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栓柱就饅頭飲河水爬了一天的坡,腳下越邁越重,下傍晚坡子更陡。可他坐在大石板上歇身時,發現路本是直的,未見一處坡。他醒了神才慌忙趕路。走下不多遠撞見一片野墳,稀稀拉拉的,像在地皮上鼓起的膿包。豬獾黃狐在亂草墳碑后躥躲。起落的哭喪聲從墳深處傳來,削人心脾。他尾隨哭聲望去,一座新修的墳冢前跪著一婦人,婦人正躬身爬起,栓柱拽開步子急走,婦人肘里掛了空竹籃,趄趄跟在栓柱后頭。
“你慢些,前頭的路不易走。”她嗗噥說話。
“嬸兒,你喚我?”栓柱問。
“我跟老頭子傳話哩,”婦人道,“方才他還借風念叨呢。”栓柱四下尋人未見。栓柱嘴里焦干,嘴巴說不出話。
“看你兩腿餓得打漂,這么著,你也別走夜路了,隨我回家。”
寡婦家境殷實,高深的院子外圈了五頭肉肥的白豬,食槽里的泔水還漂一層菜籽油。這些黃锃锃的金油拿來喂豬真是白白糟踐了,在栓柱家里,栓柱娘都是用絲瓜絡沾幾滴,在鍋里呼喇抹上三五圈,翻炒地蛋、攤餅子全仗著那一層淺淺的油膜。盛上的飯菜里連個油花都不曾見。院內三間房一齊的青磚青瓦,沒糊過一層泥。
入了堂屋,寡婦端來堆尖一碗蔥卷餅,又倒了滾燙的開茶。栓柱覬望瓷碗里油煎亮黃的餅子津液橫生。他捧在手心先是裝模作樣地咬了一小口,酥嫩香味勢不可擋地挑逗了肉舌上的味蕾。他忙不迭地卷起餅塞滿嘴,腮幫鼓囊得跟個蒲扇似的。寡婦捋捋栓柱的后背,偷出一只手又卷起一張。栓柱吃凈餅舔去碗底的油星,肚里才踏實。寡婦問他沒趕上年荒,怎的跟個餓死鬼?栓柱不答。寡婦見栓柱倦了,遂鋪褥子各自睡了。
日后清早,寡婦打定主意下了床,她發不盤、臉不洗,搶到栓柱屋里,把住他的胳膊。“嬸,你作甚?”栓柱問。
“我老頭早年拉血拉死了,邊上也沒個兒女,我看你老實,你也別回家了。我供你吃穿。我收你當干兒子,怎的?”寡婦推攮道。
“叫我想想。”栓柱說。
“有甚好想的,”寡婦曉得強留不得,“容你半天。嬸在堂屋等你。”
快晌午時,栓柱在堂屋外磨蹭了半個鐘頭,才推門進去。寡婦歡喜得絆倒了腳,吃了晌飯,她就在村里招來三名漢子,說要辦酒席沖沖喜。她進豬圈欽點了最肥的一頭豬。村里人圍攏在院外,大人等著買幾吊肋上的好肉,小孩則等著尿脬吹氣踢球玩。兩個漢子綁了豬蹄,余一個支鍋熬開水。栓柱攥著殺豬刀,揪起豬耳,瞄著蹦跳的動脈徑直捅下去,他不知哪來這股暢快淋漓的痛快勁兒,要知道他離家前看到豬血都會暈倒。他來了興致,騎上豬,刺破豬頸厚皮,伸食指探進去與刀尖齊深。熬水的漢子跟他交代過,這是避免劃破下水,下水破沒破是衡量屠夫技術的重要指標。栓柱擺弄舒服姿勢,腰部找到發力點,揝緊刀柄往下一拽,他的食指尖刮過一陣溫風。臺下掌聲漸起,栓柱望著紅白膠著的物什流進桶里信心陡增。
晚上的酒席鋪張開去,八碗八碟菜式齊全,村人吃到天明才肯散。寡婦吃醉酒,扶墻摸爬到栓柱房里,栓柱穿著嶄新的棉衣褲盤坐床頭,他見寡婦兩腿拌蒜,爬下床去扶。寡婦拿掉栓柱脖底的驢繩,拖起他的臉蛋啵地親一下,“我兒啊,喊我一聲娘,讓娘心里暖和暖和。”
“你喝恁些酒?”
“我兒孝順,娘聽兒的,再不灌這些黃湯,莫叫那些光棍癩頭揩了油去。”寡婦依攮到床沿,“娘坐端了,來,喊娘一聲,喊一聲。”栓柱拾起驢繩套進脖子,“我兒成驢了,戴那干甚?一股騷腥氣。取嘍、取嘍。明兒娘去集上牽一頭回來。”栓柱取下驢繩,“娘不難為你,你只喊一回,往后等你熟識了再喊。”栓柱噎了口吐沫,指肉掐得死死的,他躊躇不絕,話到腮邊卻吐不出。他上前賠不是,可寡婦依在床邊睡去了。栓柱就地鋪了被子守在寡婦床下。
夏日的河灘上,尤是雷雨夜后的清早,水舌漲上草汀,舊泥翻了新土。水土腥氣遮漫住青草的澀味,小毛驢吃盡嫩頭草仰天打滾,未陰干的雨水在她背毛上留下滯重的水印。栓柱在手脖上繞兩圈驢繩頭,劈草坐下。天際飛來一片黑鳳蝶,落在小驢鼻翼上,輕盈扇動彩翅,小毛驢縮了蹄腳,兩只眼翻上去,像兩粒碰到一起的黑豆。她小心探出卷舌,一回掃撲了空。鳳蝶彈腿翩飛,栓柱撒了驢繩,毛驢躍身蹦跳著去咬輾轉迂回的蝶。黑蝶飛到河面,小驢吁一聲垂下頭去。水面上升起兩只蜻蜓,她攆到河灘上,草叢里蹦飛了三五只綠螞蚱,小驢不知追逐哪個,整個撲上去。身子翻倒了,螞蚱乘勢跳上她的背,蜻蜓撞向她的耳蝸,小驢晃頭甩尾終究無法逃脫。她埋頭橫沖直撞,一頭撲進栓柱懷里。
栓柱醒來,手邊的驢繩纏在手脖上。他穿好新棉鞋襖褲,去堂屋拿了三個饅頭揣進懷里,重又套上驢繩邁出門檻。他輕巧地闔上門,走到院外又猶豫地走回來。他在堂屋前稽首跪下,在臺基邊磕了三個響頭,腦門上青紫淌血。栓柱喉嚨一陣翻滾,熱淚滾下來。
“娘,對不住你啊,”他挺直了腰板,“兒要回家了,難為娘了。”
栓柱爬起來,小跑著離開了寡婦家。昨晚酒席上,他就問好了回家的路,只要往南再走上三天,過兩個集市,看到兜售菜籽油的鋪子,那就是冷水鎮了。他在鎮里放過鴨子,這將是他第三次踏進那座鎮子。
堂屋里,寡婦背在門板后,目送栓柱步步遠去,墜下清淚。
七
那是離冬至不久的一天,栓柱走到了大嶺村頭,村子還是離開時的模樣。他以為會有人來迎,但村口空落落的。他往家里走,看到他的人都拍腿尖叫,人人都以為,他再也回不來了。栓柱沒有力氣搭理他們,身后尾來的人愈聚愈多。有人問他老黑頭他們呢?栓柱只是搖頭。他走進家門口,爹娘扔了手里的活計忙不迭迎出來,拴柱娘想摸又不敢摸,只是抹淚哭著。纓纓撥開人墻闖進來。看到活生生的栓柱,她跌倒在地沒命啜泣。
栓柱全身骨肉散了架,呼吸的氣力都快沒了。他摸爬到床沿,取下驢繩掛在床頭,一覺睡到自己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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