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眼皮灼熱,而后背上的脊柱、肋骨、脂肪徹底凍僵了,仿佛是從冰箱里拖出的凍肉。他睜開眼,白雪反射的強光使他暈眩,有只山鷹在盤旋,但是他分不清山鷹在天上,還是只是在腦子里。他聆聽著雪里的聲音,窸窣的流水聲像廚房里的水龍頭,松茸的雪深處沒有傳來更劇烈的聲響。這是他第二次從昏迷中蘇醒,距離正午時的雪崩已過去三個小時。
第一次醒來時,他的左胳膊卡在巖縫里,沒等他掙扎,另一波雪層帶著碎石滾砸下來。他隱約聽到有人呼喊“考拉、考拉”,對講機里也響起“哧哧”的電流聲。他并不喜歡“考拉”這個代號,其他三名隊員都是“羚羊”、“黑熊”、“**”,就因為進山前他在帳篷里一覺睡到九點。或許,他壓根就不喜歡用代號,他更喜歡別人叫他阿飛或者飛哥。他坐在滾動的雪面上飛速下滑,他不清楚胳膊是如何拽出巖縫的,也不清楚褲子是否拉出大口子。等他陷進半腰深的雪坑時,雪的流速緩和下來,他對自己凍僵并且堅硬的屁股產生了由衷的敬畏。但是隨后而來的滾石擊中他的后腦勺,他昏死了。
這次醒來,他深吸一口氣,鼻孔里擁堵的雪渣子一股腦地涌進肺葉里,抓撓似的瘙癢感引發了他的支氣管炎。十二歲以前,這種惱人的氣管炎始終伴隨著他,他的肺葉就像長滿濕疹的氣囊,他恨不得扒開它親手撓撓。但此刻的干咳卻讓他感到活著的欣喜,眼皮能掀開、合上,喉嚨能感覺極度的干渴,手指也能捏住一小撮雪。他享受刺骨的寒意和無遮無攔的暴曬。他艱難地打量兩邊,左腿旁伸出一只胳膊。胳膊從雪層里伸出來,手指痙攣似得卷握著,手臂上掛著鮮紅色的布料。
紅色、紅色,他扣空腦殼想是誰穿著紅色沖鋒衣。**?不是,黑熊,對對,就是黑熊。黑熊和他都穿紅色沖鋒衣,因為羚羊總說,他倆站一起時活像一對同性戀。他挪動大腿觸碰胳膊,胳膊不動彈,他碰了四次都無濟于事。他蜷起腿,瞄準胳膊的方向踩過去,褲腿帶起雪花飛揚起來,像粉末。整只胳膊露出雪面,胳膊末端露出活鮮鮮的白肉和冒出來的骨頭。胳膊根本沒有連在黑熊身上,它不過是一根斷掉的胳膊。他下意識地望了一眼左臂,本想對左胳膊說,看,還是長在我身上安全。但是,他的左肩膀血肉模糊,一層凍雪覆蓋著,兩塊皮耷拉著縮成卷狀,血水凍成冰凌吊在皮正下方,溫暖的血液正像一洼噴泉般往外濺涌。
他騰出手牢牢摁住血管,掙扎著坐起來。屁股底下的雪層下陷,屁股壓出一號大坑。身后是雪崩留下的巨大滑坡,新雪、陳雪擠兌出各種奇怪的形狀,一條綠色背包帶露出雪面,他跪著往上爬,每跨出一步,膝蓋就陷進松軟的雪里,他只有把右手插進雪里才能拖住身體。沒走出十步,另一件事困擾了他,身體越是活動,肩膀上的血噴濺得越厲害,而且每邁出一步,他的右手必須離開肩膀撐在雪里。他只好趴在雪層上,右手緊緊按住傷口,蹬腿一點點把身體往上送。臉埋在雪里慢慢僵硬了,仿佛顴骨上蓋著厚厚的面具。爬出五米遠,“窸窣”水流聲更加清晰。他立刻意識到,流淌的水聲不是幻覺,也不是來自山澗,而是雪層下面,暗淌的水流是山頂融化的積雪形成的。他不敢再移動位置,生怕哪塊薄雪層塌陷了,但是背包帶就在三米處,另一個阻礙他上前的原因是:他不確定背包帶是連著背包,還是像那只胳膊一樣簡單豎在雪里。他停留了兩分鐘,隨著左肩膀上凍冰的融化,他逐漸感到鋸骨鉆心的疼痛,他決心賭博一次。
往上三米,水聲更加明朗,仿佛身體趴在水面上。他一把揪住背包帶,一頭是毛糙的線頭,他刨開雪向另一頭捋,那頭拽著實打實的重量。他拉出背包,另一邊的背包帶卡住了,他坐在雪地上后揚著拉也毫不動彈。他把手伸進雪里,摸到一張硬邦邦的臉。他扒拉出雪,里面埋著**,他一看到那頂禿頭就知道是他。“**凍硬的手鉗住背包帶,“考拉”掏出背包里的急救包,取出繃帶、紗布纏裹在左肩上,再解下皮帶拴緊動脈。背包里還有雙人帳篷、抗低溫的睡袋、動力繩、快掛、雪鏟與兩盒罐頭,這些都是急需的。但是背包還攥著**手里,“考拉”掰開他的食指,沒想到用力過猛,掰斷了。半截新鮮、冰凍的食指放在手掌上,他驚恐地看著它。“**”喜歡銜住食指吹口哨,也喜歡用食指玩微信。就算他活著,也用不了這根食指了。考拉繼續掰下去,中指、無名指、拇指,他把四根指頭塞進**的口袋里,用雪堆了一座墳墓。他背起包,往山下滑去。路過自己斷掉的左胳膊,他猶豫了二十秒,但還是把胳膊塞進背包里。
當他下到山腰一處凹槽時,氣溫降到零下十五度,太陽離山頂只剩一指高,不用一小時,天就徹底黑下來,此刻,漫天的雪花也沉寂地掉下來。
2,
暮色困頓,稀松的雪面仿佛吸干了光線,風從山頂飛旋下來,雪花打在臉上像玻璃渣子。他拿出雪鏟埋頭挖雪,他必須保持均勻的速度,不能過快,也不能過慢。要是過慢,暴風雪來臨前不能挖出像樣的雪洞,他只能站在寒風里凍死;要是過快則會大量出汗,汗水冰凍了導致體溫過低,還是凍死。太陽收回最后一縷光線時,他挖好雪洞拖著背包躲了進去,并且慶幸沒有流汗。他確信腳下的雪層足夠堅硬,不會發生任何規模的雪崩。這間雪洞的形狀跟陜北人的窯洞大差不離,只是規模更小,剛能鉆進一個人。風在洞口肆無忌憚地撕扯,大量的飛雪撞到哪里就蓋上厚厚的一層。他在洞口糊起一道雪墻,留出碗口大小的洞眼,雪花迅速填滿洞眼,要是他此刻睡著了,就會因窒息而死。他把左胳膊插進洞眼,只要每隔兩小時旋轉一次手臂,空氣就能保持流通。
他單手攤開帳篷,沒有撐開,而是當作毯子鋪在睡袋底下。他打開一盒罐頭,里面是兩條小黃魚。他拎起一條個頭小的放進嘴里咀嚼,咸酸、多汁而油膩,他的味蕾像啟動的網站賬號一樣活躍起來。如果活過今晚,明早他將繼續享用另一條。他在罐頭里填裝了滿滿的凍雪,塞進懷里。他知道消化食物要消耗大量水份,他必須有所準備。如果吃雪的話,滿嘴會得口腔潰瘍,到時候再多的小黃魚也吃不下去。他小心拿出罐頭,小黃魚正浸泡在半罐雪水里,他喝光水鉆進了睡袋。胃里的半罐水緩緩變熱,身體也溫暖了。這種溫暖不是陽光干燥的灼燒感而是從胃部擴散開的像在家里與老婆同浴時的溫存。但是溫暖也是危險的,溫暖的危險在于它使人忘記了危險。可怕的念頭像梅毒一樣在腦中滋生了:他希望躲在這小雪洞里等待救援,而放棄先前下山的決定。
他睡著了,夢見直升飛機在雪地上投下無數個暗影。兩個小時后,他醒過來,扭轉雞爪樣的左手掌,冰冷、清醒的空氣竄進洞里。他熬過了第一個夜晚。
天亮后,他必須做出抉擇:等待還是下山。面臨選擇時,無論上班時還是現在,他總有一套方法應付。他理性地把利害關系想了一遍:等待……有維持兩天的小黃魚……算上胳膊,不到萬不得已絕不那么做……也許一個星期……但是不冒險;下山……自己救自己……廢棄的3號營地,三天的路程……每個晚上挖雪洞……十多里的山路……傷口在惡化……
權衡再三,他放棄了冒進的沖動。他搬來一堆石頭,在洞口擺出求救造型:“SOS”,趁著太陽還高,他走回**那里,扒下他的沖鋒衣。他臨走時給“**”磕了個頭。“**”赤裸裸地埋在深雪里,仿佛他只穿了條褲衩爬到了這里。他回到雪洞里,抖落完上面的凍雪穿上,從口袋里摸出一枚鉑金戒指。“**”參加登山隊的頭一年就離婚了,雖然他憎恨出軌的妻子,但是這一年多里,他一直帶著(不是戴著)結婚戒指。“考拉”戴上這枚戒指,倒不是因為多么值錢,而是可以當做切割工具來用。他坐在洞口仰望著天空,兩天時間里,他對天空有了新的認識,天空不再是云和藍天的鑲嵌,而是一種表情,不管是坐在上海的寫字樓里還是現在的雪洞前看到的都是同一個,寧靜、哲思并且混沌,除了兩只山鷹和一架民航飛機飛過激起一絲悸動之外,這張表情跟死去的“**”一樣。
第四天,罐頭里只剩一條小黃魚,他努力克制提起它的沖動,只有等到天傍黑才能吃上半截,饑餓讓天黑變得愈加困難。太陽還有一指高,他說服爬進雪洞里夯實雪層,其實他只是想靠近小黃魚,小黃魚咸中帶酸甜,辣醬把魚刺都泡軟了,整條魚可以連著魚頭、脊骨、魚尾巴一起吃下去,尤其是魚肚子在嘴里爆漿的那一刻,就像身下的女人達到了**。再把舌頭伸進魚肚子翻攪,每一平方毫米的味蕾都被挑逗了。他三心二意地踏實雪層后跪在罐頭前,只要咬上一口,一整天的焦慮和辛苦都值得了。他輕輕揭開鐵蓋,就像撩開女人的裙子,罐頭里一無所有,只剩一層薄薄的油脂,油脂上甚至沒有沾上一片魚鱗。他眼前漆黑,耳洞里像飛進了蜜蜂“嗡嗡”響。他癱倒在雪地上,揉搓著太陽穴。等那陣黑暗和噪音散去后,他想起昨天晚上早已吃掉了最后一條魚。幻覺和幻聽都嚴重的饑餓造成的,這一夜時常有人在他耳邊說話,但是他睜眼看到的只有那條萎縮的胳膊。
3,
救援沒有希望了,再這樣等上兩天,就算救援隊挖開了雪洞,找到的也只是一根冰棍模樣的尸體。外面的雪地一泛白,他把左肩膀掛著的空袖口扎緊,離開了雪洞往山下走去。他真希望腳上長出鴨子的腳掌,這樣他的大腿就不會陷進雪層。山風揭掉雪地上的一層厚皮,在山谷里旋轉,成群的雪花像漫天的黃沙灰土。他身后半米深的腳印三秒鐘之內就被新雪填埋,大片的雪泥巴黏糊在他胸口。沸騰的咖喱湯、放滿開水的浴缸、光線充足的書房、小艾柔軟的身體。他回憶這些暖和的記憶,身體也隨之溫暖了。但是這種溫暖是虛假的,因為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意識到他在自欺欺人。滾燙的咖啡是虛假的,冒熱氣的排骨、爛熟的肉肘子也是虛假的,任何溫暖的東西都是虛假的,包括他37攝氏度的身體,只有硬邦邦的雪山、“嗖嗖”飛走的山風、無處不在的凍雪是真實的。
他走了一天,卻只走了不到兩公里,他回頭還能辨別雪洞的位置。幸運的是,坡度更加平緩了。只要再走上一天就能走出雪線。這一夜,他沒有挖雪洞而是躲在一塊巖石的背風面。他掃去下面的積雪,另一塊矩形巖石剛好卡在底座。他裹著睡袋靠在大巖石上。兩側的風洶涌澎湃,他喝玩罐頭里的水,又填進雪塊塞進懷里。他抽出背包里斷掉的胳膊仔細觀摩,這條左胳膊幫他削鉛筆、提褲子、**、摳鼻屎、擦屁股、敲鍵盤、拿馬克杯、夾住煙莖,三十年來,它忠誠于他,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奴隸,也是他的情人,但更多時候是他自己。現在,它徹底斷掉了,主人分泌荷爾蒙時再也不能給以安慰,甚至彎曲一下食指也做不到。不過大雪淹沒的高山上,只有它在陪伴著他。
夜越陷越深,他在迷糊的睡意中回憶了胳膊的一切,就像手術臺上流產的婦女回想胎兒八個月的成長。他用右手食指肚擦拭著胳膊起皺、灰暗的皮膚,從撕扯開的橫斷面滑過僵硬、突起的肌肉,停留在扭曲的關節處。他從未從現在的角度去看這條左胳膊,他把玩著它,揉捏著上面每一塊尚且柔軟的部分。他費了大力氣想要掰直手指,但是每次掰直中指,先前的食指和小拇指就蜷縮了。他勉強分開五指,十指相扣。左手五指牢牢抓住他的右手掌,就像從前那樣自然而然地指指環扣。他把右手舉著空中,整條左胳膊就垂吊在下面。他取下左胳膊攬入懷里,用體溫暖熱它。
這樣的雪夜,他跟這條胳膊產生了特殊的情感,它不再是身體的一部分,而是獨立的一個人,它聞著他的呼吸、嗅著他的體味,他們相互溫暖、相依為命。夜里他驚恐地醒來,忍不住對胳膊說起了話:他買了多少束玫瑰花追求小艾,用多少詭計才和小艾住進賓館二樓的同一間房,新婚當晚小艾多么自然、主動地和他**。
“你哪里睡過女人呢?雖然你確實嘗到過不少甜頭,但那都不算數。你當然也不知道女人是一種什么樣的動物……”胳膊貓縮在睡袋里。
“女人就要比一顆檸檬,檸檬你知道,你還掰過、擠過。沒有得到時,它多么可愛、多有質感,可是靠近它,你就知道它的酸澀,酸得你只有哭的份。這樣的感覺反而是好的,最痛苦的是,一旦你擁有它、再放上一段時間,你可曉得……”他撫摸著斷胳膊說。胳膊冷冷地瞥著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表情。
“只要一小段時間,三年?五年,它們就萎縮、干枯了。有時候你想扔掉它,但是你不能,你就想去逃避,逃避她也是在逃避生活,但這狗屁雪山卻要了你的命。這些雪、這些風就是來弄死你的。”胳膊紳士地傾聽著,想反駁什么卻止住了。
幾次短暫的睡眠后,天再次亮了。他昏沉沉的,耳邊總有人在說話,但只聽到漿糊狀的嗡嗡聲。這一天,他拄著左胳膊,走走停停離開了雪線。
4,
兩個星期以后,救援隊在山谷巨大的巖石邊上找到了他的尸體,尸體面部朝下,頭上的黑血結痂成厚厚的硬塊,他顯然是從巨石上摔下來撞裂了頭部。尸體旁邊鼓起一撮石堆,兩只老鼠正埋頭往外刨石子。石堆里,彎曲的手指露出來,指頭啃掉了半截。翻過他的尸體,成窩的老鼠一哄而散,左肩膀上留下多處咬痕,顴骨上的凍瘡正在化膿,通透的表皮下有白蛆在蠕動。
5,
離開雪線,他只花了兩個半小時就滑下兩百米長的碎石坡,山谷里巨石林立,像一頭頭擁擠的白象。他頭腦暈眩,迷糊中看到石林盡頭立著一間黑色小木屋。但要走到那里至少得花上五個小時。除了喝下兩罐頭雪水,他四天沒有進食了。他扛著左胳膊,沿著巨石夾出的狹窄細縫往前走,只要還能看到小木屋就能辨別方向。木屋里可能有爐子、床鋪,運氣好的話,還能燒開水。這些星星點點的期望支配著他滯重的雙腿。
在這樣的野外,天總是急著黑下來。山谷的寒意聚攏,霧立刻凝重了。霧氣從石縫里生長出來,沉積在谷底,把他裹得密不透風。黑屋子藏在霧水里,變成一片人影。他的眉毛上粘了薄薄的輕霧,沖鋒衣表面上也濕了水。他扶著石頭前進,石縫里竄出一只肥碩的灰老鼠,老鼠爬過他的手背,跳上旁邊的石尖回望著他。他牙縫里猛地滲出口水,胃里一陣空響,腸子也糾纏開去。這只老鼠像米飯團一樣擺在他面前,熟不熟完全不要緊了。他拾起石片砸過去,正中后腿。肥老鼠拖著斷腿,“嗷嗷”哼叫著,對人類的好奇給它帶來滅頂的災難。他咽下口水攀上巖石。灰老鼠擠著眼、*弄著后爪往巖石頂爬。他踮著腳貼著巖壁伸手抓它,只要再往上一厘米,就能抓到尾巴、扔到石頭上、摔死。它的尾巴尖圓潤而光滑,只有不多的黑毛高聳著,他跳起去抓,老鼠縱身一跳落進碎石縫里。他跪下來扒拉開碎石,老鼠消失了,再扒進去,深處還有更窄的狹縫。
剛才一系列的大動作消耗了他所有的體力,眼前倏地黑下來,耳邊聽到混雜的說話聲,像站在百貨超市里,或是爭吵的會議室。他靠著石頭抱頭蹲下來。他的大腦嚴重萎縮,胃部反而在擴張,撕咬著臨邊部位,先是肝臟、肺葉,然后是一截一截的直腸,它一定把它們當成掛面了。他的身體只剩下一具掏空的肉殼子。他歇息了半個小時,耳邊消停了,近處的石頭也能看清。剩下的兩個小時,他靠一只胳膊和兩條腿爬著前進,就好比一輛缺了轱轆的三輪車。車頭十米處就是黑屋子,他像溺水的人玩命蹬著腿。霧靄中,屋子的框架愈漸明朗:四四方方的長方形、五米高、沒有窗戶、見不到門。霧氣更加濃郁,他加快了腳步。霧氣濾過他的睫毛,他看清木屋真實的樣子,這壓根不是一間木屋,而是兩塊盤根佇立的焦黑色巨石,與其他青綠色、灰白色石塊形成鮮明對比。霧色里很容易誤以為是黑屋子。
他捶打著笨重、冰寒的大石頭痛哭起來,他想嚎喊,喉嚨卻哽咽住了。哭了一會,他干脆躺在石塊上軟巴巴地蜷起來,活像一枚用完后丟棄的安全套。他憎恨這里的每一塊石頭、每一寸霧靄、每一陣寒氣、每一升空氣,就連頭頂死人樣的天空也要逼死他,而且左肩傷口劇烈陣痛。他抓起一把碎石子扔向天空,石子落下來還是砸到自己臉上。他真后悔沒有死在雪崩里,白受這么多罪,到頭來還不是要死掉。為什么非跟自己過不去?為什么活下來的不是別人呢?他想得越較真,腦子絞痛得越深。他取出睡袋抱著左胳膊睡死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胸口一陣癢癢,懷里的左胳膊正撓他的癢癢。他醒來,天大亮,胳膊正橫在胸口,手掌來回比劃著。胳膊活過來了嗎?不對,胳膊成精了?他歪頭斜看,兩只老鼠正撕咬著關節處暴露的殘肉。是鮮肉的香味把它們吸引過來。他奪回胳膊,一只老鼠嚇跑了,另一只死咬住不放,他抖了一下,那老鼠撕下一大片,叼著竄逃了。
霧散去,頭頂又是明晃晃但感覺不到一絲暖意的太陽。他望著左胳膊上的肉條發起呆,那鮮嫩、多汁的瘦肉口感肯定極佳,溫暖的血液沖淡肉質的枯澀,口腔里潤滑而細膩的粘液得到前所未有的稀釋,要是一股腦地喂咽下去,胃部定會擴散出暖暖的飽腹感。光靠魚罐頭里的雪水是沒有用的,他取下手上“**”的戒指,用膝蓋壓住胳膊,對準關節處扎進去割開,先是破皮、扎了三五下,才割出白肉來,劃拉了一陣,胳膊被開膛破肚了,白肉、血管、鮮血翻騰出來,一根皙白的骨頭依稀可見。他遏制住自己抓起骨頭亂啃的沖動,而是禮貌性地把肉割開,切成條狀。等他割出三片肉條,滲出的體液混著鮮血在傷口處凝成泛紅的薄膜。他把肉條整齊地擺放在手腕處,手里的戒指血痕累累,只有零星的地方還能反射光亮,他重新戴上戒指,撿起一條擰住指尖,這條肉七分瘦、三分肥,跟平時吃的豬肉、羊肉、牛肉沒什么區別,瘦肉也是鮮紅色,肥肉也在泛白。這些不過是蛋白質和脂肪,沒什么大不了。他極力勸說自己,眼前的這塊肉就是那頭豬身上的。他看了胳膊一眼,把肉送進嘴里。
他的味蕾、牙齦活躍起來,他試探性地嚼了幾下,咀嚼的快感從喉嚨深處冒出來,鮮腥、粘稠、油膩、質感各種微妙的感覺在口腔里爆漿了。碎肉、血汁在舌頭周圍翻滾、攪拌。他盡量延長咀嚼的時間,避免吞咽時刻的到來。但是當碎肉成了糊狀,再咀嚼也失去了意義,他必須咽下去。他的喉嚨、他的胃、他的五臟六腑都在等待著,只要咽下去,各種感官就復活了,他的全身將充滿能量。但是此刻,另一種感覺困擾著他,這一片胳膊上的肉似乎不是來至他自己,而是他的親人。這條胳膊跟他一起生活了三十年,它知道自己的一切隱私、任何邪惡可恥的念頭,而且在雪夜里還給他取暖,陪他說話,幫助他走出雪線,他早把它當成另外一個親人,從自己身體里分離出去的親人,這更象是他的孩子。他在吃自己孩子的肉。
他用手指摳進喉嚨里,把滑進去的肉沫嘔吐掉,胃液連帶著吐了出來,眼淚不自禁地流淌著,他吐了十幾口吐沫星,等嘴里、胃里安靜下來,他才把剩下的兩片肉條塞進挖出的傷口里。他拾起石塊刨出一洼小坑,把胳膊折起來剛好能放進去,他再沒有力氣挖出更深的坑了。他抱起胳膊,像抱起夭折的孩子,放進坑里堆起碎石埋好。
這么一折騰,他所剩不多的力氣也消耗光了。他望著遠處沒有窮盡的石林,山谷是走不出去了,營地也找不到,先前幻想聞到“營地”邊自己大便的臭味也不可能了。他在左胳膊的小墓前躺了兩分鐘,丟下背包、睡袋,爬上黑色巨石,傾身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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