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恕
文/米玉雯
一.
‘痛苦的回憶’PH值≤0,濃酸易揮發,密封儲藏,腐蝕性極強。
二.
坊間傳說,仇恨可以寄托傷痕,卻永遠不會治愈。它是燃燒中的熊熊烈火,等待著盲目的飛蛾做明天的祭品。
唯有寬恕,得以救贖。
三.
小的時候,鄰居楊嬸問我最喜歡的人是誰,爸爸媽媽站在我身后饒有興趣地等待我的回答。
我看了眼爸爸,又看了眼媽媽,囁嚅道,糖爺爺......
爸爸沒聽清,追問了一句,誰?
我挺了挺胸放大音量,糖人爺爺。
大人們愣了愣,然后哄堂大笑起來。楊嬸笑著調侃,快給你們家小櫻櫻多買點糖吃吧,要不閨女該被賣糖的拐走嘍。
糖人爺爺是坐在胡同口賣糖人的一個老人。約是五十歲出頭的年紀,頭發卻比七十歲的爺爺還要花白。
我總喜歡坐在巷子口看糖爺爺吹糖人兒,一坐就是一下午,不過就是那么幾個步驟,可是怎么看也不膩。用來下象棋的石桌上擺上一口一下午都不會熄滅的小鍋,鍋里沸騰出氣泡的糖稀被舀出來,稍稍冷卻后,揪下一小塊揉成團,捏出一個小尖兒,然后迅速鼓起腮幫子吹出一個個栩栩如生的造型。
糖爺爺的手藝很好,一天可以做出幾十個不同造型的糖人。然后被附近的孩子、路過的行人爭先恐后地花錢帶走。
但楊嬸說錯了。
我喜歡糖爺爺,不是因為他賣糖人,也不是因為我愛吃糖。
事實上,糖爺爺送給我的糖人,和別人的不一樣——不能吃,不會化,也不會因為時間變舊而發黑發臭。
四歲的時候,爸爸媽媽忙于工作,而我又不愿意去幼兒園,于是就被拜托給了街坊鄰居,每天在胡同里跟著大孩子們東奔西跑。
那是糖爺爺第一天推著自行車來到這條胡同口,瞧著新鮮的孩子們一擁而上,沒有零用錢的我一個人孤伶伶站在旁邊,羨慕地看著大些的女孩兒們買來糖人比賽誰的好看。直到天色將晚,糖爺爺賣光了糖人收拾攤位準備回家。他收拾好東西,扭頭看了會兒傻傻站著的我,然后嘆了口氣。
喏,這個給你,快回家吃晚飯吧。他放下自行車,不知從哪變出一個只有一只耳朵的糖兔子。
我接過一只耳糖兔子,覺得心情好了一些,于是我拉住他的手說,我爸爸媽媽還沒回來呢,回家也沒有晚飯。要不你先別回家啦,我們一起玩一會兒。
糖爺爺愣了愣,把堅實粗糙的大手從我的小手里抽了出來,他說,我也要回家給我的孩子做飯啊。然后他柔和了聲調問我,你喜歡糖人嗎?
我點點頭。
明天我送你一個最漂亮的糖人,好嗎?
我又用力地點點頭,伸出了小拇指和他拉鉤,然后目送著他騎著那輛破舊的淺灰色自行車消失在視野里。
第二天一大早,朦朧中聽見媽媽離開家的聲音,我翻個身正欲睡下去,突然想起了昨天和糖爺爺的約定。一骨碌滾了起來,拖鞋不見去向,三九天的供暖再足地板依舊涼得滲人。我踮著腳丫循著記憶從電視柜下面找到了昨天脫下隨手一扔的衣服褲子。
瑟縮著換好衣服,我瞥見桌上已經冷下來的一大袋麥當勞。
昨天媽媽一定又很晚才回來。
事實上,我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有和爸爸媽媽打過照面了。大概是從一年前他們離開就職的單位自己創辦起一家不大的公司開始,原本每天抱著我不舍得松手的爸爸逐漸早出晚歸,忙得不可開交,他要負責整個公司十幾個人。而媽媽只負責爸爸一個人,她替爸爸整理數據,記錄會議,安排宴席,錄入口述。盡管如此,在我看來,媽媽也比爸爸要辛苦勞累的多。
媽媽每天早上六點起床,準備早飯。爸爸的那份兒要打包裝進保溫餐盒,還要單獨做出一份我的午飯,飯菜湯分開放在不同的小鍋里。下午抽空回趟家,給我做出簡單營養的晚飯,刷干凈中午用過的碗筷,然后匆匆趕回公司。晚上不論回來的多晚,都會收拾好我亂丟的衣服褲子,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我的枕頭邊上。
——但是那樣的日子似乎有些遙遠了。至于有多遙遠,在我只有四歲的腦袋瓜里衡量,是光著腳在地上走來走去還不會感覺冷到起床第一件事兒就是找拖鞋那么遙遠。也許并沒有多久,不過是同一年的夏天到冬天。
畢竟,我人生的八分之一,有記憶后的四分之一都是自己醒來,自己睡下,吃冷了的麥當勞,去鄰居張嬸、楊嬸家做出可愛的樣子一起吃晚飯。
你有在聽嗎?我問糖爺爺。
你媽媽一定不怎么喜歡你。糖爺爺收回了神游世外的表情,一臉篤定。
我坐在胡同口的小石墩上,一手舉著糖爺爺送給我的糖畫,一手舉著媽媽昨晚留下的漢堡包。
才不是呢,她只是太忙太累了。我嚼著漢堡,含糊不清地反駁他。
他沉默下來,接過我手中的糖畫,好讓我能夠用兩只手吃漢堡。
這是什么花啊?昨天的兔子被我吃掉了,挺甜的。我決定和他討論些別的,于是盯上了他手中的糖畫。
他斜眼瞥我,小孩子吃飯的時候不要說話。
盡管如此他還是說了下去,這叫糖畫,畫的是紅蓮,和昨天的糖人不一樣,這個可不能吃,喏,回家把這個放進瓶子里,要好好地收著。
說著他變戲法兒似得拿出來一個透明罐子。
我抻了抻脖子,咽下最后一口漢堡,油乎乎的手在褲子上蹭了幾下接過他遞給我的罐子和糖畫。
放心吧,這朵紅蓮很好看,我不會吃的。
他又斜了眼,昨天那只兔子不好看嗎?
我嘿嘿傻笑,也還行,但是它的耳朵少了一個,我是為了幫它和身體團聚。
糖爺爺沉默下來,專心地攪和著鍋里那冒著熱氣的糖稀。后來我才發現,他時常這樣,沉默然后看起來專心地做某事,叫他也得不到回應。
我也會這樣。
當我這樣的時候,大多數時間,我是在想我的媽媽。
四.
糖爺爺總說我不像個女孩子。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費力地在眾目睽睽之下把我從護城河邊上的小橋拉上來。
他眼睛瞪得通紅幫我撣身上的灰,嘴里念念有詞。
女孩子家家,這么不知輕重。護城河多深哪,摔下去了哪還有你啊......
他全然不記得最初是他抱我過來玩的。
在我用羨慕地口氣描述了鄰居姐姐去游樂園的場景之后,糖爺爺就撂下了他的糖人攤子領著我來了護城河邊的小橋上。他說讓櫻櫻也體驗一下游樂園的刺激,然后把我舉出了橋邊,晃啊晃。
他嚇唬我說,爺爺松手了啊。
我咯咯笑,低頭看著離我遙遠的河水蕩啊蕩,淺金色地陽光從糖爺爺的后方打了過來,反射在幾條鯽魚白花花的肚皮上。我在一瞬間喜歡上了這個游戲。
我悄悄抓住了小橋邊沿的石柵欄,心想等糖爺爺松開手我就蹲下去嚇唬他。
腰上爺爺手的力量松了一些。我以為他要松開手,便奮力一掙,試圖跳到窄窄地橋沿上去。
可是支撐腰部的力量再次緊實起來。我沒能掙脫,反倒是帶著岸邊上的糖爺爺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而為了保持平衡而條件反射縮回去的一只手,就導致我真的雙腳懸空被吊在了橋邊上,一只手拉著糖爺爺的手。
糖爺爺的表情有些許驚慌,兩只手緊緊地拽住了我的胳膊。
我還在晃啊晃,成‘大’字形。
我覺得他似乎快要生氣了,因為我冒失的舉動。
于是我扭頭去看那幾條浮在水面上的鯽魚。雖然春天已經過了大半,可天氣還遠遠算不上暖和。連魚兒都知道太陽會帶來溫暖啊。
因為機智的鯽魚,我又咯咯笑了起來。
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太陽映射出那金燦燦地光芒都是假象,河里的魚兒早已死去多時,它們浮在水面,挺著肚皮,雙目圓瞪。
而我離的太遠,沒能聞見它們因為腐爛而發臭的味道。
那天媽媽很早就回了家。
——比我還早。
所以當我灰頭土臉,風塵仆仆跑回家的時候,看見得是久違的媽媽臉上陌生的神情。她緊蹙著眉頭,眼角有細細地紋路。
她繃著臉擋在門口問我上哪去了。
我說和糖爺爺一起去護城河邊上玩了。
她的臉色更難看了,糖爺爺糖爺爺!整天糖爺爺!難道你長大以后也想坐在胡同口賣糖人嗎?你都快五歲了,該去上學前班了。
我花了幾秒鐘回憶學前班這個詞語的含義,然后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嚷了起來,我不去!我就要和糖爺爺在一起玩!我才不要去學前班!
她像是吃了一驚,掩住我的嘴,把我拉進屋里。
我瞪著眼看她。見到她和爸爸的時間已經那么短,再去了一個需要每天早上離開家晚上才回來的地方,我知道,我見到她的時間一定會更加少的可憐。
她凝視了我很久,然后輕聲說,你真像個野孩子。
我還是被送去了學前班,開始了我上學的日子。
媽媽會給我很多的錢,讓我打車上學、回家。我卻喜歡坐公車,學校離家有五站地,每天坐公車都會看到被三五個長輩圍繞在中央同班同學。這樣的話,盡管我是一個人,但是可以在旁邊看著,聽著他們近在咫尺的歡笑。也挺好。
爸爸媽媽的公司開得大了一些,我也不需要再去楊嬸李嬸家蹭飯,因為交了錢就可以在學校吃三餐。他們回家的更晚了。
倒是糖爺爺,晚上下午收工早的時候,常常來學校接我回家。
他把做糖人的工具從自行車上卸下來,拜托給胡同口收廢品的大爺,在懷里揣上裝著送給我糖畫的玻璃瓶,然后騎著車子來到我們學校,再把我馱回家。
盡管糖畫只有各種姿態的紅蓮,盡管糖爺爺總翻著白眼說我成熟的像個人精,盡管糖爺爺的騎車技術并不太好,甚至幾次在馬路上險些鉆進大汽車的轱轆地下把我嚇得驚聲尖叫。
但是,我卻比期待任何一件事情,都更期待放學時候在學校門口可以找到他的身影。
糖爺爺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是我和他分享爸爸媽媽的事,我小時候的事兒。可是我才五歲,值得記住的回憶屈指可數。當我坐在他自行車的后座上,把爸爸開公司前帶著我去公園滑雪山滑梯的事情講了第十一遍的時候,糖爺爺打斷了我。
宋小櫻,今天不要去學校了。
那干嘛去?
滑雪山。
我發誓,我和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真的不是想讓他再帶我去一次。只是我的故事只有那么多,而糖爺爺除了偶爾問問爸爸媽媽的近況,總是緘口不言。沉默會讓我覺得難過,我只好不停地講述。
我用力地擁抱住了糖爺爺,他沒有說話,佝僂的脊背有些僵硬,復又柔軟了下來。
我知道,我的每一句呱噪,他都在聽。
五.
糖爺爺賣了許多年糖人。從大街小巷都是糖人小販,到如今因為利潤微薄除了廟會之外已經鮮少見到糖人攤子。
我長大了,不在像從前那樣在意爸爸媽媽是否陪在身邊,也不會擔心校門口只有我一個人沒有父母接送而顯得格格不入。
事實上,今年我已經四年級了。開學那天,是糖爺爺最后一次來學校門口接我。
他帶來了一個密封在玻璃罐里的糖畫。
“不要再帶啦,我的窗臺都擺滿......”余音未落,我注意到這一次的有些許不同。這些年,糖爺爺送了我三十幾個精雕細琢的糖畫,千篇一律的紅蓮。
最初我以為糖爺爺只會畫這一種花。上了兩年小學,我開始纏著糖爺爺問為什么,為什么只畫這一種花。我知道,技術精湛的糖爺爺,絕不可能只會畫這一種花。
被我纏的無法,糖爺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我唯一一次聽到,糖爺爺的故事。
糖爺爺在從前,是不賣糖人的。他自己經營著一家公司,公司經營的還算不錯,養活了自己一家三口,還養活了全公司上百個員工。
糖爺爺的兒子大學畢了業,被糖爺爺安排到自己公司做基層。誰承想,基層做的不怎么樣,兒子和同樣是基層的一個女孩兒談起了戀愛。起初兒子瞞著糖爺爺,在女孩兒的幫助下,每天都會超額完成自己的工作。糖爺爺很高興,把兒子提攜到了管理的位置,自己退居二線,帶著老伴兒去各地旅游。
兒子并沒有糖爺爺想象中那樣出色,語言系畢業的他對于商務、經濟和管理可以說是一竅不通。于是他叫那個女孩兒幫助他,他把公司機密的文件全部讓那個女孩兒過目,每一個項目的決定權都交給了那個女孩兒。
一年之后,他打算和那個女孩兒結婚,叫了正在南方旅游的糖爺爺夫婦回來。可是女孩兒卻在印好請帖做好婚禮布置之后,逃跑了。
兒子以為女孩兒是害怕結婚。他滿世界的找那個女孩兒,找到女孩兒后才發現,女孩兒早已經結婚了。而她隱婚的老公,是他們公司財務部部長。
在糖爺爺發現不對的時候,一切都已經遲了。公司大批的客戶被撬走,賬目做的亂七八糟,剩下的小部分客戶也因為被怠慢而悄無聲息的流失。
原本應該如日中天的公司,因為一場心懷不軌的愛情土崩瓦解。
糖爺爺急怒攻心,病倒了。恨鐵不成鋼的他把跪在病床前的兒子罵了個狗血淋頭,他以為自己可以把他罵清醒。
可是他沒有想到,失魂落魄離開醫院的兒子,開著家里那輛紅旗轎車,駛向了末路。
當救護車呼嘯著響起來的時候,他的老伴兒坐在他的身邊給他剝橘子,埋怨他怎么可以這樣嚴厲的訓斥自己兒子。當擔架被抬到他身邊的時候,他難得露出了微笑對著老伴兒溫情安慰,兒子還年輕,一定會東山再起。
他年輕的兒子,就在他身邊的病床上,成了一具尸體。
就在同一天,幾次哭暈過去的老伴兒心臟病驟發,在一次又一次的電擊復蘇下,冰涼了身軀。
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糖爺爺沒有哭,我卻哭了。
糖爺爺問我為什么哭。
我說因為糖奶奶和你們的兒子太可憐了。
糖爺爺的肩膀輕輕聳動了幾下。
我問糖爺爺,你很難過吧,為什么不哭呢。
糖爺爺垂下眼皮,為什么難過就要哭。況且,已經過了七八年,也就沒那么難過了。他這樣說著,聲調卻像卡了帶的古老收音機一樣喑啞別扭。
可是這個故事,和紅蓮有什么關系呢?
糖爺爺深吸了口氣,用粗糙的大手揉了揉我的腦袋。是啊,和紅蓮有什么關系,也許根本就沒有關系。
“糖爺爺,這是......”
“是風信子,代表善良的你。”他微笑,拍拍那輛老舊的自行車后座,示意我上來。
仔細打量著手中每一朵花瓣都鏤畫精細的風信子,我有些驚喜。盡管他沒有告訴我紅蓮和他那段苦痛回憶的關系,但這朵風信子,一定代表某個心結的解開。
“上車再看吧,作業多不多啊?”
“糖爺爺,你自己回去吧。我和同學一起做公交車回去就行啦。”我猛然想起還在校門口等著我的同學。
糖爺爺愣了愣,拽了拽頭頂的帽子,點頭道:“也好,那我明天來接你。”
我咬住下唇,垂了眼:“不用來接我啦,我都四年級了,自己回家沒問題的。”
沒有得到期待中回應,悄悄抬眼瞥見糖爺爺愕然失落交錯變幻的表情,我故作從容地笑:“我也胖了嘛,總是騎車帶著我多累啊。”
“也好,你喜歡這個風信子嗎?過些日子我再給你畫個別的花。”他像是老了,話都比從前多了些。
猶豫了幾秒鐘我還是脫口而出:“不用再給我糖畫啦,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之前那些都把我的窗臺擺滿啦。”
糖爺爺盯著我,神情變得高深莫測,皺紋攢到一起又舒展開來,他推著自行車轉身,喃喃笑道:“呵呵......櫻櫻妮子也長大嘍。”
目送著糖爺爺顫巍巍的背影遠去,我有些歉疚,卻也長長吁了口氣。朝站在校門口嬉笑玩鬧的朋友揚了揚手,我收回視線,跑到了她們中間。
六.
下了公交車,不過十幾步路就到了我家的胡同口。意猶未盡地和朋友道了別,她們都住在我家斜對面的那條胡同。
我一邊走一邊翻騰書包尋找鑰匙,思考待會是買個漢堡還是買個炸雞做晚餐。我想得太過用心,以至于忽略了從家里傳出來的碰撞聲。才剛剛把鑰匙插進鑰匙孔,門被猛地打開了。
媽媽頭發還在往下滴著水,全身上下都是濕漉漉的。
“媽,你剛洗完澡嗎?”我不自覺帶了愉悅地口氣。她已經很久沒有這么早回到家了,或者說,這個家已經很久沒有除了我以外的人了。
她看見我站在門口,詫異地表情一閃而過。轉而恢復正常,她拉住我的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急匆匆地往外走:“放學了啊?餓了吧,我們出去吃飯。”
“你不用擦干......”我倏忽住了口。
——她在哭,或者是剛剛哭過。她的聲音分明還帶著鼻音。
“櫻櫻回來了啊?干嘛出去吃啊,先進來。”爸爸魁梧的身影出現在了媽媽身后,帶著撲面而來臭氣熏天地酒氣。
他的聲音熟悉而陌生。
我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他卻成了我最陌生的存在。他大多數的時間都是在公司度過,偶爾回家,在我睡著之后。而我起床上學時,他要么已經離開,要么準備離開,要么還在睡覺。家長會更是只有媽媽出席。如果不是鞋柜上的男士拖鞋,桌子上煙灰缸里多出的煙蒂,我四歲前和他有關的那些如今已經模糊了地美好回憶,我甚至懷疑我是否有一個爸爸。
而媽媽的解釋永遠是,他很忙。
這個男人此刻醉醺醺地扯著我的衣服領子,緊緊箍住媽媽的手腕,把我和媽媽拖進了屋子。他松開拉扯著我的手,把自己陷進沙發里,看著媽媽冷笑。
“你清醒點,別當著孩子面鬧。”媽媽哀求道,身上滴答不停地水都沒能隱藏住淚水撲簌簌地掉下來。
我站在衣柜旁邊,努力想把自己藏進陰影里去。我的腿在微微發顫,想蹲下去卻害怕地不敢挪動身體。
桌子旁邊的小魚缸側倒著,水被倒得一干二凈,我每天悉心照料地那條金魚在地上無力地撲騰。這不是第一次發生,我養過的金魚這樣莫名奇妙地死去過好幾只。
我驀地看向媽媽,她發梢還在滴答不停的水滴。
“宋小櫻,你回屋寫作業去吧。”媽媽看向我。
“宋小櫻?哈,真是個笑話。”爸爸一腳踹向媽媽,伴隨著‘砰’的一聲,爸爸發出了刺耳的笑聲。
我瞪大眼睛掩住了口,眼淚奪眶而出。盡管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些,似乎是因為我的過錯。
時間像是靜止了,我的耳朵里只剩下自己急促地吸氣聲。
直到媽媽通紅著眼睛站了起來,走到爸爸面前,語氣平淡,一字一句。
“鬧夠了嗎。”
門被‘咣當’爸爸一聲摔上的時候,我的思維斷線了一秒。一直被我緊緊握在手里的風信子玻璃瓶掉在了地上,四分五裂。
我蹲下來,安靜地收拾著地上的糖渣和玻璃渣。
那條還沒長大的小金魚已經不再掙扎。它就在我面前的十幾厘米處,挺著雪白的肚皮,雙目圓瞪,用一個詭異而熟悉的姿勢戳在地上,已經開始散發出淡淡地、若有若無地腥臭。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帶著我去護城河邊上的糖爺爺,還有河里仰著肚皮曬太陽的鯽魚,那天的太陽不像現在,是晃啊晃的。
他送給我了那么多個糖人,可是唯一的風信子,卻被我弄碎了。
虛脫的媽媽癱軟在椅子上,從包里翻出了五百塊錢:“一會兒自己買點晚飯。我出去一趟。”
我知道,她是去找爸爸。就像我以同樣方式死掉的五條魚一樣,我還會鍥而不舍地買一條新的,裝進那個透明的玻璃魚缸。
她也是。
只是年幼的我還分不清,她是死不透的金魚,還是需要金魚的透明魚缸。
七.
連續幾天,我都在天空尚且熹微發白的時就背著書包離開了家。
生活像是回歸正軌。爸爸沒有露面,媽媽回來留下飯錢,只是我在學校逗留的時間變得更長了,總是早晨第一個到校,放學在教室里寫完作業,耗到最后一個離開。
一切都沒什么不同,只是少了些什么。
直到一個月后,我在校門口看見騎著自行車拿著糖畫的糖爺爺,我才意識到,足足一個月,我都沒有見到過他了。
和幾個時常一起回家的朋友打過招呼,我揚起大大地笑容朝他跑去。
糖爺爺站在那里,沉默著眼神放空,連我走過來也沒有注意到。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
“糖爺爺!”我拉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
他低頭看我,遞給我了一個玻璃瓶,裝著一只格外嬌艷的紅蓮造型糖畫。
“啊,”我接過糖畫,沒來及思索糖爺爺又開始畫紅蓮的事情,突然想起那只碎了的風信子,“上次你送我的風信子,被我不下心打碎了。”
他不著痕跡地抽出握著我的手,揉了揉我的腦袋。像是喃喃自語:“碎了啊,碎了也好。沒事,我這不是又給你帶了一個來嗎。”
沒等我說話,他把我抱上了車后座:“走,爺爺送你回家。”
“哎?可是我和同學約好了一起走啊......喂,糖爺爺!”
他不理我,像一個年輕人那樣自顧自地飛快蹬著自行車。周遭地景物在他飛快地騎速下變換著,從熟悉到陌生。
這不是回家的路。
“我們去哪啊?”
糖爺爺依然沉默著,這已經是我第五次提出同樣的問題了。我甚至已經不期待他的回答,開始期待那個未知的地方。或許是個公園,有著比雪山還大的冰山。
“對不起啊糖爺爺,那個風信子,是因為我爸爸媽媽在家里吵架,我太害怕了才一不小心的掉在地上的......我覺得風信子要比紅蓮好看呢,要么下次你在給我做一個吧。”
“糖爺爺......我爸爸好像很討厭我,雖然他從來沒有說過,但是我還是可以感覺到。”
我的期待在糖爺爺一句‘到了’中全數轟塌,目的地不過是個破落無人的小胡同。
“我們來這干嘛啊?”
糖爺爺背對著我,松開了握著自行車的手。大片地沉默中他回過頭來,用我從沒見過的陌生眼神盯著我。他一步步地走向我,離我那樣近。近得我甚至可以看清他混濁眼白里青紅相間的血絲。
“糖爺爺......”
我的話音戛然而止。他箍住了我的手腕,很用力,用力到那一秒我甚至覺得自己的手腕已經和胳膊分離了。下一秒,校服被扯裂的‘撕拉’聲徹底刺激了我的神經。
恐懼地襲來讓我劇烈掙扎起來。
直到他露出我從未曾見過的猙獰面容,我才意識到,這個從我四歲就出現在我生活中的糖人老人,我叫了他五年糖爺爺,卻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