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有個人在班門口招呼數學老師,兩人耳語幾句后數學老師掃了一眼我們,略略揚聲道:“李清,你收拾好書包出來一下。”
我一瞬間的恍神,機械地收拾書包時突然覺得似曾相識。就好像,這場景我曾經歷過。
看見小姑父的時候我打了個寒顫,一絲火光若隱若現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阿清......”小姑父拉著打上出租車后躊躇著開了口,“你奶奶......去世了。”
那一刻我如墜冰窟,并不是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我記得上一次這樣在大夏天里不可自控發抖,還是在我四五歲發起四十度高燒時。我想我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小姑父已經開始一臉擔憂地把自己外衣披在了我身上。我想問些什么,可上下牙粘連在一起般得張不開口。
出租開到醫院時,雨點稀稀拉拉地落了下來。一切都和昨天如出一轍。或者說,昨天已經不應該稱之為昨天了。
因為我現在,似乎就在昨天里。
禮拜五的早上我再一次心不在焉地接過王安安遞過來的鍋巴,卻沒了心思吃。奶奶重新把手表作為遺物交給了我,安安也對我再無齟齬。
可是很多話,很多事情已經悄然改變。我經歷過的那個陽光明媚禮拜五,在那個禮拜五里和我交談過的每一個人,我們說過的每一句話,除了我以外,再也沒人知道。
或者說,知道那些話的人,并不是此刻我身邊的那個人。
我打算把這件事埋在心底,永遠不再提起。畢竟,誰知道這是否僅僅只是我在數學課上做得關于明天的一場夢。
直到畢業考試的前幾周,王安安陪我去修繕那個奶奶遺留給我的手表。
修表師傅用螺絲刀擰開表的殼子后一臉被愚弄的表情,他重新把殼子擰好后遞給我說:“我也不要你錢了,拿走吧。”
“師傅,這是修不好了嗎?”
“小姑娘,這就是個玩具表。里面都是空的,就一擺設,跟你們家的空花瓶一個道理。修好和重新制作一個沒區別。”他說著還扭動了幾下表把,上面的表針果然一動不動。
“不可能啊,這是奶奶給我的遺物。怎么可能是玩具表。”我接過手表狼狽地拉著王安安轉身離開,有些丟臉的嘟囔。
——但是那天我不是還扭動表把帶動了表針,在那個丟失的禮拜五。
我蹙了眉頭,感覺自己摸索到了些什么。表盤的一圈是十二個小時,兩圈是一天,我在教室里,剛好逆時針轉了兩圈。
這一定不是碰巧。
幸好走神的安安并未注意到我過山車式得臉色變化。
看著神情漸漸黯淡的安安,我頭腦一熱,不知怎么就脫口而出了安慰:“安安,別難過。沒有爸爸你還有我呢。”
安安下意識得點了點頭,然后猛地瞪大眼睛僵在了原地。
——我承認,我醞釀了更多的故意。
因為一個人來守護這個光怪陸離的故事,一個人來記得那沒來由多出的一天,一個人被迫著遺棄了整個世界里的所有人,太難了。
我需要一個不會把我當成瘋子,并且和我一起去見那些長得一樣但不再是記憶里那個人,的人。
三.
當我再次想起來這塊可以倒轉時間的手表時,我的兒子已經長到我當年的年紀。
上了初中之后考試驟然變多,原本頭腦就不聰明還懶散加拖延癥的我碰上月考簡直就是一種災難。我沒有時間再去像從前一樣沒事兒就研究幾分鐘那塊手表。后來上了高中,鋪天蓋地的卷子和潮涌而來的壓迫感讓那塊手表徹底壓在了箱子底并且被我遺忘。再后來,我并沒有考上大學,而是家里托了許多的人把我送到超市當一個監管員,每天清點貨物和熟悉難度堪比大學微積分的各種機器讓我焦頭爛額。如果是偶像劇,我也許就會碰上一個從天而降的高富帥對我一見鐘情從此揮別舊生活過上富二代太太的幸福生活。
——可惜現實慘烈而平淡的多。
我像所有超市監管員一樣嫁給了一個超市保安,兩個人一月的工資比不上富二代一晚上的消費,每天工作累得要死還得回家做飯打掃,懷孕六個月還不能休產假因為怕扣工資,沒錢買昂貴的奶粉。最后,我生了一個未來八成也會做超市保安的兒子。這就是我全部乏善可陳的一生,盡管我的一生才剛剛過去一半。
好在我還可以自得其樂,因為我周圍的所有人都和我境況相當。
除了王安安。
那個下著雨的凌晨,已在睡夢中的我接到了王安安的電話,她隱忍著哽咽的聲音讓我陌生。她說,阿清,我媽走了。
我和安安還是很好的朋友,只是不再像從前那樣密切聯系。畢竟,一個碩士畢業在五百強大企業里工作的人,和我這種超市管理員很難找到共同話題。
電話那端良久的沉默后,安安說,我只是后悔沒能更早一些把她接到身邊,沒能更早的有實力讓她看病。
我甚至聽見她眼淚墜落的聲音。
朦朧中我思忖著安慰她的話,我的婆婆卻在隔壁屋子扯著脖子喊:“大半夜的犯什么神經打電話?要死了你?”
她的聲音那么大,安安一定聽見了。她略帶歉意的說,對不起啊我是不是打擾......
遲疑幾秒后我打斷了她。手腳麻利地站在凳子上把那些大箱子小箱子全部從柜子上搬了下來,原本就狹窄的空間瞬間變得混亂不堪,我顧不得被我吵醒的兒子,也顧不得睡夢中不滿嘟囔的丈夫。我需要,也一定要找到。
那幾分鐘真是漫長。直到我長長地呼出一口氣,重新拾起還未掛斷的手機,握著那塊已經落了灰的手表癱軟在了地上。
安安問我,怎么了?
我微笑,用力攥緊了手中的表說,我們回去吧,重新來一次。
兒時的記憶久遠而模糊,乏味的現實中和了孩子無止盡的想象力,一切變得似是而非。我并不確定奶奶留給我的這只‘玩具表’是否還有帶我們回到過去的力量,就像我并不確定這只‘玩具表’是否真的曾帶我回到過過去。
可是又有什么關系,我的生活已經平庸乏味至此,再無厘頭的嘗試也不會讓現實變得更壞了。
我和王安安約在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麥當勞。
空蕩的麥當勞里除了幾個已經東倒西歪熟睡的流浪漢,只有我和王安安兩個滿臉希翼激動得像個少女般的中年婦女。
我們商量著回到多久以前,計算著要擰多少圈。
于是我和安安握緊了彼此的手,安安拿著表,我來擰表把。擰著擰著我忘了自己已經擰了多少圈,我開始感到困意襲來。
在我閉眼睡著前,我看見王安安已經伏在了桌子上。
如你所料,我們回去了。
我擺脫了平庸到可怕的生活,安安重新見到了她的媽媽。
我們臉上的皺紋不見了,鼻頭上還長著幾顆從前覺得惱人,現在看來卻再喜歡不過的青春痘。
我們在那個復古發黃的年代,帶著記憶的警戒,擁抱著約定好好重新活一遍。
四.
直到安安在凌晨中給我打來那通電話。
掛斷電話后我強忍頭疼披上外衣翻箱倒柜,尋找那個和手表放在一起的硬質牛皮本。
上面記錄著因為數量眾多而已經被我遺忘得繁雜混亂的記憶和過往。我做過樹敵無數的獨立警察,做過兩個月不說一句話的孤僻畫家,也做過義無反顧和父母割袍斷義的流浪者。而這一次,我是個廢寢忘食到精神衰弱室內設計師。
——是的,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在她媽媽死去那天給我打來電話。
我目睹她一次次更加努力,目睹她一次次越發拼命。卻依然留不住死神帶走她媽媽的腳步。
而我一次次的嘗試改變,一次次的讓自己擺脫平庸兩字,也總是在王安安打來電話這天頓悟。現在的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
我趕到那間咖啡廳的時候,服務員正在一邊給客人退錢,一邊禮貌的請客人們離開。王安安難掩一臉焦躁地坐在角落里。
她憔悴地讓我幾乎認不出來。
不過三十過半的年紀,深陷的眼眶、暗黃的膚色卻沒得讓我聯想到去世時的奶奶。
我把手表放在了桌子上,緩緩地坐在了她對面。
咖啡廳里的客人已經被服務員清光了,兩個服務員過來把剩余的錢退還給王安安后也離開了。
安安瞇著眼確認兩人離開后看向我,她深褐色的眼睛此刻放光——讓我毛骨悚然的,屬于絕望和死亡的光。
“三國殺里你最喜歡哪個人物?”王安安沒頭沒腦的問題讓我小心翼翼地不敢作答,幸好沒等我回答,她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最喜歡司馬懿,因為他可以改天命——可是上禮拜我第一次用電腦玩三國殺時才知道,司馬懿死的時候說的那句話是,天命難違。”
“安安,你別......”
“天命難違,生死有命。所以就算我再拼命,就算我可以一次次的回去重來,我都留不住我媽的命。”
“那么下次就不要拼命了?不要工作,不要離開,一直陪在王阿姨身邊。”
“她的病,若是沒錢買藥吊著,恐怕都熬不過一個月。”她笑了起來,“況且,也沒有下次了。”
看著我錯愕的表情,王安安舉起面前的咖啡杯示意我:“我改主意了,我不想再回去了。李清,對不起。這次恐怕要你一個人回去了。”
“安安,你這是什么意思?你分明知道這個世界上其實只有我們倆才是真正相識的......”
“我知道,只是我太累了,我不能忍受再一次看著我媽的手在我手里冰涼......所以對不起,阿清。我就這一杯咖啡代酒為你踐行了。”
她已經下定決心。
我也端起了咖啡杯,強作笑容:“我不會勉強你。”
“阿清,還是得麻煩你,再回去前,把我和我媽的骨灰安葬在一起......”安安的聲音戛然而止,杯子從她手中滑落摔落在地上,伴隨著清脆的響聲。四分五裂。
五.
天空是一塵不染的湛藍色。操場上體育老師正身體力行地示范跳遠,王安安站在離我最遠的隊伍那端,幾個調皮的男同學看著她竊竊私語。
跳遠結束后,我攥著手表猶豫不決。我看見王安安眼神不經意落在我身上然后嫌惡地快速挪開,一不小心,手表就從我手中滑落掉進了垃圾堆里。
不過一瞬間,手表在散發著惡臭的過期食品和不知名垃圾中不見了蹤影,我想也許這才是它應該在的歸屬。
這是我第一次一個人回來,伴隨著潮涌而至的孤獨感,我第一次看見了以后。
我和王安安不再是朋友,我卻風雨無阻地在每年那個特定日子里去帶著一捧花去探望她。
我仍然是個超市管理員,可我曾做過警察、畫家、室內設計師,我很孤獨,除了我的兒子沒有人相信我講的故事。
“媽媽,那你做警察、畫家、室內設計師時,你的兒子是我嗎?”
“媽媽在做警察、畫家、室內設計師時,都沒有兒子啊。”我笑了笑,“所以媽媽還是最喜歡做超市管理員。”
耐不住兒子折騰,我帶了他一起來陵園看安安。
已經過去很多年,原本破舊不堪的墓碑卻意外地被修繕一新,鍍了金的楷體寫著‘慈母王季之墓’。疑惑間聽見身后的聲響我回了頭。
相視愕然,王安安率先恢復了淡然:“你也來探望親人?”
“你來看王阿姨?”我不答反問。
“恩,前些年在美國,兒子太小沒能回來。今年終于得空回來看看她老人家。”她并未看我,只是凝視著淺灰色的墓碑。
她比我記憶中胖了些,臉蛋圓些少了滄桑,大風中不再顯得那樣單薄。也或許是我的記憶太久遠,已經失了真。
“你呢,來看誰?”
“一個故人,我來跟她說一句對不起,和一句放心吧。”
——對不起,因為害怕孤獨而輕而易舉地改變了你的生活。
——放心吧,因為你遠比自己想象中更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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