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三章    三兔圖（2）

　　姚橙深吸口氣，牽住不停拉扯她衣角的穆昊昊，摁響了眼前的門鈴。

　　開門的趙安迪穿著西裝睡眼惺忪，因為宿醉看起來有些頹靡。認出姚橙后趙安迪有些錯愕，愣了幾秒才側了身把兩人讓進屋。

　　“嫂子......你怎么來了？”

　　姚橙環顧了一圈客廳，拉著昊昊緩緩地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穆戎這一進去，你勻到了多少股份？”隨著姚橙的話音，趙安迪臉色變得煞白。

　　“嫂子，這是說什么呢......我......”

　　打斷了正在措辭的安迪，姚橙直愣愣地盯視著他：“安迪，穆戎是不是股東你不可能不清楚，可你和警察說了不清楚。我感謝你，沒有趕盡殺絕說他不是。可是現在這樣，和趕盡殺絕有什么區別？”

　　說著她拉著穆昊昊站了起來，雙膝緩緩彎曲，纖細地腰身立的筆直。

　　“安迪，我不是來怪你的，我是來求你。”姚橙聲音有些沙啞，手上稍稍用力拽過了小小的穆昊昊。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就這樣跪在了趙安迪家冰涼沁骨的地板上。

　　措手不及的趙安迪數次攙扶沒能拉起姚橙和穆昊昊，他嘆了口氣：“嫂子，值得嗎？”

　　姚橙疑惑的眼光落在他身上。

　　“學炳哥這樣不撈一點好處的整戎哥，你以為真的只是生意上的口角糾紛嗎？”安迪嘆了口氣，“我也是半個月前才聽說的，這件事被李學炳瞞了下來。他們一起給李學炳過生日，穆戎喝多了，把李學炳十八歲的女兒當成小姐給睡了。”

　　姚橙身體晃了晃。她仿佛變成了一塊兒被扔進熱鍋里的黃油，被燙的激起了一身的油泡，然后慢慢地融化蒸發，連帶著刺痛感一起消失不見。下意識地看向身側不知所以的穆昊昊，他稚嫩帶著老成的神情和他爸爸真的很像，眉眼間也像足了六年前姚橙剛剛遇到的那個穆戎。

　　“嫂子，你今兒都到這兒來了，我那百分之三的股份不要也無所謂。只是，值得嗎？”

　　“他是昊昊的爸爸。”姚橙抿了抿嘴唇，她的雙膝已經開始被痛覺侵襲了。

　　“你快起來吧，我一個人作證也起不了多少作用。但聊勝于無，我懂。”趙安迪略略紅了眼眶，一手攙起姚橙，一手抱起昊昊。

　　“戎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啊。怕是我有這么一天的時候連個念著我的人都沒有。”送走姚橙時趙安迪還在碎碎念。

　　穆戎再次見到那兩名曾經審問過他的警官時，他已經在那間小黑屋里生活了五個月。五個月他瘦了三十斤，臉色也略顯蒼白。

　　兩名警官讓他換衣服后把他帶出小屋時，他的臉上才露出了帶著希翼地驚喜。

　　五個月來他除了回憶和懊悔，唯一學會的一件事就是只有不要懷揣希望，希望才不會辜負你。

　　一百五十多個日夜的囚禁摧毀了穆戎的健康，也消磨了這個男人的銳氣。他開始懷疑自己一直以來努力爭取的，也許過些日子他會恢復如初，可是此刻他只想回家吃上一頓媳婦做的熱飯，然后用盡可能多的時間彌補兒子和他愛的女人。

　　可惜等待他的除了假釋通知，還有一紙只待他簽字即可生效的離婚協議。

　　闊別了五個月的手機重新回到他手中，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卻再也連接不上。穆戎那一刻的惶惑程度并不亞于初次進入那間小黑屋，比之更甚。

　　忘了自己懷揣著怎樣的忐忑回到家中。家里仍然溫暖明亮，井井有條，和煦的風把陽光刮進屋，打在身上像姚橙溫柔地撫摸。穆戎輕吁了口氣還不過幾秒鐘，心再次吊了起來被狠狠攥緊。關于姚橙和兒子的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衣服、日用品、證件、還有原本擺滿臥室的婚紗照和全家合影。

　　門鈴響了。

　　穆戎跌跌撞撞幾乎撲到了門前:“橙子......你”

　　門外站著的是李學炳。

　　咬牙顫抖著的穆戎覺得自己被誣陷時都沒能比此刻更恨眼前的人。

　　“李學炳，我被關起來已經不能解你心頭恨了是不是？所以把事情告訴姚橙再把我放出來，你都計算好了對吧？”穆戎聲音趨向了哽咽，“我倒是沒看出來你這么毒。”

　　李學炳譏諷地撇了撇嘴角，又搖頭：“我也沒看出來你這么蠢，要是早看出來你這么膚淺并且蠢，我也不會和姚橙做交易。”

　　從趙安迪那離開后，姚橙回到家里把自己關了一個月。

　　“我也是半個月前才聽說的，這件事被李學炳瞞了下來。他們一起給李學炳過生日，穆戎喝多了，把李學炳十八歲的女兒當成小姐給睡了。”

　　姚橙并不想相信，可趙安迪的話在她腦海里炸雷般一次次回放，每次都呼嘯著讓她窒息。她知道這是真的。穆戎曾帶回家過的香水味，頭發絲，她甚至肯定李學炳家養了一條白毛的寵物。姚橙覺得自己第一次理解了什么叫做一字一句，句句誅心。

　　她逃避了那么久的真相，終于赤裸裸地擺在她面前帶著譏諷，讓她不忍直視。

　　眼淚從一顆、兩顆到大片大片撲簌簌地墜落，姚橙很想就這樣好好哭一哭。可是昊昊卻在這個時候跑了過來。姚橙有些慌張的背過身子擦干了眼淚。

　　“媽媽，樓下童童的奶奶為什么說我爸爸是罪犯？為什么叫童童不要和我玩了啊？”

　　姚橙愣了愣，目光落在了站在門口有些慌張的保姆身上。

　　也許是兒子不解的語氣，也許是兒子清澈眼睛里的困惑，他才兩歲啊。姚橙也許可以就此渾渾噩噩地過下去，可穆昊昊的媽媽不可以。于是姚橙辭退了保姆，開始親力親為地每天照顧昊昊。

　　流言蜚語中的成長也許最為痛苦，懶散久了舒適慣了，生活就會制作些層出不窮的幺蛾子來逼你堅強。當昊昊再一次提出“爸爸去哪了？媽媽，到底什么是罪犯啊”的問題，姚橙終于下了決心。

　　把穆昊昊拜托給了朋友，姚橙拾掇整齊去了李學炳家。

　　伴隨著一只白色博美汪汪聲前來開門的李學炳十八歲的女兒李茜。姚橙原本準備好的說辭再看見李茜那一刻忘了精光，兩人面面相覷的當口，李學炳的聲音傳了來。

　　“是誰？”

　　姚橙深吸了口露出微笑，對著面前的李茜伸出了右手：“你好，我是穆戎的老婆。我叫姚橙。”

　　聞聲而來的李學炳在看見姚橙以后也愣住了。姚橙的臉和他女兒，竟像了個七八分。

　　“你來我家干嘛？”李茜翻了個白眼欲關門。

　　“我來求你爸爸放過穆戎。”

　　李茜轉過頭看向李學炳詫異的目光，和李學炳瞬間慌亂的臉色印證了姚橙的猜測。原本懸空的心開始篤定下來，伴隨著一絲割離地疼痛。

　　連哄帶騙的讓李茜回了屋子，李學炳冷淡地讓姚橙坐了下來。

　　收回了專注凝視著李茜背影的目光，姚橙用聊家常的語氣問道：“您覺得穆戎這個人怎么樣？”

　　盡管疑惑，李學炳仍然冷著臉回答道：“小人。”

　　“因為他敲詐你五百萬？”姚橙輕笑一聲，“我們都知道他并沒有。”

　　“你想說什么？”

　　“穆戎三十二歲才從頭來過，短短三年就從窮光蛋到資產過千萬。這至少說明他很聰明，也有能力。況且，38歲對于一個男人來說，還不算太老。”

　　“你到底想說什么？”

　　“令千金，是喜歡穆戎的吧？”維持同一個笑容導致臉要抽筋的姚橙收獲了意料之中的表情。“既然是他們你情我愿，您又何必大動干戈。”

　　“放屁！......”

　　“放過穆戎吧，你和你女兒皆大歡喜。我愿意和他離婚，兒子我會帶走。”

　　“......可是，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為了.......兒子長大以后我可以告訴他，你爸爸只是犯了錯。但并不是罪犯。”

　　從李學炳家走出來的時候姚橙覺得很疲倦，越發單薄的身軀在猛烈的風中搖搖欲墜。穆戎才離開短短幾個月，于她卻似乎又過了一個六年。

　　回家收拾東西的時候姚橙翻出了自己收藏一張意大利畫家的作品《三兔圖》。一個圓圈里三只兔子都在奔跑著，每只都和前一只共用著一只耳朵，彼此追逐，彼此遺忘。她突然省悟，哪有什么前世今生，罪孽償還。不過是血脈相連，相互糾纏在同一個圈子里沒能共同奔赴前方罷了。

　　她并不傷心，只是有些遺憾，不能在這個圓圈里跑到盡頭。

　　又一卯兔年。

　　李茜瞇著眼仔細地把穆戎頭上冒出的每一根白發都染成了黑色，口中不耐煩的嘟囔：“叔叔，你別亂動了。”

　　9歲穆心橘夸張地把嘴里的水噴了一桌子：“媽，你能不管我爸叫叔叔了嗎？還拐著彎的......真惡心。”

　　李茜不理她，自顧自地問穆戎：“這就過年了，本命年是不是要買條紅繩帶上？”

　　穆戎這些年很有些發福，也曬黑了些。聽了李茜的話穆戎原本笑呵呵的神情有些游離，他輕聲念叨著：“又是兔年了？已經過去十年了啊。”

　　李茜也感嘆道：“是啊，十年了。”

　　那一年跨越夏秋兩個季節改寫的，又豈止是一人的人生。

　　“喏？怎么不生氣了？”

　　李茜摘下了染發用的手套，蹲下來輕輕擁住了穆戎：“是你教給我的啊，我在學著惜福。你在我身邊，我就沒有理由生氣。”說著她聲音小了下來，“況且，你和她沒能見成最后一面也是因為我......叔叔，你不會還怪我吧？”

　　穆戎微微一笑，攬住了李茜的頭塞進自己懷里：“傻丫頭，我唯一想怪你的時候就是陪你回家看你爸！”

　　他從沒告訴過李茜，無論在姚橙心中他是罪大惡極也好，良心狗肺也罷，他最慶幸的就是從不曾和姚橙哭著擁抱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