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兩天前,栓柱早早進了驢棚,解開木樁上的長繩,毛驢慢悠悠地踏了出去,栓柱并不去管,因為他知道小毛驢只是去河邊喝水,這種默契早在他倆之間形成一種約定。栓柱在麥稈堆里拔了一把干草來到河邊。小毛驢喝完水,正靜靜地望著河面。栓柱看著毛驢一口口吃完干草,五點半的陽光在她灰白的鬃毛間游走,堅挺的長耳朵高聳地立著。蘆葦蕩里呼喇飛起一串野鴨,在河心滑降出水花,小毛驢撲朔耳朵,朝河岸嘶叫,野鴨們受了驚嚇,一縮身,急急地潛進水里,又在對岸浮出。栓柱倚在驢背上,感覺自己剩余的六七十年的時光,正在這個靜謐的早晨緩慢流走,他到了八十歲,能做的無非也是站在河邊看看鴨子。這早晨太過安靜,把一生的時間拉得這般冗長。
噔噔的車輪蹄聲攪擾他篤定的內心,栓柱以為是誰家的驢車趕早集,他轉臉要喊一聲“恁早啊”,但是眼前卻是一隊人馬,浩浩蕩蕩五百人,有車也有馬,統一的茶綠軍裝,有端槍,有別刺刀的。整個早晨辛苦積攢的好情緒就這樣敗消了。這是栓柱第一次見日本人,要不是為首的士官罵罵咧咧說了兩句,栓柱還認不出,媽和大常在炕頭講起日本人,沒想到今天就進村了。日本人的長相、身材和學堂講義《滿清史話》里影印的插畫有諸多不同,眼前的日本人胡子極窄,發髻沒扎起,褲子也肥肥大大。部隊中間騎馬的軍官下了命令,士官扛起刺刀架在栓柱脖子上。
“你們要怎么的?”栓柱說,“我沒惹誰。”
士官瞪著栓柱,又瞪向毛驢,一旁同伴走到栓柱身后。栓柱想掉頭去看,可刺刀在脖子上挨得更緊了。小毛驢亂踏硬蹄,鼻孔呼哧喘氣。拽驢繩的士兵從栓柱右手邊牽走毛驢,大部隊開動了,與栓柱擦肩而過,揚起的灰土里,只剩士官和栓柱。士官步步逼近,刀口在脖頸處剌出一道血口,栓柱想撲倒士官,奪槍逃跑,但他遲遲拿不定主意,他試探性地后退一步,刀口往回劃進舊血口,士官冷冷地站著,栓柱忍住疼連退兩步,士官撤回刺刀,瞄準栓柱的胸口,勒住扳機,來不及跑了,栓柱不敢動彈,只待槍響的一刻。大部隊傳出叫喚,一名士兵倥傯跑來,他指著戰馬上的軍官,像傳遞什么重要口訊。士官點頭敬禮,收了刺刀跟隨大部隊而去。他的肺葉里深深送出一口暖氣。
栓柱遠遠地站著,部隊在村頭整頓集結。他們是怕驚動村里人才沒開槍的吧?栓柱想,他望向水邊,濕軟的土地上只剩踩亂的蹄印和未咽下的草末了。他蹲坐在濕泥上想不出任何辦法。日本人牽了驢是絕不會撒手的,怎樣才能奪回來呢?村里人不比日本人少,要是人人操起扁擔、草叉,肯定能打贏,可日本人有槍,只有拿鐵鍋做掩護才能打贏。栓柱諳熟這個念頭,奔去村頭。
栓柱沒跑到村頭就讓日本人反剪了,兩排士兵并排端槍站著,村里三五老年人業已站在那里,小毛驢拴在偏三輪摩托車的車把上,栓柱憎恨自己竟忘了帶扁擔和鐵鍋,要不然就能大干一場。太陽還未中升,十來個村里人在黑洞洞的槍口下團團站著。栓柱躡手躡腳地退進人群,挪到最后一排,大人們高大的身材遮住了他,他忙竄進身后的草垛,刨出一條活路,從另一邊竄出。他要回家拿扁擔、鐵鍋。栓柱家的豬圈砌在大門口,和驢棚正對著。圈里沒有豬吃糟水哼哧聲,而是聽不懂的說話聲,栓柱心頭像碾上一尊石磙。他蹲在豬圈旁,摳開一處磚縫往里看。日本兵端槍指著栓柱娘和大的腦袋,拴柱娘掩面啜泣,她望著的血泊里肉骨模糊,兩只豬頭齊愣愣地朝天撅著嘴,另一個日本兵正劃拉刺刀,在豬肚子上肆意捅戳。栓柱看到血腥場面,胃里的物什涌進喉嚨眼,腿下也酥軟了,他只得扶墻嘔吐。日本兵持刀走出,卸下的刺刀大滴大滴地滾下豬血。日本兵在栓柱臉上抹凈刺刀,呵斥他進去搬豬肉。拴柱進了豬圈,腥味襲人,血肉濕噠噠一大片。
“來圈里做甚?快跑。”拴柱娘說。
“驢叫人牽了。”栓柱抹掉臉上的血沫。
“牲口就不管了,快點跑,逮住機會就跑。聽著沒?”拴柱娘說。
進來的日本人罵了一聲,栓柱望著紅艷艷的一堆,一步也動彈不得,那團殷紅轟隆隆鎮住了他,他閉上眼睛,尾著腥騷味緩步跨在豬肉上,他深彎下腰,血腥味再次引起他嘔吐,不過這次他控制得很好,放緩呼吸,讓腥味一點點滲入鼻孔。他摸到黏糊糊的軟肉,軟肉一側硬邦邦的豬毛刺癢手心,他雙臂卡住肉塊抱在懷里,整張臉都埋進白花花的肥脂,腰部發力,“哼”一聲扛起豬肉。等右肩壓實、壓沉,他才邁出步子。栓柱大也扛起另一扇,父子倆兒魚貫走出豬圈。
栓柱再不敢去想拿鐵鍋、扁擔的事情,那些破銅爛鐵怎能抵過日本人的槍子?他們走到村頭扔下豬肉,栓柱來不及看毛驢一眼,日本兵便把他趕進圍攏的槍隊。晌午剛過,日本軍挨家挨戶搜刮了一遍,各家圈里的豬羊當場宰殺,剜掉頭半扇半扇切開,扛到村頭摞成柳樹高的肉山,大人小孩都在村頭集合。騎馬的軍官一聲喝令,軍隊排成五列八行,一列一列抽出,摻進槍隊。三層士兵把全村人圍得密不透風。栓柱挨娘站著,他踮腳張望尋找另一頭的纓纓,纓纓正埋頭抽泣,她娘在身后抱住她。
軍官勒韁下馬,舉皮鞭抽出三聲響鞭,巨響鞭撻著栓柱的脊梁,他看到其他人也在寒噤。軍官指著身后的肉堆,抬手伸出四根手指。這表示他要選四個人跟隨軍隊搬豬肉。軍官掃視下去,像從雞圈里挑選宰殺的公雞。他挨個清點人頭,食指停留處都傳來一家人的哭聲。第一個選出的是村東老黑頭,他的胖媳婦和九歲閨女哭成一片。后面又選出兩個,都是壯男人,雖是同村人,但栓柱并不熟識。指頭還在人群里尋找,只差最后一個了。人們屏住呼吸,心臟像瘋掉的野狗玩命搗鼓肋骨,神經也擰得緊緊的。栓柱望向小毛驢,她若無其事地四處張望,大鼻孔嗅著摩托車汽油味,尾巴憑空亂掃,陽光的緣故,她背脊上的毛發根根直豎、亮麗光鮮,像用胰子洗過。栓柱喜歡她這樣自由自在的,什么都不用去想。可一切都變了,日本人很快就要帶走她。她自個兒還不知道。栓柱緩緩舉起手,村里人齊刷刷地凝視這只手,這不大的小手讓所有人松了口氣。栓柱娘拽下栓柱的胳膊,他毅然不放下,栓柱大罵了兒子,抽他耳光,栓柱嚎啕大哭。
“我跟你們去。”栓柱抹掉眼淚對軍官喊。
軍官收了食指沖進人群,一把揪住栓柱的領口,提將出來。栓柱抽泣不停,鼻涕眼淚灌溉滿臉。軍官甩響一聲鞭子,栓柱兩腿篩糠站不穩,眼前恍恍惚惚。軍官看到栓柱的慫樣掐腰大笑。他呼來士兵,試試栓柱的身板。栓柱看著小毛驢,小毛驢也在注視他:栓柱抹掉鼻涕,扛起士兵搬來的豬肉,他三五步便走到毛驢跟前,小毛驢攤開長舌頭舔栓柱的胳膊,酥酥癢癢的,像撫弄絲瓜絡。小毛驢噏動碩大的鼻孔,聞到栓柱身上濃烈的肉腥味。士兵又扛來一扇摞在栓柱肩上,栓柱抓住兩只突出的豬蹄,穩住身體,兩條細腿卻像生銹的剪子前后掰不開。小毛驢湊到栓柱面前,舔他的臉,舌苔上還殘留早晨清爽的草料味,他再也回不到那個早晨了。栓柱腳下生發了怨力,步子又起了勁。他一步步踱到軍官面前,軍官親自擎起一扇肉碼在栓柱肩上,三層豬肉壘有麥子高。拴柱娘掩面哭著,喉嚨里吐不出話來。
栓柱扛住肉山,腿像兩根牙簽危危立著,再跨不出半個步子,豬肉在他肩上搖搖欲墜,豬肉一旦掉下來,他將再也見不到小毛驢,還會因逞強丟掉全家性命。鮮豬肉的血漬滴濕他的襖子,他顧不得去管,周遭揮不走的腥臭味他也熟稔了。栓柱默數呼吸,二十下,就像過了二十年。軍官夾住皮鞭,踏蹬革上馬。圍攏的槍隊層層剝離,在肉山前匯攏。軍官噔噔北去,士官們分發號令,有人發動摩托,有人押解搬運隊,撂下的士兵端槍徒步。
老黑頭搬下栓柱肩上兩扇豬肉扛上,栓柱大上來奪兒子,押解的士兵端搶橫在父子中間,栓柱娘也跟上來。
“我準保把驢帶回家。”栓柱哭喊,“一定回來。”
栓柱娘罵栓柱是去尋死哩,再想罵下去卻叫眼淚給噎了,栓柱大及時掉過臉去。纓纓踮高腳越過大人們的肩膀癡癡望著他。
日本兵在毛驢背架上綁了四扇豬肉,拽住韁繩走在搬運隊前頭。栓柱扛起豬肉,尾隨毛驢離開了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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