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槐安
文/米玉雯
一.
震耳欲聾地雷雨聲穿透落地窗在空蕩寬敞的屋子里引起一陣陣回響,讓已經躺在床上的我難以入眠。
我瞪大眼睛盯著泛著幽幽熒光的天花板,這曾是多年前我最得意的設計。
多年來的審美疲勞加上我此刻頭昏腦脹導致這細碎的花紋格外惹人厭煩。我伸長胳膊摸索著記憶中應該躺在床頭柜上的真絲眼罩,盡量不挪動自己的身體——因為趕工一份報酬豐厚的設計稿,連續多天不曾合眼讓我筋疲力盡,稍稍地挪動都會牽動身上每一根叫囂著罷工的神經引起疼痛。
本以為完工后自己一定沾枕即眠,可惜老天不幫忙,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下起大雨。
好容易才摸索到眼罩和耳塞。神經衰弱導致的失眠困擾我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心理醫生精神科醫生也看過不止一個,都是些收了錢不做事的人。我花了大筆的錢讓他們治好我,他們卻只是讓我辭職找個男朋友試試看。
——說這話時他們一定沒有考慮到如果我這種人全部辭職找了男朋友,他們的錢從哪里掙。一幫蠢貨。
耳塞是我前些日子特意托美國客戶幫忙帶回來的,效果還不錯。眼看著雷雨聲戛然而止,一片漆黑中睡意逐漸襲來,腦海里被放大的呼吸聲卻再次讓我輾轉難眠。
摘了耳塞有雨聲,帶著耳塞有呼吸聲,擾眠程度不相上下。
焦躁過后我犯了倔,深吸口氣后屏住呼吸來換取片刻寧靜。不過十數秒鐘,類似于手機鈴聲的音效透過耳塞悉悉索索地傳進耳朵來。花了幾秒鐘確認不是過度虛弱缺氧導致的幻聽,我摘下耳塞扔到一邊,恨恨地離開這張看起來可惡至極的白色大床,循聲找到了手機。
屏幕顯示著未知號碼。
并未過多思慮我接了起來,電話那端沒有人說話,只傳來一個女孩兒上氣不接下氣得哭聲。問了幾句是誰并沒有得到回應之后,我漫不經心地打算掛掉這通無聊至極地深夜騷擾電話。
“李清,我們回去吧。求求你了,我受不了了。”
“安安?你怎么了?”王安安的反常地聲音讓我因為疲倦而頭痛欲裂的腦袋找回一絲清明。王安安是我從小學開始最好的朋友,俗稱發小。而我們的關系,比起其他普通的發小,還有些許不同。
她不哭了,聽起來像是在翻騰些什么:“我媽走了。”
此刻有些遲鈍的我愣了會兒神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含義,然后一瞬間理解了王安安的悲痛欲絕。
王安安她爸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就扔下大著肚子的王阿姨一個人,跟著一個富婆去城里住洋房了,從此再也沒有過音訊。王阿姨一個人含辛茹苦把她拉扯成人,好容易熬到女兒事業有成接自己到城里來過幾天好日子。王安安苦熬多年沒睡過一個完整覺,修身養性進化成黃金剩斗士加滅絕師太結合體才終于爬到公司持股經理的位置,就是為了給沒享過福的王阿姨一個完美無缺的晚年。誰承想,王阿姨才接到身邊兩年,竟然就這么走了。
“天哪,怎么會這么突然?安安,你......”我絞盡腦汁思考著可以安慰道她的話,卻發現剛剛求之不得的睡意正朝我襲來。“別太難過了,我陪著你呢。咱們要給王阿姨辦一場風風光光的葬禮。”
“不,李清。我們明天就走。”她壓低嗓音,幾乎被劈哩啪啦地雜音淹沒。
“你干嘛呢?稍微大點聲,雜音太大我聽不清。”
翻找東西的雜音消失了,安安刻意壓低的嗓音也清晰了些:“我說我們明天就走,我不能參加她的葬禮。我會瘋掉的。”
二.
那是再正常不過的一個禮拜五。天空是一塵不染得湛藍色,熹微地陽光給頭發渡了一層金膜,昨天那場傾盆大雨好像不曾存在過。路邊賣報紙的大爺中氣十足地吆喝著‘xx早報3毛一份5毛兩份嘍’,騎著車的郵遞員哥哥一副沒睡醒得倦容,而我像往常一樣背著沉甸甸地書包去了小學。
唯一的區別也許僅僅在于我眼睛紅腫得有些睜不開,因為昨天看著我長大的奶奶去世了。
十一歲女孩兒的情緒太容易被收買。盡管昨天我還在醫院哭的聲嘶力竭,握著奶奶冰冷的手不愿意松開——早自習時王安安從桌子下面悄悄遞過來的一包鍋巴就讓我暫時忘卻了一切。
我撕開包裝躲開老師視線放到嘴里了一片,有效地安撫了因為昨天晚上沒吃飯而開始鬧別扭的肚子。
“你昨晚上沒吃飯吧?”安安看著我接二連三的往嘴里扔鍋巴,一臉嫌棄。
“光顧著哭了,沒胃口。”我頓了頓,小聲說。“天天白米飯就菜,不哭我也沒胃口。爸媽都忙著照看爺爺,也沒人管我吃不吃飯。”
安安嘴角的調侃斂了去,她沉默下來,對我我一連串的‘你怎么了’恍若未聞,轉過頭開始預習下一節課要學的語文課文。
氣氛奇怪又尷尬,我拿著一片鍋巴不知道該放回袋子還是放進嘴里。王安安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愿意和我分享每一包零食,最重要的是,她脾氣并不古怪。于是我緩慢并且安靜地嚼著鍋巴,思考自己剛才哪句話把安安惹得不高興了。
“對不起。”半晌我咽下鍋巴,決定打破沉默。
“你為什么要道歉?我只是......很羨慕你。”安安盯著她的語文課本,沒有看我,也沒有抬起頭。
她在哭。
意識到這點時我有些驚慌,手忙腳亂地拍著她后背,然后像做了壞事般環顧一圈周圍的同學。大家都在學習和聊天,沒有人注意到我們。
“李清,就連你在你奶奶床邊看她死去這樣悲傷的事兒,對于我來說都是奢望。”沒等我問她為什么哭,安安突兀地開了口。“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爸爸,更別提我爸爸的爸爸媽媽了。”
安安告訴我她爸爸和有錢的女人離開了,她媽媽一個人撫養她長大很辛苦,告訴我她媽媽比她還要可憐,因為她媽媽是個孤兒。安安說,她和她媽媽都只有彼此。
錯愕之余,嘴里已經被我含的軟綿綿地鍋巴此刻如鯁在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那感覺,就像是穿了流浪漢的衣服,拿了乞丐的鋼镚,盡管是她自愿給我的。我知道這樣的形容并不合適,我知道安安一定把我當成很重要的朋友,只是我無法壓抑心中的憐憫。
——我可憐她。
我微微轉頭看向安安漂亮的側臉,在課桌下面握住了她冰涼的手,做出了個燦爛得笑容:“以后你還有我。”
安安僵了僵,用力地點了頭。
下午第一節課是體育,所以吃完飯后的午休時間大家都三三兩兩去了操場。我在座位上把玩昨天奶奶臨終前塞給我一塊手表。
從奶奶手里接過來后沒來及仔細查看我就藏在了書包里,如果被爸爸媽媽看到肯定會被拿走美其名曰幫我保管,然后就像我之前十年的壓歲錢一樣今生今世和我無緣再見。
盡管款式已經過時,但金燦燦地外殼依舊锃亮嶄新,唯獨調節時針的表把掉了漆,黑黝黝地格外刺眼。我想這應該值不少錢,可惜上面的時針已經不走了。放在手腕上比了比,出乎意料的合適,像是為我量身訂做的。
我有些興奮地招呼走進班里的王安安:“安安你來看——”
我的聲音因為她格外陰沉的臉色戛然而止。她目不斜視地走到座位,目不斜視地從書包里拿出跳繩,目不斜視地走出教室。
從始至終沒看過我一眼。
心漏跳了一拍,直覺告訴我她這次生氣,應該不會是因為觸景生情了。
從小我就討厭看熱鬧,街邊發什么了媽媽若是駐足觀看我便哇哇大哭直到她帶我離開。現在也一樣,我討厭八卦,也并不愿意探知別人的家長里短和不為人知的秘密。因為秘密的深刻程度不僅決定兩個人有多親密,也決定了當秘密泄露時兩人有多難堪。
我把手表放回書包跑到操場時,上課鈴聲剛剛打響。同學們的竊竊私語在體育老師的呵斥聲中漸漸微不可聞。
王安安站在隊尾,深深地垂著頭,像是要把腳尖看出一個洞來。
我蹭到她旁邊,低聲叫幾聲安安無果后我猶豫了幾分鐘,假裝注意力集中在正滔滔不絕講述跳遠注意事項的體育老師身上,然后悄悄伸手拉住了王安安的手。
“對不起。”我不知道我為什么道歉,但道歉從來都可以讓事態維持平衡,何樂而不為。
王安安猛地甩開了我的手,把視線從開始挑同學做示范的老師身上挪開,咬著嘴唇瞪我,一字一句:“李清,我看見你都覺得惡心。從現在開始,你離我遠點。”
我幾乎聽見她咬牙切齒的聲音。
站在前排個子高些的男生聞聲回頭看向王安安,用鼻孔重重地哼了一聲。
“哎喲,難道你不是只有看見你爸的時候才惡心啊?哦對了我忘了,你爸就站在你面前,你也認不出他來。”
“沒準我就是你爸。”
周圍的幾個同學因為兩個調皮男生的一唱一和吃吃笑了出聲。
我沒有和任何人分享過這個我上午才聽來的秘密,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都知道了秘密,而王安安只告訴了我。
——我意識到,這段上午才剛剛升華到更親密境界的友情,已經到此全劇終了。
跳遠結束開始自由活動后,我以肚子疼的理由跑去和體育老師申請回了班。操場上的壓抑氛圍讓我坐立難安,毒辣的太陽更是火上加油。
全班同學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地疏遠王安安,而王安安眼神冷漠地疏遠我。
天知道我什么都沒做。
教室里空蕩蕩得只有我一個人,呼吸撞擊墻壁的聲音都會再次彈回耳中。厚厚的課本和成沓的試卷在桌子上東倒西歪的散落著,好像在歡欣鼓舞得迎接周末。
壓下心里隱隱地難過情緒,我把注意力轉移到了奶奶留給我的手表上。
試著逆時針扭動了兩圈表把,看著時針跟著表把飛快轉動,我欣慰地呼了口氣,看起來只是沒電了,周末背著爸媽悄悄換個電池應該就可以用了。
放下手表后肚子開始真的有些隱隱作痛。我想起媽媽說過拿什么病做借口就會真的得什么病——但這怎么可能,一定是我剛剛跳遠太過用力的緣故。甩了甩頭,我一手按住肚子一手做枕頭趴在了桌子上。
醒過來的時候窗外已經一片昏黃,剛剛尚金光耀目的太陽不見了蹤影,像是又一場大雨在蠢蠢欲動。數學老師正在講臺上唾沫橫飛地講一道應用題,我揉了揉眼睛,從書包里抽出課表,隨口嘟囔道:“科技課又讓給數學上了啊?”
王安安探了腦袋過來瞟了眼課表,不以為然:“本來就是數學課。”
我看著安安呆了呆,用力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是我沒有睡醒,還是剛才一臉冷漠地對我說‘你離我遠點’的不是王安安?
還沒容我得出答案,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我驚慌地發現,睡著前被我帶在手腕上的手表,那塊奶奶臨終前塞到我手里的手表。
不見了。
我手忙腳亂地翻騰著書包夾層,筆袋,甚至是課本。安安一臉關切:“怎么了,你找什么呢?”
她看起來很真誠,和從前一樣善意。已被絕望蔓延侵占的情緒驀然燃起了一根救命稻草,我拉住王安安的手,聲音因為緊張而變了調:“安安,對不起。那件事真的不是我告訴的別人,你別這么報復我行嗎?那是我奶奶的遺物啊,還我行嗎?”
我希望她不知所以的表情是在故意演戲,因為這起碼說明我沒有在一天的功夫里,就丟失了奶奶留給我的手表。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