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栓柱擔心日兵派人搜尋,遂避開日軍走過的大路徑直往南。走了一整天,才走下三十多里雪地。渴了他便抓雪吃,餓了還是抓雪。傍晚露宿苞米地,苞米早叫人拾摞光,只剩下一根根枯瘦的苞米桿。栓柱拔了苞米桿搭起窩棚,窩里鋪上一層苞米葉,就算過了一夜。半夜凍醒后,他往襖里塞滿苞米葉保暖,再次凍醒后,他索性踹倒窩棚,走起夜路。走到晌午,肚子絞疼,許是冷雪吃壞了肚子,他蹲在地頭吐出一灘黑血。太陽懸在頭頂,竟帶出三個太陽,一個比一個毒辣,好似這個季節正處仲夏,而天上生了四只太陽。栓柱腿下沒了知覺,腿往南,他就跟著走。他腦袋里一團窩糟,全身虛汗淋漓,他解了扣子喘口氣兒,可風闖進懷里掐緊人的皮肉。他只得扣好。又走一截路,地上雪稀薄,一踩下去能帶上拇指深的爛泥,腿走著走著,人就長高了,垂頭一看,鞋跟黏土成了高木屐。栓柱走三步,甩兩步。直到太陽們在西邊沉下去兩個,他恍惚看到跟前立著一棵桑棗樹,可眼前一昏一暗著實看不清。這桑樹是他打小認識的,就算雀子啄光桑棗、葉子全敗了也絕不會錯。他急急走著,桑樹總在前頭靠不到跟前。腿走得生疼,他伸手捶腿卻意外地摸到了桑樹枝,他拽住樹枝抱到了桑樹,一攬懷的粗。他歇腳坐下,等緩過神來,發現樹周遭有七八圈腳印與自己的一般大小。他正納悶,又發覺雙腿腫得像渾圓的粗蘿卜,指頭一按一個窟窿。
陽光迅速暗沉,栓柱倚樹打了盹,醒來已是黑夜。他詫異夜晚來得這么快,他還沒做好過夜的準備。他肚里饑荒,順手抓了凍雪來吃,咀嚼間有磨砂的滋味,他慌忙摳耙出來,竟是一把爛泥,他沒有力氣作嘔,只身朝東等著那四枚太陽逐個升起。風在梢頂搔弄桑葉宛若停了一樹聒噪的鴉。這一夜,他無遮無擋,臉上捂著苞米葉,身體篩糠哆嗦,樹兩邊趟過的風像兩輛疾馳的摩托。栓柱聽風嘯守著夜不敢貿然睡去,他擔心人入了夢就再難出來。這一夜長過他的一生,他把有生以來全部念頭重新捋了一遍,天還是沒亮,他吧唧嘴想生些津液填進肚子,可牙床上長了一層虱子,痛癢難耐。拿舌頭去舔,口腔內布滿瘡疤,像縫進一塊塊舊抹布。栓柱心生厭惡,真不該吃那么多凍雪,定是吃雪導致口腔生了毛病。他轉念往好里想,嘴不過是用來吃喝說話,當下他沒有饅頭熱粥、身邊無人說話,這張嘴出了甚毛病也無關緊要。倒是兩條腿,想到這兒,他覺得全身上下腿最金貴,可兩腿浮腫得嚴重,好似皮骨間包的不是肉,而是膿水。栓柱拿下脖底的驢繩掖在懷里,祈求快些天亮。正囁嚅著,東邊鍍了一層魚腩銀,栓柱扶樹立起,太陽懸出云叢,只見到一枚。栓柱也驚奇昨日為何能看到四個太陽。
他繼續往南,走到晌午。嘴里干渴冒煙,栓柱再不敢吃雪。他只顧腳下,情況與昨日相似,冒虛汗、頭頂現四個太陽,明知跟前有塊青石又在繞圈子。他劈草坐下,濕雪浸了他的褲子,他全然不管。身后草叢里傳出拔根鋸草的咀嚼聲,一對驢耳驟然豎在眼前,栓柱望向驢繩。這是幻覺,他不承認有頭驢在眼前吃草,就像他不承認天上有四個太陽,可他看得真真的。四個太陽,一頭驢。聽到說話聲,他方才醒了腦子。他扭頭望見一處黑白人影,看不清臉面、身長,只有混沌的一團。來人若是真的,那驢也是。他伸手去摸驢,扎手的皮毛,手感是對的,來人說了幾句,栓柱聽不清,又吆喝一聲,身后的毛驢跑將遠去,只剩栓柱和那人。栓柱湊上前問了話,自己倒聽不出自己的言語。那人提溜起栓柱脖子上懸的驢繩帶頭走去。栓柱脖頸受了牽引,只得跟在后頭。走下二里地,過到一處石板橋,栓柱腰身漸彎下去,雙手試圖支地爬走。栓柱心驚,自己豈不是變成驢了?披著人皮的驢。人驢只是一念之間。那牽繩的一個是自己嗎?只撂個屁股和后背,看不清正臉,平日里毛驢也是這般打量自己的嗎?她可否有這些想法?換成了毛驢,栓柱打量世界的角度越發詭異了。
驢繩牽到一口井前,井邊倒著一條蛇皮口袋。說是水井,栓柱是看不清的,只能見著一處圓弧里黑咕隆咚,那人提上水桶,端到栓柱嘴邊,有清幽的冷氣。栓柱張嘴要喝,那人解了蛇皮口袋,抓一把麥麩投進桶里,栓柱納悶,這人既要給我水喝,又何必糟踐呢?栓柱只好邊吹邊喝,飲了半桶,正喝到痛快處,那人奪了水桶扔回井里,捂好井蓋坐下。瞌睡像蚊蠅一樣叮咬著他,他倒在井邊睡下,醒后已然下傍晚。
這是間茅草房,帶有石塊壘作矮墻的小院,院腳立一處牲口棚。身旁挨靠的老人正在井沿上猛力磕煙鍋,地上的煙灰積了腳跟深。栓柱謝過救命之恩,問南面在哪兒。老人指向院門,“哪家屋子不是坐北朝南的,你鬼急慌忙的,往哪里去?”
“你家也養了驢?”栓柱打斷他。
“我飯后去地里放驢,正是這畜牲尋著你哩,我帶你去。”老人往腰間別了煙桿,走去驢棚。這頭驢和小毛驢同樣個頭,只是毛皮更黃更暗,而且脖頸處只套著布繩。老人解釋說,“前幾日在集上牽回的,驢韁還沒備上。”他望著栓柱脖底的驢繩,“我帶你回家時,拽著你的繩甚是合手,那是根套驢的繩兒吧?”栓柱點頭,但不愿老人再嘮叨他的驢繩。
“要不這樣,我老漢家里也揭不開鍋,我給你半筐饅頭,供你路上吃,”老漢說,“那個……反正你帶著也沒用,全當人情送我。”
“甚?”栓柱問。
“驢繩唄,正好缺著。”老人說。老人救了栓柱一命,還要送他饅頭,索求的不過一根驢繩罷了,合情合理。栓柱理應讓他,栓柱拿下驢繩遞給老人,接手間又猶豫了。
“爺,我不能給。”栓柱說,“我要帶回去。”
“驢都不見了,還要繩做個啥?”老人發了脾氣。
“爺,我走了,饅頭我不要了。”栓柱套上驢繩。
“又不是甚金貴東西,真沒見過這么個孬東西。”老人背手進了茅屋。栓柱朝里屋喊了聲,“爺,你莫怪我。我走了啊。”
走下一節河溝,遠處伏著一座村子。身后有人攆上來,老人捧著草紙包,嘴里罵道,“你這娃娃怎跟驢似的,說尥蹶子就尥蹶子,還容不得我說你兩句。”走到跟前遞上紙包,“拿著吧,我恁大歲數還計較你那破繩?”栓柱剝去紙包,里面是四個饅頭。“爺,我……”栓柱說著將要哭了,老人直搖手說,“住了、住了”。栓柱講了離家后的種種經歷,老人大為驚奇,外頭傳言日本人要來,沒想到日本人早過了這邊地界進山東了。
“小娃你年紀不大,經歷遠在我老漢之上啊。”老人說,“但我不曉得,驢都死了,你攥個驢繩作甚?”
“我答應家里要把驢子帶回去。”栓柱說,他想到小毛驢倒地時,眼睛深邃濕漉得像口深井。老人送他走過河溝,上了木橋,村子近在眼前,老人方才擺手離去。老人走遠了,栓柱掏出饅頭,忙不迭想吃幾口,他快餓昏了。剛接到饅頭時,他就打算啃咽。可饅頭主人還在,他只好矜持。眼下契機剛好,他掰下一半塞進嘴里,尚未嚼碎,嘴里毒瘡發作,牙床潰爛成災,舌頭兩邊似夾著火鉗,饅頭渣子一股腦吐在泥上。栓柱捂嘴跺腳央央叫疼,心里罵了句日娘搗爸的臟話。他肚里饑荒時,一撮餅屑也不曾見,現在有了好些饅頭,嘴里卻噴發了火山。
他馴服躁亂的情緒,蹲下身子捧起帶灰的饅頭渣,填滿口袋后才往村頭走。村口有一片大場,石磙碾得平整緊實,場中央堆了六堆草垛,長久雨淋,金黃色早已發敗。栓柱舍了先前的主意,準備在草垛過夜,不去煩勞村里人。他有了饅頭、喝水的小河也在近處,這一冬夜理應能暖烘烘地睡一覺。他在就近的草堆里刨出一口洞,踢了棉鞋量身鉆進去,稻草桿裹緊栓柱好似一張卷席。栓柱美滿地咬進一小塊饅頭含在嘴里,口水軟化了再緩緩咽下,這就好比在家里經常吃的茶泡餅。他緩慢吃下兩個饅頭,心算明日吃一個半走上一整天,離家就近了三十多里地了。栓柱肚里飽實了,取下驢繩掖在懷里睡了。
半夜,月亮踞在當空,渾圓發亮,曬得大場遍地碎銀。栓柱正夢著自己在瓜地偷瓜,瓜皮扣在頭頂當帽盔,紅瓤沙得像餅干屑。草垛外匆匆的腳步聲把栓柱勾出夢,他探出半邊臉,看清月地來了個女人,三十來歲,裹著棉袍,正邁蹀躞行著,腰身左右扭晃,她走近草垛倚著等人。不多時,一壯漢子跑進了大場,不待男子近至跟前,女人就褪了棉褲。男人撲倒她,啃舔她的臉蛋,女人也不示弱,翹起光腿夾住男人的腰。兩人摁進草垛里,咬耳朵說起話來。男的罵女的*精,女的罵男的姘頭。栓柱捂眼縮回草洞重又睡去,可睡眠總沉不下,只聽外面草垛唧歪不止,女人著急囑咐說,“弄到外面,弄到外面。”
“那老東西弄得,我怎弄不得?”男人說。
“說甚子牢騷話,你有種迎我過門,你想怎弄就怎弄。你這卵人。”女人犟起脾氣,男人就乖了。
“聽你的,哪能不聽,這回你水多,不是舍不得嘛?”
栓柱惱了,連翻兩個側身,草垛里傳出了響兒。“有人?叫人看見,那老東西非把咱倆吊死。”女人說。兩人搶著衣服穿。“不會是黃狼子吧?”男人說。栓柱縮在草垛里不敢動彈腿腳。男人尋了過來,前后打量了草堆。草堆根落了一大把草,尋到另一邊撞見一雙破棉鞋。栓柱細聽外面的說話聲。
“有孩兒?”女人頓了小會,“不能留他,你去哪兒?干甚?”
“我去拾根棍子,莫叫他跑了。”男的小聲說。栓柱聽得真切。
“拾甚棍,帶洋火了嗎?”女人說,“愣甚?點紙煙的洋火。”
女人接了火柴,劃刺一聲點著了。“我在這口,你去那口,守住東西兩口兒莫叫他溜了,等燒死里面的孩兒,咱們再去村里喊救火,你回你狗窩,我去喊,就說解手望著了。”正說間女人丟了洋火。
“你恁狠,出人命的事兒。”男的說。
“快去堵口,老東西可是清時秀才,作死人的法子毒著呢,咱倆弄這些次足夠填井了。莫工夫說,別叫孩兒跑了。”
栓柱縮在草洞里前后掙脫不了,身下烤得焦熱,濃煙嗆進胸口,好似在肺腑里燃了一盤炮仗。火勢兇猛發軔,栓柱困在草垛里,兩頭出不去。
草垛外,男人死守洞口,久未聽到慘叫,心想是燒死了,火燒到中段烤得他的臉發紅發獰。唿地,草垛南面滾出一片人影,人影滾爬站起,赤腳往大場外跑。女人尖叫一聲,借著火光,男人看清草垛里還有一口洞。
“孩兒刨洞跑了。真是黃皮子變的。”女人說。
栓柱沒命瘋跑,右手指頭在淌血,方才,他憋氣刨洞,把食中指的指甲整個刨掉了,指頭上只剩掛搭的軟肉。大場上兩人沒有追來,栓柱心想自個命大,又撿回了一次。他跑出大場低頭一看腦神經當即崩斷了,懷里只有饅頭,不見了驢繩。他掉頭回跑,草垛邊的兩人正商量對策,見那野孩子索命般跑回來,兩人嚇得瓷瓷呆住。草垛三米多高,火焰漲到五米高,栓柱左右想不出辦法,只得穿上棉鞋結實地猛踹草垛,火苗燃著了他的鞋面,他也全然不顧。草垛分毫未動,而大火卻燒透天了,栓柱跌坐在地不住嗚咽。兩人見孩子并非村人,又這般可憐模樣,女人解了棉袍上前撲火,男人也幫忙。栓柱看到兩人反常的舉動,緩緩起身脫了棉襖繼續摔打火焰。可努力都是徒勞的,火燒盡了草垛,只剩一堆灰屑。栓柱滿臉煙灰,棉襖燒出坑洼的焦洞,他喪了心氣垂頭便走,走了不多遠,又沖回來拾腳揣進草灰里,燒盡的草垛呼喇倒散,里面的瓤心還帶草色,正冒著熱氣。栓柱扒將開去,翻出驢繩,繩頭燒去肘長,套驢脖的繩圈還在,栓柱拾起套上,就像套進毛驢的脖子。驢繩還是溫熱的,繩頭散了穗。栓柱悶不啃聲地往大場外圍走,他知道南邊就在滿月正下方。女人跟上拽住他,從肚兜里別出兩枚袁頭銀幣。“剛作踐你了。”女人說。栓柱只晃頭出了大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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