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向晚,苦夏的陽光叮咬人臉辣辣的,我撣掉麻褲上的干土灰,擔起剃頭挑子進了伊城。赭黃的城門上蛛網盤根、黑鴉聒噪,陰風漏進來,滾瓜走石般“呼喇”弄喧。膠著的腐臭味肆意漫淹,周遭好似擺了一整圈糞桶。此間豈不是一座荒城?我暗忖著,慢下腳跟。
城內商鋪酒樓木質腐朽、失修多年,家家閉門掩窗。可仔細諦聽去,叫賣聲、日娘搗老子的咒罵、討價還價、清唱的淮南小調正熱鬧喧囂。我徐步沿街行著,擔子一頭的火爐直冒青煙,另一頭卻撞得哐當響,
“剃頭的來活兒了。”“胡記”酒家揭開板門挨出個女人,女人一席紅旗袍,面上針繡了花貍狐哨的早梅,頸上瓔珞青紫耐看,興是店里掌柜。
“使不得,使不得,姑娘家哪能隨便削發哩?”我說。
“你這老剝皮的,恁多話,我甚時說我剃頭了?”她身后竄出個后生,拖長辮子,陰陽頭,陽面已生了一層黑茬。我放下擔子,添炭燒水,取下擔內紅漆方凳,擺置好剃頭的家伙什。
“幾個錢吶?”女掌柜依著板門道。
“剃頭刮臉加打辮,攏共十文。”我說。女掌柜在我手心排出銅錢。我收了錢,在厚刀布上鋼好剃刀。女掌柜在后生耳邊囁嚅兩句折身回屋。后生聽得用心,臨了還喊:切莫叫二扒子撬了柜臺,那個雜種,錢票偷去,叫咱倆喝風啊。
“二扒子是弄甚的?”我修理他的鬢角問。
“賊,成天偷吃爬拿,這狗東西,李集街上哪家沒挨他偷過?。十二歲吧,人不大,心賊著呢。軋面條的王寡婦家,銀票藏進枕頭瓤心里都叫他偷了去,不出半月,錢敗消光了,又去偷,摸撈到周舉人家,頂西頭帶小院的四角樓就是他家的宅子,兩層樓是全木的,半根鐵釘都沒鑲,根根木條卯榫咬住,這崽子三更天去偷銀元,周老爺光腳攆到街心,拾起地磚碰瘸了他的腿,這賤胚子淌著血爬過整條街。家家出門舉條帚罵打。”
“這回打服帖了?”后生覿面悶憤地望我,“服帖?去他娘的,膝頭夾好板子又去偷了,狗改不了……罷了,莫提他。我恨不得嚼了他。”
“城里發生過事兒,對不?”我問。后生佯慌著說,“能有甚事?”他四下端望,無人了才說,“老先生,我不跟你搗虛,長毛子進了城。”
“怎講,莫不是太平軍?”我手里的剃刀利索了些許。
“勿談國事,勿談。”后生囑咐。
“還在城里?”我問。后生晃蕩腦袋,只推不知不知。我擰干手巾擦凈刀面,他額頭上涔涔冒虛汗,我蘸水在他腮上打了胰子,摸揉一番白沫就起了。我橫刀刮下,“呲呲”碎響,他額上汗珠頻頻滾落,“怎的?”我問。他鉗住我胳膊,“長毛子死光了,鏖戰一旬,一兵崽都不剩,尸首一骨碌拋在墻根,”他又晃頭,擾得我無處下刀“爛掉發臭了,清軍都不讓埋,后首城里就出了怪事。有人傳閑說,長毛子索命來了。”
“城里人多陽氣重,能出甚怪事?”我在另一面腮上尋下刀的所在。
“害病死了,瘟病,一個接一個,跟擱那兒排了隊似的。棺材鋪掙老錢了,賣得一口不剩,人稍死得勤快點,家人干脆卷席子當街扔了。城里人口死到半數,清軍又來了。”
“得虧他們。”我應和道。
“你老先生癡呆了?那些個當官的,哪一個是來救人的,當即就圍了城,封住門,東西南北四口兒,死死的,外面人不得進,里面人不得出。活生生圍成一座死城。三個月長久,清軍才拔了寨營收兵。”
我揩凈他的腮幫,女掌柜在板門后嚷嚷開了,“兩月沒見二扒子動手腳,興是死了。”后生迎頭稱是,女掌柜說,“辮子我來打,你找下家吧。”我作禮道謝,挑起擔子拽開步子告辭。
街巷還深,我心里尋摸:找家便宜客棧先歇身,明日再去攬活兒。拐進胡同角,一群手搖撥浪鼓的小娃尾著我,跳著格子步,哼唱起剃頭的歌謠:
老師傅手拿刀取龍帽脫龍袍坐龍墩
剃龍須按龍頭掐龍腰凈龍面掏耳朵
推拿按摩把病消萬歲頭上敢動土百家飯菜敬爾曹
剃出俊美新容貌高官厚祿咱不愛剃頭好似坐當朝
我和著小唱,回首望去,身后無人,只有歌聲在巷里音韻不散。我進了跟腳邊的“福祿客棧”,客棧只我一人住店,老板娘跟我歲數相仿,六十冒尖。我上樓入了客房,她奉茶進來。我呷一口竟是苦的。寒暄后,老板娘道出他老頭子患癆病死了,膝下無子,老寡婦自個兒空守舊店。我聽慣了別人苦慘的身世,遂問她“胡記”家的酒怎個滋味?老寡婦攢眉細聲說,那家店沒酒。
“沒酒怎喚作酒家?”我問。
“店里沒人,哪來的酒?”老寡婦說。我胸口陰沉,好似揚場的石磙碾過。“沒人,我分明瞧得真真的。”我說,她愕然了,杯茶工夫才道,“也難怪,怕是老先生撞見了。”
“甚?”
“撞著魂了。”老寡婦說。我一受驚打翻了茶水,麻褲內狼藉一片。
“城里鬧人瘟時,當兵的圍了城,那會她剛跟店里跑堂剛勾搭上,那后生你該是見著了,”我點頭承認,“她男人得瘟病死了,兩人怕死,整夜守在城門口想法子溜走,那后生揝著鷹鉤綁上繩,甩了圈撂上城樓,半街人聚在墻下觀著,他卯足勁爬上去,剛一露頭卻墜下來,尸首碎成四段,印堂中了箭,只穿到后腦。把人嚇得呀,他那相好哭喪心了,整個人都瘋癲了。她跪在墻根一個勁地刨土,刨足分量又捧上來,街上人蜂擁上去,都尋思刨出洞定能逃出城。不多時就刨出個大口子,女掌柜的指甲挨個掉了,用指肉也要刨。老先生吶,整整一宿,城墻地基深著呢,都生了根的。天麻亮才刨到墻外,外面人早候著了,哇啦一缸熱水整個灌進去,城墻內都聞著香味。”
我撩開窗柩,“胡記”酒家門檻上,女掌柜正給后生編辮子。
“老先生,這哪是最絞人心的,我女兒懷了肚子,正趕上這倒頭鬼的人瘟,女婿得瘟病死了,我閨女臨盆當晚,孩子剛一落地,她就提起孩兒的腳,愣往墻上摜,摜死后丟進茅廁,沒摔死也嗆死了。她認定這孩兒活不下去了,不受人瘟那窮罪。”
我斟了杯茶遞給老寡婦,老寡婦一口呡盡,“還是個外孫。”她說,“誰曉得個把月,半城人都出去了,全仗了二扒子的功,要不然我早該去見閻王老了。真可惜了我那個外孫。”
“斷腿的小賊嗎?”我問。
“可不怎的,”老寡婦說,“圍了兩個月,城內人就逼瘋了。水還能從井里擔,稻米整個斷了,人死得一天比一天快。西頭周老爺攏齊街人想了對策。”
“是要造反吶?”我問。
“不得活命,哪能不造反。眼瞅著全城人要死絕了。周老爺說,要找人爬上城墻,在墻頂往東跑再折向北,引開那些當兵的,這樣就能空出分把鐘,好讓全城人去拆毀南門,問有誰愿去?人人都怕著死哩,誰不曉得城外的弓箭毒啊。半晌沒人應,推攮攮到臨了,二扒子拖著壞腿爬出來。”
“好腿的不是快些嗎?怎是個瘸子。”
“那關頭,都躲著死呢,管不了這些。周老爺扎了一捆銀票,拾摞一麻袋銀元,遞給二扒子,囑咐他上了城樓要一面撒錢撂元寶、一面跑,這樣追去的兵才多。二扒子攥住繩子,就是后生爬的那條,背了滿滿的大包袱,嘴里咬著大鍋蓋,一條腿蹬著墻面上去了。就聽得哐當哐當雨點樣的射箭聲,城樓上沒了動靜。城下人泄了氣,二扒子大概是死了,可那狗崽子腦子可不鈍,上了墻就趴下,等箭射消停了,他才躲在鍋蓋陰面往東跑,一瘸一跳,手還不住抓元寶往下擲,爬了一截,轉向北去。周老爺帶全城男女涌到南門口,胡鏟亂刨挨個拿身子撞,兩扇門間好容易露出點小口兒,可外面的長矛亂刺進來,串起三五個人的肚皮,周老爺掏出懷里的銀元票子往外扔,扔得越勤,門開得口子越大,那些當兵的也窮急了。到底撞開了門。”
“城墻上的呢?”
“半城人去撞門,活下來的只有一撮,人們出城往南瘋跑,掉頭望去,城墻上沒有人影。城空了,清兵便退了,活著的人回去尋二扒子,終究在墻根尋著了,折掉的腿上中了十多只箭,胸口扎成蜂窩煤了,齊齊整整的。幾個性子軟的女人抱著他,當兒子一樣哭喪著,好些壯漢在一旁挖墳,周老爺根根拔下二扒子身上的箭掖進懷里,不吐一句話。”老寡婦說,“孩兒也就十歲露點頭。”
“明日出城,我想去他墳上看看。”我說。老寡婦點頭,下樓端上蒸好的飯菜,一同吃罷便回屋睡了。到了后半夜,車馬趕路聲、伶人敲鑼拉弦聲吵醒我,我開窗探望,月地里青磚白路,不曾見到人煙。木樓梯“咿呀”作響,老寡婦登上樓來,她瞧也不瞧我,徑直鉆進我毯子里躺下,我貼她摟住,到了雞鳴沒再睡著。
早上喝過清粥,她送我出了客棧。我挑擔子往巷深里走,這一整日背運倒霉,沒攬一處生意,又惦記城外男娃的墳冢。心想,還是出城探看完回鄉罷了。我斜了扁擔,橫穿兩條街,街上賣布的、看西洋鏡的、吆喝煎餅的、兜售瓜果的叫囂不止、熱鬧騰騰。行到南城門,見一瓦匠蹲在墻根下,嘴里咬住旱煙。我問了二扒子的墳塋。他說出了城往東走,折角墻隅處便是。他端詳了我,說我不像此地人,怎知二扒子,我道了昨晚在“福祿客棧”的前后。瓦匠不明就里,在青磚上磕凈煙鍋,“客棧里的老寡婦?”
“正是她。”我說。
“我在她客棧里做過長工,我曉得她,這老東西,工錢才把了一半。”他望向我,“她死了倒有一陣子了。”死了?昨晚她在我床上躺了一宿。我不信瓦匠道:“瞎嚼蛆”。
“你老爺子怎罵人?”他說,“我還日弄你老啊?那老寡婦跑到城外不假,可她踩滑一根矛絆倒,讓后面人踩死了。我看她倒下,我還喊‘老東家、老東家’,她當場斃命了。”
我不睬他,出了門往東走。這兩日遇到的蹊蹺事夠多了,我不信跟我睡了一夜的會是個鬼魂。就算是的,我也不愿相信。我悶頭走下三里多地,仰望城墻頭,心想二扒子瘸腿跑恁遠,一起一伏是何等滑稽的場面。他該在這不遠處中箭的,受傷后,拖著腿連跑帶爬,到了折角處才滑跌下來。清兵為了殺狠,還補了十來根箭。否則不會像老寡婦說得那般勻稱。男孩兒就這般毀掉了。我低頭忖度。跟前一男娃閉眼席地端坐,肩頭依著一大鍋蓋,缸口來粗。我驚得飛了魂。
“二扒子?”我小聲說。他睜開眼。我一時想不出著邊的話,“城里人都說你埋在這里了,我來……”
“城里還有人嗎?”他問。
“很多人吶,我就從里頭出來的。”
“城里沒有人,”他說,“城墻里早荒了,沒人活著。”
“不不,我待了一天一宿,我老漢眼睛還沒胡花哩。”我反駁,“街上還有人賣東西,墻角還蹲了瓦匠。”
“沒人活下來。”二扒子說。
“怎的沒有,南門破了,跑出去一伙,怎的沒人?你還是人家埋的。”我越過他的肩膀斜身看去,他背后沒見一處墳冢,再望去三里遠也不曾見。
“跑出去不少人,可那些……”他說,“當兵的卷回去了,圍一個大圈,把逃跑的人都包了進去,沒人跑得了,箭一排排射出去的,都死了。我也死了。”他頓了頓,“他們是死后葬我的。這里根本沒有墳。”
“這是出了甚岔子,我怎跟一小孩的魂說起話來?”我自語道。
“我見過你。”他忽然說,“你不是剃頭匠嗎?你的‘換頭’呢?平日里敲敲打打,啷啷響,招生意的。”
“我沒那物件,你怎會見過我呢?”
“清軍回卷時,你正準備進城,我還聽著你‘換頭’的吆喝,”二扒子說,“可是當兵的也聽到了,他們殺人殺得正發狂呢,你全看到了吧?”
“不曉得,”我腦袋里開了閘門,“這是怎的?我剃了頭,這會兒是要去家的。”我重挑了擔子,不敢看他的眼睛。
走下半里地,我忽見一剃頭挑子蹲在地上,跟肩上的一般模樣,“喚頭”用的鐵片棒子也丟在一旁,一具腐化的尸身靜臥著,我走到跟前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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