇怪的家具和一口棺材。因為傳言他是受了巫師的詛咒，所以他走后沒人敢碰他的東西。

　　燕國再往北走就是匈奴的地盤了，想不出來這個奇怪的木匠去那么偏遠(yuǎn)的地方做什么。難道他原本是匈奴人？或者是去那里尋找某種他想要的東西或者生活？想了半天，毫無頭緒。我決定還是先研究這本書。書上畫的大概是設(shè)計圖。不能不佩服畫圖的人，太有創(chuàng)意了。可是單靠這些圖，若沒有合適的工具，也很難把木頭雕刻成賞心悅目的工藝品。

　　在我癡迷于雕刻的魅力的時候，晉兵以多于我們十倍的兵力攻陷了澈都。我從北門逃出，隨身只帶了那本關(guān)于雕刻的書。在逃亡的路上我聽說王兗的部隊去了西方，而我卻想北上。如果不是帶著王兗的妹妹，我是不愿意再涉足戰(zhàn)場了。

　　王兗見到我們之后，沒有詢問澈都失守的細(xì)節(jié)，只是問我，是否還帶著那本書。那天從棺材里掉出書的時候他因為氣憤我送棺材，忽略了書的存在。等到他離開澈都，南征北討，聽到了不少關(guān)于天道輪回、天命所歸的傳說，尤其是最近，很多人都在說，澈都有兩個奇人，一個擅畫奇圖，一個擅制兵器，若能得此二人，便可坐擁天下。

　　他正要派人傳消息給我，讓我尋此二人下落，結(jié)果澈都就失守了，落入了晉人的手里。而且據(jù)說晉王之所以發(fā)兵伐燕，就是為了這二人。在來之前，晉王派來不少美女來做間諜，可惜都沒能將那二人帶回國內(nèi)，不得已，才動了兵戈。

　　王兗說到美女間諜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那天夜里從詩人家里出來之后我的遭遇。我本來是遇到一個美女的，后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醒來的時候我渾身酒味，躺在女人的床上。告辭之后，便再也找不到那姑娘了?，F(xiàn)在想來，也許那姑娘就是間諜，以我的酒力，輕易不會醉倒，醉倒神志也清醒?？赡峭戆l(fā)生了什么，我一無所知。必然是有人給我下了藥，我當(dāng)時不察，也是因為身處女人房中，尷尬之中自動略掉了前夜之事。

　　可是她為什么要對付我呢？我冥思苦想，始終沒有答案。緊接著有敵兵來襲，我也只好暫時擱置這事，一心想對敵之策。

　　當(dāng)時王兗帶的部隊，之所以能所向披靡，靠的是我們家鄉(xiāng)那些人自制的奇形怪狀的兵器。別看那些兵器貌不驚人，卻十分好用，而且敵人基本上都沒見過那些兵器，完全不知道如何防御，愣神之際已經(jīng)丟了性命。所以我想退敵之策，重在兵器，如果能再改良一下我們手中的兵器，那所得城池一定會更多。

　　這樣想著，我又翻開了那書。這一次那些奇怪的圖案，我越看越覺得可以組裝成一種兵器，可是如何組裝，始終難以明了。

　　正惆悵之際，身后突然傳來了一股子香味，我心中大叫不好，想掩住鼻息，卻已經(jīng)來不及了。這一次因為發(fā)現(xiàn)得早，雖然中了毒，渾身不能動彈，神志卻還不曾迷糊。

　　只見那天夜里遇到的那個美貌女子，一身戎裝打扮，毒倒我之后，就拿起了我正在看的書，越看越歡喜。

　　自書被偷之日算起，約有半個月光景，晉國突然擁有了一件殺傷力巨大的武器，燕國的土地盡被占據(jù)，王兗和我也屢次兵敗，手上人馬越來越少，不得已，只得降之。進(jìn)了晉營我才知道，那個兩次毒倒我的女子，竟是晉國公主。那天晚上她本是要去詩人家里偷書的，不想遇到了我。她得到詩人的書之后，本來是要繼續(xù)尋找木匠的書，這兩本書一本是講解如何操作武器的，另一本寫的都是武器零部件的制作方法，兩本書合在一起，才能制作出萬夫莫敵的武器。

　　可惜我見到她之后，到處尋訪她的下落，搞得她無處藏身，只好返回晉國，帶兵來取了澈都。結(jié)果搜遍全城，卻怎么樣也找不到木匠那本書的下落。之后她從燕國降兵那里打聽到是我得了那書。再后來便發(fā)生了她來奪書，之后大敗燕軍，占盡燕國之地之事。

　　了解了事情的經(jīng)過之后，我心里不是沒有悔意的，如果我仔細(xì)在詩人家里翻找，就能并得詩人和木匠的書，那樣的話，就是晉降服于我，而不是我們降服于晉了。這樣想來，竟是我誤了王兗的帝王之志。

　　四年后，晉滅燕，滅梁，滅唐，滅楚、滅吳越，滅西蜀等十六國，稱霸天下。我和王兗屈身晉營，王兗郁郁而終。我雖然也活得很不得志，可是一想到曾經(jīng)快要餓死的經(jīng)歷，又覺得這些折辱都算不了什么。正所謂寧為太平犬，不做亂離人，天下一統(tǒng)了，也就離太平盛世不遠(yuǎn)了。若我沉迷于個人功名，必然要搞得天下再亂一場。該收心時收心，對人對己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