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瘋余韻
文/米玉雯
總是坐在九號樓門口罵人的跛腳瘋子,又回來了。
放學的時候天色已經偏暗,和黑夜一起降臨的冷空氣仿佛在提醒我,這是我高中生活里最后一個冬天了。回家的路太過熟悉走得便格外輕松,所以當我冷不丁聽見那聲陌生中有些熟悉的“啊——傻X!呸——孫賊!”時,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抬起頭我看見了坐在那把木頭椅子里的他,大大的木頭椅子橫在了居民出入的口的中央,每個經過的人都會別過頭蹙著眉頭匆匆走過。他還是那個樣子,一如既往衣著鮮艷、蓬頭垢面的他,下半身仍然蓋著他因為骯臟而黑一塊兒灰一塊兒的被子,我記得那床被子原本是艷麗的紅色。他轉頭看見了我,停止了嘴里不停冒出的臟話,嘴拗成了一個奇怪的O形,呵呵呵的笑出聲。
我有些慌張的退了兩步,然后拽緊書包帶飛奔回了七號樓。等電梯的功夫我平息了自己因為劇烈奔跑而急促的呼吸,那一刻我惶惑的發現,我對這個跛腳瘋子的恐懼并沒有隨著年齡的增長、時間的流逝消彌于無形。那種恐懼,像是長在了神經里。
可是,不是所有人都說他已經死了,怎么又回來了。
他消失了快有五年的光景。
五年前我十二歲,即將上初中。還會因為人生中第一個沒有作業的暑假而歡欣雀躍。
廖恬和我同歲,褚楚然和魏玥大我一歲,已經快上初二了。六歲那年我搬到這個社區的第一天就認識了她們仨。
那天爸爸媽媽忙著擺放家具,百無聊賴的我在征得媽媽允許后,撒歡的跑了下樓。
和她們仨初次見面是在社區里的小花園,楊柳青翠,微風拂面的背景卻火藥味十足。廖恬披著公主頭坐在一邊抽抽噎噎,眼睛像個大杏仁的魏玥把眼睛瞪得更大使勁兒盯著廖恬,褚楚然拿著被兩人拋棄的皮筋安慰兩句廖恬又跑去安撫魏玥,馬尾辮一甩一甩地寫滿無奈。
我已經打算轉身離開了,情況這么復雜說不定摻合一把就惹火上身了。褚楚然卻出聲叫住了我,喂,那個小妹妹,對,就是你,你叫什么?
我?我叫趙詩萌。小名叫幺幺。
魏玥發出了一聲嗤笑,卻被褚楚然蹙著眉禁止了。她的聲音很友善,她說我叫褚楚然,我們都七歲了所以不叫小名。那個,你會跳皮筋嗎?
其實我會,我跳小皮球跳的可好了,可是本著快些離開是非之地的原則,我搖了搖頭。
我看見褚楚然松了口氣,整個人都放松了下來,她樂呵呵地走過來拉住我的手說,走!我們一塊跳皮筋去。
那一刻我幾乎懷疑自己的表達神經和大腦是分離的。直到褚楚然把皮筋兒套在我身上,廖恬破涕為笑,我才知道原來廖恬和魏玥兩人的齟齬僅僅是因為她們都想跳皮筋,不想站在旁邊當支柱。
真夠傻的,把皮筋綁樹上不就好了。我在心里嘀咕。
褚楚然隔著蹦來蹦去的兩人問我幾歲了,住在哪。我一一回答后魏玥朝廖恬丟了個白眼,陰陽怪氣,你們倆都住七號樓啊,廖恬你終于不用擔心一個人啦。你看她,跟你一樣小、梳著一樣的幼稚頭發、還跟你一樣愛叫小名。
沒等褚楚然阻止,廖恬就像挺機關槍一樣對著魏玥開炮了。頭發怎么幼稚了?你不就是嫉妒嗎?你不幼稚你干嘛每次出樓門走在你媽媽里面,要不就是在電梯口等著楚然下來才敢出來啊?膽小鬼!
魏玥漲紅了臉,瞋目切齒卻無言以對,只是恨恨地收起了皮筋,拉著褚楚然要走。褚楚然被拖著走了兩步轉身看向我們,笑瞇瞇地揮了揮手大聲說,我們住在九號樓,明天下午可以和廖恬一起找我們來玩啊。
我點了點頭,但是她已經走了。
廖恬跑到我跟前拉著我的手問,你也喜歡公主頭嗎?
我抬眼看見她期待的目光,輕聲的答道,嗯,喜歡。
其實我更喜歡魏玥和褚楚然的馬尾辮,跑起來左右規律的搖晃真的很漂亮。只是我的頭發還不夠長。
廖恬又問了我很多問題,比如住在幾樓,比如喜歡哪個動畫人物。
回答的不耐煩了,我便問起了褚楚然和魏玥。她們兩個關系那么好,你不就老是一個人了嗎?
廖恬一臉篤定,信心滿滿的告訴我,不會呀。楚然和我關系也很好,我最喜歡楚然了。她和魏玥只是同班同學又住在一個樓。
哦,這樣啊。可是魏玥都快要上二年級了,為什么不敢自己出門?
你不知道嗎?九號樓門口總是坐著一個殘廢瘋子啊,可嚇人了,總是不停流口水和罵人。我媽媽還說他會打小孩呢。廖恬說著聲音帶了絲崇拜,住在附近的小孩兒都怕他,只有褚楚然不怕他。
我來了興趣,是嗎?他為什么要坐在那里啊?
廖恬撇撇嘴,并不關心。誰知道,他有病唄。
兩個小時后,經過小鴨子過河、跳房子、捉迷藏一連串游戲的洗禮,我和廖恬已經成為手拉手一起回家并相約晚飯后去對方家里玩的好朋友了。
路過九號樓的時候,廖恬扯了扯我的袖子。壓低了聲音說,你看,就是他,那個瘋子。
瘋子蓋著一床艷紅色的被子,頭發比我還長上幾分,臉上縱橫的溝壑滿是污垢。他的眼睛并不很大,眼白占得部分更是少得可憐,烏黑的眼珠直愣愣地盯著每一個出入的人,嘴里重復著那幾個不干不凈的詞匯。大人們帶著嫌惡地表情陸續走光了,他靜默下來看見了盯著他看的我們。那幾秒過的真是漫長,他突如其來爆發出怪里怪氣地大笑驚嚇傻了年幼的我們,廖恬癟著嘴要哭出聲,而我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挪不動步子。
直到廖恬的媽媽下樓找她回去吃飯,才把我們兩個領回了七號樓。
褚楚然在我們這群孩子中是個異類。當然,只有我這么認為。并不只是因為她可以堂而皇之的從那個跛腳瘋子身邊正常走過,事實上當我們上了小學幾年之后,就連最膽小的魏玥都不再怕他。
不過是個瘋子嗎。
秋天時我和廖恬去了褚楚然和魏玥的小學上學,盡管不在一個年級,但放學我們一起回家的時候總能看見各個年級的哥哥姐姐友善的和褚楚然打招呼。這會廖恬和魏玥的臉上總是充滿羨慕和自豪。
而我卻莫名奇妙的覺得有些丟臉而想要逃開。
——又不是在和你打招呼,有什么好自豪的。
一年后學校選舉大隊委,褚楚然作為一個中低年級組的候選人,成為唯一全票通過的大隊委。那之后,廖恬看著褚楚然的目光中時不時冒出幾顆小星星,她總在問,楚然你說等我三年級的時候可以做大隊委嗎?
魏玥義不容辭的承擔起反派的責任,別做夢了就你,你就給我們大隊委拎書包就行了。
廖恬也不生氣,拉起我的手朝魏玥顯擺,詩萌學習成績那么好,以后肯定也是大隊委。
而我在這個時候總是啼笑皆非,廖恬總是可以因為這些其實和她并沒有關系的事情而滿心歡喜。
——只是,我真的可以嗎。
事實證明學習成績好和成為大隊委并沒有劃著直接等號,三年級時競選大隊委我被全票否決了。班主任找我談話時語氣溫柔、用詞委婉,還安慰性地給了我個學習委員的稱謂,一切不過是表達出我這種悶葫蘆并不適合擔任如此重任。
那天我才明白,只有像褚楚然那樣膽子大,脾氣溫和,性格又好,總是一副不矜不伐、樂于助人的救世主模樣,才可以被大家喜歡。廖恬喜歡她,魏玥喜歡她,我們的爸爸媽媽喜歡她,學校的老師喜歡她。
我想,我也喜歡她。
只是從六歲那年初次見面開始,我就很奇怪,一個連皮筋兒綁在樹上就可以解決的問題都解決不了的女孩,怎么可以讓這么多人喜歡她呢。
最后我得出一個不算結論的結論,她一定是像童話里的怪阿姨一樣,施了魔法讓別人都喜歡自己。
五年級那個暑假我和廖恬的作業堆積成了山。正在享受小升初沒作業一身輕的魏玥和褚楚然在起初無止盡得瑟,后來數次叫我們一起出去玩無果的情況下,決定大發善心幫我們寫作業。
這種被家長發現不死也要脫層皮的危險舉動自然不能在我和廖恬家舉行,但無論是魏玥家還是楚然家,都在九號樓。
——意味著我們必須要經過那個跛腳瘋子。
這些年我們聚會的地點多數定在廖恬家,理由再簡單不過。那個瘋子。
盡管年齡大些后我們并不那么懼怕整天污言穢語的瘋子,但他就那樣橫在樓門中央,如果進去必須從他身邊側身蹭過,一不小心也許還會接觸到他多年不曾更換的骯臟被子。只是想想都不寒而栗。
但分攤作業的迫切打敗了對瘋子的嫌惡惡心,我們抱著作業找準有大人進去的時機跟著目不斜視地沖了進去。到了電梯,我才發現自己已經一身冷汗。那種緊張沒有理由,也許僅僅是對異類的本能排斥。
這是我第一次來褚楚然家,訝異在我壓抑前就寫在了臉上。廖恬又擺了一臉她特有的莫名自豪像我介紹,超——級———豪華,超——級——漂亮吧?我上次來都是四五歲的時候了。
其實同一個社區里就算不同的樓,戶型大小也基本上是完全一致的。一個樓層八戶人家,樓道左邊三家,正前方兩家,右邊三家。但17樓格局并不如是,左邊的三家和電梯被單獨隔開,而剩下的大半個樓層,全部被褚楚然用一把鑰匙打開了。
褚楚然的媽媽笑意盈盈地迎接了我們,水果飲料零食,花團錦簇的擺了一桌子。囑咐了一句‘冰淇淋在隔壁屋的冰箱里,想吃自己去拿’就回到了自己屋子關上了門。
房子真的好大啊,楚然的媽媽對她真好。我在心中驚嘆的同時,無聲收斂了臉上一閃而過的艷羨。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偽裝出一副這些我也有的樣子,這些我明明沒有。我想起我家從小到大不曾換過一次的破舊家具,想起動不動就對我揚手恐嚇的繼父,想起從沒給我買過一次零食的媽媽——但那些生命中無論何時想起都會蒙上一層黑蒙蒙陰影的部分,我并不想和她們分享。
就算她們是我最親密的朋友。
那之后,我們一整個暑假都泡在了九號樓。在魏玥家蹭飯,在褚楚然家寫作業捉迷藏,進樓經過跛腳瘋子的那幾秒鐘在快樂之下已經可以忽略不計。
當作業寫完,而偌大的楚然家已經無處可藏之后,我們想起了小時候玩過的無聊搗亂游戲。四個人分成兩隊,分別從兩邊的樓梯爬樓摁電梯,一隊負責一個電梯,每層都摁,哪隊先摁到23層,哪隊勝。
這個游戲我們已經很多年沒玩過,雖然很幼稚,但是搗亂的快樂摻雜其中讓我們都情緒高漲。手心手背決定了我和褚楚然一隊,魏玥和廖恬一隊。
爬到20層的我和褚楚然基本已經勝利在望,吁了口氣褚楚然慢下了爬樓的步伐。我回頭看了她一眼,一邊往電梯口走一邊像她交代。你直接去摁22樓的,我來——
剩下的半句話噎在了喉嚨里,我驚惶失措地不住往后退。聲帶像是被斬斷了,褚楚然一疊聲的怎么了我恍若未聞。我意識到自己在發抖。
21樓的電梯門前赫然坐著那個跛腳瘋子。
樓道間昏黃的燈光下他半垂著頭,黑眼珠滿盈了眼眶。這是我第一次在樓門口以外的地方見到他,我分不清他是不是在看我,我不敢轉身,不敢大聲喘氣,我只能一步一步的向后蹭。
幸好這時褚楚然趕了上來。
她的視線月過我疑惑地看向跛腳瘋子所在的位置,表情卻釋然般放松了——那一刻我幾乎以為自己見鬼了,只有我看得到而她看不到。
褚楚然走上前去,笑瞇瞇地看著丑陋骯臟的瘋子,語氣像是再和朋友談心。要下樓嗎?恐怕要等的久一些了,真是對不起。
瘋子抬起頭看她,傻呵呵的笑了幾聲,‘噗’了噴了她一臉唾沫。
匆匆趕上來的魏玥和廖恬剛好看見了這一幕。
一年之后,我和廖恬小學最后一個暑假進入尾聲的時候,褚楚然已經開始腐爛發臭的尸體被發現了。在九號樓21層的樓道間。
消息傳到我們耳中時,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他們都說是瘋子干的。
我們最后一次見到褚楚然是在尸體發現前兩周。那天我們四個如常的聚在麥當勞吹著空調閑聊,晚飯時間才散去,那幾天我的父母出差在外,廖恬每天都以我一個人會害怕的理由拖著我去她家蹭吃蹭住。凌晨兩點鐘急促的敲門聲響了起來,廖恬的媽媽聲音倦怠地在屋子門口問褚楚然有沒有和我們睡在一起,她的媽媽在找她。
那天之后,褚楚然就失蹤了。
幾個八九歲小孩玩爬樓摁電梯游戲時發現了褚楚然尸體,也不知深淺地破壞了現場。尸體旁被幾個孩子的踩的七七八八,甚至還有兩個膽子大的小孩兒拿木棍來回來去的撥動了褚楚然因為氣溫炎熱而腫脹液化的手臂。
他們說那個溫柔和善的女人——楚然的媽媽看到楚然尸體時因為過度驚懼而當場昏厥了。他們還說布滿腐敗綠斑、腫脹如球的尸體已經看不出是楚然。
我和魏玥廖恬三個人惶懼地聽著那個九歲的小男孩兒驕傲的和我們轉述他從朋友那聽來的只言片語,就好像他在現場全部經歷了一樣。
魏玥顫巍巍的問他,那兇手呢,抓到了嗎?
當然了!是那個九號樓門口的跛腳瘋子!21層只住了他一個人!你們沒發現這兩個禮拜他都沒有到門口去坐著罵人嗎?他肯定是殺了人害怕了!小男孩話鋒一轉,湊近了我們中央,語氣從慷慨激昂變成了偷偷摸摸。發現尸體的那幾個男孩都是我朋友!他們說發現尸體的時候,轉臉還看見瘋子坐在電梯門口哭,他們還說后來警察在現場找到了很多瘋子的指紋和頭發。我告訴了你們,你們可別告訴別人啊,他們說這是不能說的。
小男孩兒蹦蹦跳跳地離開了,他全然不明白自己講訴故事的意義。他只是覺得很有趣。
我看見魏玥驚懼的臉上蒼白如紙,廖恬更是快要崩潰般在長椅上蜷縮成團。我知道自己一定也好不到哪去。
空氣中蔓延著大片讓人窒息的靜默,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其實是在夢里。一切在當初,我剛剛和母親繼父搬來這個社區。褚楚然叫我去跳皮筋,褚楚然幫我和廖恬寫作業,褚楚然豪華至極的家,褚楚然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巧笑嫣然,都不過是我夢中的一部分。就像愛麗絲追著懷表兔子遇見了紅心皇后。
魏玥打破了沉默。你們說,瘋子不是瘸子嗎,又傻里傻氣的,為什么要殺楚然?
不是說現場雖然被破壞了,但是還是有強暴的痕跡嗎。那瘋子老是就總是盯著楚然看——誰知道他是真傻還是裝傻。
廖恬的聲音那么輕,不仔細聽我險些以為只是刮過了一陣風。
再后來,瘋子就消失了。
有人說他被抓走槍斃了,有人說他被關進了瘋人院。總之,瘋子離開了九號樓。
而我和廖恬魏玥的初中沒能在一個學校,初中的學習壓力也越發大了起來。那個暑假后,盡管都還住在一個社區,我們竟然再也沒有碰過面。
我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時間飛逝,就連最初每日每夜被噩夢纏身的我也快要忘記五年前的那個暑假都發生了些什么。
可是跛腳瘋子回來了。就坐在和七號樓一樓相隔的九號樓門口。
他那絲毫未變的直愣愣卻讓人觸之發冷的眼神,讓五年前那個炙熱夏日發生的一切,被我下定決心鎖在裝了石頭的小盒子里沉入湖底永不打開的一切,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里一幀一幀重放,掀起了沉睡五年的風浪。
那天魏玥回家吃晚飯后,我和廖恬褚楚然一起去了九號樓的天臺。
夕陽把天臺映成了一片柔和的淺橘色,熱浪在風中一陣陣襲來讓人胸悶氣短,是夏天特有的聒噪。
褚楚然微瞇了眼坐在我旁邊,冷不丁地問我說,詩萌,你爸爸不是你的親爸吧?
她的話像一杯冰水澆在了我想隱瞞的心上,而廖恬適時發出的驚呼聲像一杯開水澆在了我被自卑刺痛的神經上。
恩。我若無其事的點頭,想讓一切看起來正常。
那天我看見你媽媽領著個四五歲的小男孩,是你親弟弟吧?為什么一直都不告訴我們啊?
和你有什么關系?你們繼續玩吧,我先走了。
我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頓了頓站起來轉身走向樓梯。
喂,詩萌,等等啊,對不起你別生氣,我沒惡意的。我就是覺得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所以不應該有秘密啊,我只是想幫你啊。
褚楚然和廖恬在我身后追了上來。
——因為你是個住在五間房子里的天之驕子,因為你有著疼愛你的爸爸媽媽,因為你擁有讓所有人都喜歡你的本領,所以你可以沒有秘密,所以你可以大言不慚,可是我不行。我什么都沒有所以我只能拼盡全力來守護我的自尊。
——我們生活在同一個空間里的不同世界,你又有什么資格自以為是的說要幫我。
——所以哪里有什么朋友。
我加快了步伐跑下樓,身后令我煩躁的雜亂腳步聲卻亦步亦趨。快到21樓時褚楚然拉住了我的手,她一臉焦心和憐憫。
沒等她說話我就用力甩開了她的手,然后向后退了一步。
‘你愿意走你走。’
我記得我是這么說的。我記得我似乎用盡全力推了她一把。氣喘吁吁跟下來的廖恬不明所以地想要拉我的手,不要生氣啦,也不要跑那么......
褚楚然在她的話聲中從樓梯滾了下去,尖銳的‘啊’一聲之后,再也沒了聲息。
樓道剎那間靜的滲人,我和廖恬在驚慌失措后面面相覷。我疾步地跑下了樓梯,小心翼翼的叫了褚楚然幾聲,她不答,只是躺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大片深紅色的血液從她腦后緩緩湮開。樓道施工余留的一塊尖銳玻璃,大半沒入了褚楚然的腦袋。
‘轟’的一聲我失去了全部想法。她死了,我殺了她。我會被抓起來,關到監獄里,然后在無盡的折磨中給褚楚然償命。
廖恬在我身后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她一邊抽泣一邊說,天哪,我們殺了褚楚然。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說我們,但這于我顯然是個好消息。大腦重新轉動起來后,一個念頭電光石火在我腦中劃過。
你不要哭了!我壓低聲音制止了廖恬無休止的抽泣。你在哭我們兩個都會被抓到監獄里給褚楚然償命的!
她果然不敢在哭了。
我蹲下去咬緊牙關用顫抖的雙手在廖恬詫異的目光中撿了塊玻璃胡亂劃破了褚楚然粉藍色的長裙。然后閉上眼把玻璃用力塞進了褚楚然的下體。
廖恬連驚呼都不敢出聲了,噤若寒蟬地看我忙東忙西。顧不得她看我眼神的轉變,我匆匆叫她幫忙把褚楚然拖到兩層的樓梯中央。見她緊咬著嘴唇幫我拉拽,略略放松些的我低聲安慰著她也安慰自己。20多層一般不會有人走樓道的,放心,我們會沒事的。
在褚楚然裙子上擦干凈手上的血跡后我呼出長長一口氣,緊繃的神經終于懈怠了下來。我甚至開始重新打量褚楚然的臉,她的皮膚是沒有血色的透明,失去焦點的眼睛仍然睜得很大,盡管在我們拖拽的過程中頭發亂成一團,她依舊婉孌如昨。我們曾經一起幻想過長大以后,褚楚然說她希望可以十七歲的時候談一場驚天動地的戀愛,然后和那個人白頭偕老。那一刻我發自內心的遺憾自己冒失地推了她,因為她將永遠不會被現實打破幻想,也將永遠停留在她受到萬千寵愛的十三歲。
準備離開的時候我拉住了廖恬的手,她瑟縮了一下,但終究沒有抽回去。
我想我只能做這么多了。
注意力從褚楚然身上挪開后我心里‘咯噔’一下,21層樓道間的大門并沒有關嚴,滲漏出來的幽暗燈光讓我全身止不住的顫抖。我只能懷著僥幸心里順著樓梯一步一步像下挪。
——哪那么巧就會有人經過,一定不會被看見的。
從那小小縫隙里直直透過的空洞目光打破了我美好的幻想,我和廖恬同時認出了那雙幾乎沒有眼白的眼睛的主人。
廖恬‘啊’的一聲回蕩在并不寬敞的樓道間,我慌忙掩住了她的嘴,驚惶失措地拉著她一口氣跑到一樓。
陽光再次打在身上讓幾乎虛脫的我重新撿回了神志。
那個跛腳瘋子,他目睹了一切。
我并不知道,在我拉著廖恬匆匆離去之后,瘋子第一次離開了他的椅子。他手腳并用的爬到了褚楚然的尸體旁邊,用滿是皸裂細紋和泥垢的大手輕輕摩挲著楚然逐漸沒了溫度的小臉。他呵呵的傻笑兩聲,然后沉湎在了無盡的哀傷中。
悲拗地嗚嗚哭了起來。
從電梯出來后我機械地打開屋門癱坐在沙發上,恐懼像是附骨之蛆一樣揮之不去。五年前的就應該徹底結束的夢魘,再次在我已經平靜下來的心中掀起狂風巨浪。
我從剛剛上初中到現在已經步入高三,我長高了十多厘米,我剪過劉海又留長,我留過長發又剪短,我的視力從5.0到現在帶上厚厚的酒瓶底兒,我瘦到過只剩下一身骨頭現在又胖了十幾斤。如果再次見面也許廖恬和魏玥都不一定可以直接認出我。
可時間在他身上像是不曾流逝,他就像是死在十三歲的褚楚然一樣,依然如昨。他漆黑空洞的眼睛,妖冶艷紅色的骯臟被子,他嘴里的污言穢語,甚至于他坐的位置。
我知道,跛腳瘋子認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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