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栓柱扛了半扇豬肉,鬣毛摩挲他的耳廓,他顧不得去撓,而是再次打量了整個隊伍。搬運隊嵌在軍隊中間,老黑頭等五名村里人跟他并排站著,前排是宜丿村的,他在宜丿村軋過面,村里人他叫不上名字,卻都眼熟。小毛驢在搬運隊前面,驢背架上掛著鐵鍋和四扇豬肉,后臀上的灰毛蹭掉了一大撮,紅殷殷得發紫。再往前,是開路的日本兵,五輛偏三輪開在最前,隨后是三匹戰馬。后面的步兵,有的在嚼紙煙,有的嘰里咕嚕說了什么就咯咯傻笑,日本人大概也會說一些笑話,相互日弄吧。栓柱想。昨天,他就私下研究了日本兵,他們的個頭和村里人差不多,眉毛、鼻梁眼睛也并無二致,只是那一口燥人的日本話叫人抓心,一頓一頓的,像喘不上氣。
隊伍攀上一處高坡往凹地下行。凹地四周繞著坡子,谷里盛著一汪靜水。這就到了冷水鎮的地界了,栓柱遠遠望見枯草叢中一塊低矮的石碑,像一片麻將牌,上面赫然印著“冷水”二字,栓柱收了腳。
“弄甚?”旁邊的老黑頭問。
栓柱不答,他少時來過這里放鴨子,還洗了澡,傍晚,鴨子打盹、油月亮漫到岸灘上時,他還在淺灘上撿到過臉盆大的河蚌。但是另一個念頭死死拿住了他,他的腿僵住了,老黑頭提腿搗了他的屁股。后面的日本兵呵斥怒罵,栓柱聽不懂他罵了什么,但知道那是針對他的。因為整個搬運隊都因他停留了。
“找死哩?日本人上來,有你受的?!崩虾陬^說。栓柱又邁開了步子。下了坡,老黑頭對他緊起了眉毛。栓柱望著水面,水岸邊生了薄薄的冰碴子,重腳踩在木橋上,薄片就細碎了,像踩到麻餅的簌簌聲。
“走過這個塘,”栓柱說,“就是離家最遠的一次。我最遠走到前面那個坡?!?/p>
“你就尋思這些?”老黑頭問,“走到西天也不算遠,關鍵是甚,你可曉得?”
“甚?”栓柱問,這是他第一次抬頭跟老黑頭說話。
“關鍵是能回來?!?/p>
栓柱不答話,他把豬肉貼在臉頰上。豬肉凍得硬邦邦的,像石頭。腥味也沒有昨天那么烈,只是那股油膩還在指縫、頭發上停留。光堂堂的河面上映著天空,天空渾濁得像抹上一層濃鼻涕,抹也抹不去。水面上的木橋窄成一根筷子,把行進的隊伍拉長了三倍。小毛驢擠到了最后一排,栓柱離小毛驢只隔著兩排人。從清晨到現在,他頭一次離自己的毛驢這么近,除了蹭掉毛以外,小毛驢的后腿、腰部和臀部沒有太大變化,只是肚子陷下很深。它仰起鬃毛叫囂,小毛驢肯定餓急了,他每次餓的時候,都會發出這樣的叫聲。
太陽在西邊沉落,陽光叮咬人臉還是暖烘烘的,離天黑還得兩三個鐘頭。水面積聚的鯽魚苗頻頻躍出水面,捕食空中飄移的紙屑,怎會有紙屑呢?栓柱還沒細想,便說出聲來,“下雪了?!备嗟啮a魚張大嘴巴等雪花飄進。抬頭望去,雪片落下來,像扯破了床上的棉被,千軍萬馬、銜鐵疾奔,大有淹沒人畜之勢。軍隊放慢了步伐,前排的一名日本步兵也伸出手掌,接住一團團稀松的絨雪球。騎馬的軍官朝他掌心里啐了口吐沫星,他隨即立正,在褲腿上擦了一把,肩上的步槍也歪歪斜斜地掛著。清靈的水面照著漫天沉落的雪花,天地之間生發了姝軟、萬丈厚的羽毛衫。不消說幾刻鐘,水面長了一層冰絮,生了冰角的岸邊壘起高高的白色腫塊,而新鮮的驢糞上卻毫無雪花停落,那一坨幽升的熱氣正拼盡最后的氣力對抗冰寒的世界。
再上一坡,河谷拋在腳跟后,不遠處蹲坐了一間破廟。那便是晚上過夜的處所。
兩個日本兵被派去撿柴火,驢馬拴在廟背面的榆樹樁上。栓柱在廟墻根碼好豬肉,走去給毛驢喂干草,老黑頭撾住他的胳膊,“跟我支鍋?!?/p>
“喂驢哩?”栓柱說。
“不用你瞎操心,有人專門喂,扶住鍋。”老黑頭從日本兵手里滾來黑鍋。那個日本兵走到廟墻根,掏出短刀,亮出明晃晃的刀面,他割下三根肉條回來。栓柱撐開鐵架子,端上鐵鍋,日本兵再次掏出匕首,刮干凈豬皮,潦草地挨鍋沿剁了三刀,栓柱一一接住肉塊,日本兵收刀離開。
“夜里別睡。”老黑頭說,“聽著沒?”栓柱腦子悶響,像扣進了馬蜂窩里,手里的肉塊紛紛滾落進鍋底。雪花在鍋底落了一層薄片。早先的雪無法存留,粘住即化,氣溫零下后卻越發肆無忌憚了。
“問你話呢?”老黑頭又說。
撿柴的兩名日本兵帶回三捆枯木,是從遠邊的荒地撿的,還有新白的枝椏,肯定是砍了樹。兩人低頭整齊地碼木材。其中一個日本兵往鍋里添了大半鍋水,從腰里別出一盒洋火,刺啦劃出火星,點燃一把穗草,老黑頭往穗草上填了細木棍,火堆燒起來。日本人用指頭攪攪鍋里的肉塊,滿意地走開。
“不睡?!比毡颈哌h了,栓柱說。
肉湯滾熟,香味撓著牙齦直滲水。軍官們撈瓜了肉,老黑頭倒了一鍋清水,士兵們才涌來舀湯,鍋里只剩黑灰的骨滓,老黑頭又添半鍋水,味兒就寡了。栓柱灌了一小碗清湯,偷偷咬了懷里的硬烙餅。烙餅栓柱娘捎給他的,栓柱的老奶常嘮叨:不弄飯、不洗衣裳、不抹桌子的媳婦,不算是懶媳婦,最懶的媳婦連飯都懶得吃,伸脖子、夾筷子、咬餅,身子受不了這累。栓柱問,不吃飯不餓死了。老奶說,人越懶越猴精,她們把餅子掛在脖子上,餓了坑頭就咬。栓柱效了此法,擰一根麻繩穿過餅頭掛在脖頸上。他的胸口稍微鼓起,倒并不引人在意。
栓柱撐開領口縮進嘴鼻,就了淡湯噎下兩口干餅。他靠近毛驢,又揪了一厥攥在手心。巡邏的日本兵蹲在廟墻根抽紙煙,他苞谷桿一般長的刺刀槍扶在肩上。栓柱挪到小毛驢跟前,小毛驢嗤弄鼻孔,后蹄胡亂夯著地,栓柱捂住她的嘴,一手摸弄她狹長的腦門。巡邏兵遞來眼神,栓柱慌忙收了手,小毛驢卷出舌頭舔舐他掌心里細碎的餅渣。巡邏兵端起刺刀逼近,栓柱愣站住不動。巡邏兵舉刀尖指向他的咽喉,嘴里罵罵咧咧說了什么,栓柱聽不懂,只顧用大拇指摳弄掌心。巡邏兵解下木樁上的繩疙瘩,轉動刀頭晃向驢子,又指向栓柱身后的山丘。栓柱接住一小捆繩頭,牽了驢馬往山丘走。
過了山丘便退回大河,巡邏兵指向白銀銀的河面。栓柱明白,這是要去飲驢。水邊坡險,栓柱留驢在岸灘,自個兒探下腳尖,夠到一片厚冰才敢把全身壓上去,冰塊含了多處氣層,施上重壓,冰面下塌,一道細縫往湖心飛梭而去,而冰面并未開裂,只有寒水款款滲出。栓柱立住腳跟,掬起一捧水抽身上岸,冰水扎手,正貪婪地吸走掌心的熱量,小毛驢踏了前蹄靠上前,栓柱頻頻對著冷水哈熱氣,等水暖融了,他才伸出雙手,小毛驢哼哼著舔盡了水,又在他手腕上舔了一圈。另外兩匹也湊過馬臉,栓柱只好再度下河取水。
小毛驢喝飽了水,躺在廟墻根打滾。栓柱和村里人圍聚在柴火余燼旁。士兵們睡進小廟里,只留一小隊哨兵端槍巡視。遠邊荒地攏起紗薄的霧靄,雪收住了,土路上囤積鞋底厚的雪。子夜過后,天地靜了,唯有哨燈在高坡上閃晃。栓柱抱住膝蓋,頭埋在褲襠里睡著了。
他夢見了纓纓,那時他剛縫上開襠褲。纓纓囑咐他去幫家里割麥子,他扛著一把鐮刀興沖沖地就去了??蓻]走到地頭他倆就改主意去逮龍蝦。栓柱看到蝦洞口擠滿了稀土,他斷定里頭有蝦。纓纓站在岸上,栓柱踩住一塊青石趟在水里,他抹起袖管,往蝦洞里伸,蝦洞曲曲彎彎,拐了幾個道口,栓柱仰天換了幾個姿勢也使不得勁,等他探到洞底,摸到一處硬物,纓纓連連問他摸到甚、摸到甚了,他一分神,龍蝦的大螯死死鉗住他的指頭,他腿腳用力后蹲,腳底的青石呼嚕嚕沉下去。纓纓趕緊去拉,栓柱一著急,抓住纓纓的褲腰,整個抹了下來。上岸后,纓纓羞赧嗒嗒,兩人再也沒說話,也沒有見過一次面。估計纓纓是刻意躲著他的。直到兩年后,栓柱家向纓纓家提了親事,纓纓才趁著栓柱放毛驢時,紅著臉端著一瓷碗湯圓放在驢背上。
纓纓跑遠了,栓柱燙手燙腳地捏起一粒,撅嘴吹涼了才銜住,渾圓的糯米肉纏在牙根上,而鮮滑的肉汁早已竄進喉骨深處,一咬一吧嗒,酥嫩的肉沫浸淫在舌邊,滿口的肉香。栓柱恨不得連舌頭一同吞咽下去,他著實舍不得舌苔上殘留的肉汁和糯米渣,他似乎站在一邊觀望自己的發夢,既然是做夢,索性吃掉舌頭。他的后槽牙下了狠心,一下咬合了。
栓柱驚醒,口水滲滿嘴,肚子往脊梁蓋里癟。他抹了嘴,假裝再次睡著,可他看清老黑頭的臉,以及倒扣在地的鐵鍋。
“睡死呢,不要命了?”老黑頭說。
“走一天路了,別擾我?!彼ㄖf。老黑頭望向哨燈,哨燈忽明忽暗,并未察覺可疑的蹤跡。
“你睡吧,看你能睡幾天,鬼子就喜歡你這號人,”老黑頭貼近栓柱的臉蛋說,“等到了山東,你就等著槍斃吧?!?/p>
“槍斃?我背豬肉呢?!彼ㄖ嗉绨蛘f。
“山東一到,你,咱們這伙人都成了累贅,日本人會放掉我們?”老黑頭說,“他們只會叫我們去撿柴火,大家一起撿,你頭坑著呢,他們站成一排抱著機槍,你那兩片屁蛋都打穿了?!?/p>
“叫我們去撿柴,該怎辦?”栓柱問。
“打死也別去,去了那就晚了?!笨吹剿ㄖ艔埖纳袂椋虾陬^會心地得意。
“我早跟你說,晚上別睡?!崩虾陬^環顧周圍三名同村人。
“不睡,一整晚干瞪眼吶?”栓柱愣了愣,同村人一致看著他,“不會是跑吧?逮住的話……”
“不跑也是死,跟著他們哪里有活路?”老黑頭說,“你應一聲,我們就帶你,你不應,我們不拉你,只是回去沒法給你媽你大交代。命是你的,應不應自己看吧?!彼ㄖ裂澬?,盯著荒地里騰起的霧,霧叢里陰森幽冷,不知伏了什么樣的獸物。
“你說,怎么跑?”栓柱問。四個人圍攏過來。
拴柱匍在最末,三人當先爬著。哨燈在硬濕的黑土上巡視,老黑頭后背褲腰上滑稽地插了一根樹杈,哨燈照來,樹杈迎風僵住,燈光一離,樹杈起伏地往土坡上升。到了坡頂,風灌進胸口,把全身皮膚摸個通透。先前飲馬的大河多了一層光亮,乜眼看去,雪絮上竟結痂了冰蓋。老黑頭說得沒錯,踏上冰滑到東南岸準能逃了。老黑頭和三個村里人滑下坡子,一道灼眼的亮光威逼人眼,皮靴的腳踏聲像一串炮仗,在拴柱耳邊轟隆炸起,他呆望燈光里彌散的漂浮物傻愣了,黑影在哨燈后寸寸映現。要被逮了。拴住想。他的腳脖子擰肉得疼,像鉗上了鐵器,兩條腿身不由己地滑下坡。哨兵猛吸一口煙,喔嘴吹出一環煙圈,煙圈擴散消融進寒氣。哨燈掛在他的軍褲褲腰上,跟他襠里的小玩意一起胡亂晃蕩。拴柱的臉埋在凍土里,害怕看到任何光亮,老黑頭的心臟正砰砰搗他的后背。
哨兵捻掉煙頭,提哨燈跨過栓柱頭頂,碎石稀土滾進發梢里,栓柱也沒敢抬頭。他真像變成田鼠,刨刨前爪就能竄進土洞里。我恁大的個頭,得刨出多大的洞?。克ㄖ鶠殚W過的念頭忿恨自己,都沒命了還有閑心亂想,但確幸的是,腳步聲愈輕愈遠了,他的額頭離了硬土,翻眼瞇了坡頂,一道強光又射過來。哨兵走下坡坎又折回頭,腳步聲再次近了卻埋頭囁嚅,這蠢物連個大活人都看不到,光吃白飯了。老黑頭捏緊他的肩頭。哨兵聽到絮絮聲響,朝大河照去,河面落下皎白的大圓。哨兵收燈離開,哨燈在坡頂幽幽遠去,栓柱看去似螢火。
老黑頭帶栓柱滑下坡與村人回合。月地里,岸邊的泥洼凍出接連的冰窟窿,老黑頭拔了一把枯狗尾草,分兩撥系在袖口和膝蓋上。村里人也都效仿。栓柱摸到狗尾叢,鉗了一把。,
山坡陰面“咦吁吁”傳來驢叫,在沉寂的后半夜劈開一道血口。驢聲叫徹天際,在谷底蕩漾不去。栓柱松了手里的狗尾草,老黑頭蹲下身。
“我不跑了。”栓柱說。眾人驚恐地望向他,仿佛他不是離去,而是要告發他們。
“你尋死,犯什么渾?”老黑頭爬坐著說。
“我不能走?!彼ㄖf,“還不到時候。”
“等鬼子把你斃了,那就到時候了?!崩虾陬^說。
“不,不,他們現在還不能,還……還沒到山東,到山東還要走幾天?!彼ㄖ赝狡?,他真想長到山頂那般高,小毛驢在坡那邊也正望著他吧?他悔恨自個兒竟把小驢拋腦后了。
“你大,你媽?”老黑頭問。
“我遲兩天回去。”栓柱答,“你就這樣就講?!?/p>
“別胡鬧了,你癡?。咳毡救搜劾?,你連頭驢都不如,到了山東,你以為他們叫你去撿柴火是鬧玩兒呢?”
栓柱不說話,提出脖領里的麻繩,把咬掉大半邊的烙餅給了老黑頭,“你這是弄甚?”老黑頭說。
“留路上吃?!彼ㄖf,“日本人不會叫我餓死。”
“你這傻娃娃。”老黑頭說。
栓柱扭頭爬上土坡,到了坡頂,老黑頭和村里人爬進河心的夜里,拴柱躬身跑到土廟后,小毛驢睜開斗大的眼,她的眼睛里竟能倒影出栓柱的眼睛。栓柱撫摸高聳的驢耳朵,感受一根根鬃毛捋過他的掌紋。他盤腿坐下,頭倚在小毛驢的肚腩上,那里的棕毛濃密而柔軟。他試著睡去,但合上眼皮,一整天的事撲涌而來,腦子像一口源源滾動的軋面機,關了電閘也停不下來。一聲槍響打斷他的煎熬,接著一通掃射聲,山陽面亮起一團紅火,坡頂上的哨兵迅速往一處集結,坡底的人們驚醒了,破廟里有一隊日兵端刺刀奔向山坡。
栓柱跟著隊伍往山坡走,沒到坡腳,坡頂的哨兵緩步走下來,帶頭的一個雙手舉朝天,學了蛤蟆模樣得意地說了什么,其他日兵也咯咯笑了。哨兵笑完了,從背后皮帶里抽出一塊烙餅,撕成五片扔給士兵們,自己只留下系麻繩的那片,栓柱望著那根空蕩蕩的麻繩,抹掉眼淚,朝坡頂瘋跑。
那名哨兵吐掉嘴里的烙餅,端槍瞄準栓柱的后腦勺,寒氣正濃,黎明行將不遠了,哨兵的食指扣住扳機瑟瑟發抖,一聲槍響,栓柱上身騰空,腳下卻松了勁,他一頭栽在硬土上。跟前的山坡倏忽躍起,蓋住了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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