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麥克白

　　暮色困頓，皇冠大劇院外晃蕩著三名女孩，姑娘們身段妖嬈，嘴啃蘋果，齊膝的粉裙擺迎合著晚風。明日十點莎劇《麥克白》即將公演，今晚英倫劇團正緊鑼密鼓地進行最后一次排練。外灘哥特式高樓捶響了大本鐘，時間是正八點。排練終于結束。寒茹別了男一號Martin、正副導演艾倫兄弟離開劇場，路對面早已候著一輛法拉利。三姑娘紛涌而上，摺起袖管、抹起裙子要簽名。寒茹掏出隨身帶的Pelikan金筆在頭一個皙白的脖頸上簽了名，另一個是在褪去絲襪的大腿上，輪到第三個，她竟恭敬地從腰里別出一張四角見方的銀白硬紙，這正常的舉動在這兵荒馬亂的情景里反倒不正常。寒茹潦草地簽了名字，遂上車逃離。

　　寒茹生于新加坡西海岸，在英國留學十年專業學習戲劇表演，二十四歲加入英倫劇團，隨劇團進行多次世界巡演，足跡遍布東南亞與整個歐洲。如今，她已是紅透天的名角、名利場上的嬌寵。尤其她飾演的麥克白夫人更得到評論界的極致推崇。明日上海的演出，就連戲劇大師賴聲川也執意從臺灣飛來上海，并連夜訂了包廂。這樣炙手可熱的明星自然少不了無數的花邊八卦。有的說她與法國銀行行長拉斯蒂涅有染，有的說她在華盛頓也攪起一灘渾水，議會還秘密彈劾過奧巴馬，更有的說她曾有一子，黑皮膚，男友不知所蹤，南非地區一片嘩然，網絡隨即流出寒茹的性丑聞照片。類似劇情煩不勝舉，不一而足。

　　寒茹泡在酒店浴缸里，哼唱著《麥克白》的插曲，“Vieni！t'affretta！”唱到動情處，“嘩啦”一聲站起，抖動著胸脯為丈夫麥克白登上王位而激動流淚。就在這時，浴室角落傳出動靜，像是嚼碎餅干的細簌聲。寒茹慌不迭地裹了浴巾傾身探看，原是一小窩潮蟲，蜷在一處好似腫脹的黑瘤。她摩挲著起皺的掌紋，取來手機拍下照片，打算立刻傳到Facebook上。看來這家酒店馬上就要捅了大簍子了。寒茹心頭飛上一只花喜鵲吱咕叫嚷，慌亂的敲門聲打亂了她辛勤積攢的好情緒，門底縫里塞進一張卡片，寒茹笑開了嘴，定是什么**的勾當，她要是把這一股腦的丑事全捅到網上，粉絲們會炒得沸沸揚揚，到不了明日，這家酒店鐵定要停業整頓。她滿懷欣喜地舉起手機你，鏡頭里卻是張銀白紙片，上面還有自己蹩腳的簽名。她解了鎖扣拉開門，門外無人，穿風膛呼嘯灌進胸口。更奇怪的是，門外墻根蟄伏了許些黑潮蟲，它們正練成一線，忽悠通向過道盡頭。豈不是要鬧蟲災了？寒茹隨潮蟲而去，跟至緊急出口處，掩蔽的小門“吱呀”打開，門內緊急指示燈隱隱泛出熒光。下到一樓，大廳內一如往常，服務臺前排了長隊在等候辦理入住手續，大堂經理玩著手機四下走動。寒茹只裹了一條浴巾現身，可大廳里的人對她視而不見。她甚至撩開浴巾一角借此吸引眼球，但是人們各自忙活，全然不顧她的存在。酒店旋轉門外，潮蟲匯聚成垅，愈攏愈高，砌成立方體的骨架，骨架間潮蟲們糾纏結痂，密密麻麻，成了只密不透風的黑匣子。寒茹赤腳邁上前，潮蟲墻的罅隙里裂出一道窄門，門內的潮蟲還堆出一排座椅。她在高低不平的椅面上小心坐下，對面的墻縫里伸出一顆頭，頭往前伸帶出了身子，身子由眾多潮蟲組成。潮蟲人走近寒茹，伸出黑乎乎的手掌，掌心的潮蟲在上下攛掇。寒茹遞上去銀白硬紙，上面的名字憑空消失了。潮蟲人捏了紙片一角，留下鏤空的圓孔。寒茹點頭道了謝，潮蟲人折身去檢查墻壁，它掰下車廂上十幾只咽氣的潮蟲，空缺的位置很快填補了。車廂壁修整好，潮蟲人挨著寒茹坐下，潮蟲班車發動了。班車底盤的潮蟲刨出一口渾圓的大洞，兩丈有余，潮蟲車蚯蚓般竄進去。待寒茹尖叫著睜開眼，潮蟲車正浮游在巨幅玻璃上空。潮蟲人望她，又望鏡子說，“我討厭鏡子，鏡子讓人類數量翻了一番。”潮蟲車漏進萬丈深的玻璃里，就像一顆青石蹦進了水面。

　　寒茹醒來后，發現自己正躺在鵝毛絨毯里。四周全無潮蟲的蹤跡，一名侍女端木盆蹀躞走進，道一聲麥克白夫人便在門旁等候。寒茹在戲臺上演了六年麥克白夫人，她能感知她的語言、她的情緒，但是從沒像麥克白夫人那樣生活過。《麥克白》里麥克白夫人只在關鍵時刻出現，她是如何度過那些漫長的夏天、冬日，平日里飲食習慣如何，有甚個人喜好，寒茹全然不知。她當真愿意做一回真正的麥克白夫人。楠木大床、壁爐里噼啪燒旺的干柴、靦腆的侍女、石壁上懸掛的虎皮錚錚發性，這一切都是那么真實，她摸索自己的手掌，掌心沒有褶皺，頭發也干透了。這里是蘇格蘭？國王呢？第幾場戲了？寒茹無法馴服自己狂野的思緒。思量間，門開出一條縫，一把短刀伸進來，刀刃上滴血不止。面部猙獰的男人挨進門，打著趔趄爬到床邊，緊緊抓住麥克白夫人的手“做到了，我做到了。”男人跪下，“我的王后，整個蘇格蘭都是你的了。我也是你的。我們是人上人，再也不用受怕了，他再也殺不死我們，我再也不怕他了。”男人扒開胸膛，從里面提出一顆人頭，正是國王鄧肯，他怒睜著眼，惡恨地盯著麥克白夫人。立在門邊的侍女大聲尖叫，男人提刀上前，偷出另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你什么都沒看到，是不是？”“沒有，將軍我什么都沒看到，麥克白將軍，我這就回鄉下。”“不，你哪也不能去，你記住我這張臉，好好看著。”麥克白摁住她的脖子，抽刀刺進鎖骨，在胸腔里剜出一條通道，侍女斃命倒地，下半身尚在痙攣，麥克白爬到夫人枕前撫摸她的手。

　　都是為了你，你這個賤女人，我的賤女人，我要讓別人為你死，我也要為你死。你躺著不動就這般美，就像月亮一樣。（麥克白抓起夫人的手含進嘴里）我恨不得吃掉你，你的皮肉、骨頭，我一點都不會剩余，我要蘸醬細細品嚼，你的味道多么鮮美。那樣的話，你就在我的體內，任何人也不能奪走你。我的小月亮，我配不上你，我統治了蘇格蘭、統治了整個歐洲，我還是配不上你，你太美了，你是天上的，而我只是個凡人。不過，你現在是王后了，沒有人敢不服從，不，不不，我怎的忘了，（麥克白握拳砸腦袋）還有人，現在不是慶祝的時候，我大意了，還有人（麥克白提起地上的短刀）還有一群人，他們都得死，女巫的預言是對的，我只要按部就班，一步步慢慢來就行。

　　麥克白揣起刀離開屋子。麥克白夫人下床推開窗柩，麥克白站在青石壘成的墻院內，班柯將軍推門進來，臉色陰沉，道出國王駕崩的國殤。麥克白跪下痛哭流涕，班柯將軍叩首相對，麥克白舉起短刀，行將落下。一口白生生的尖刃穿透他的胸口捅出來。麥克白忍著劇痛，橫抹了短刀，班柯將軍的人頭應聲滾落，脖頸處噴出丈把高的鮮血，血沫濺到麥克白額頭上還是溫熱的。大隊人馬破門而入，戰馬高掛的竟是英格蘭的旗幟，為首大將一聲喝令，戰馬分裂兩批，投槍手縱身投出標槍，一一穿透麥克白的胸膛。麥克白感覺陣陣冷風刮進胸膛，一名戰士抽鞭打馬駛入院內，吁聲下馬站在麥克白眼前，他一根根拔掉麥克白胸口的標槍，好似抽出一塊塊琵琶骨。拔盡標槍，戰士摘下頭盔，毫無懸念地，他就是鄧肯的兒子。麥克白哀嚎一聲，仰望窗戶旁的夫人，就像注視一輪月亮。

　　“這么看來，你贏了。”寒茹聽到耳邊吹氣般的聲音。不知何時，竟有人偷摸進她的屋里。來人罩著一身黑披風對地上的死尸、人頭熟視無睹，她望向麥克白說：“這就是叛徒應有的下場。”

　　“他不是叛徒。”寒茹邊打量她邊說，“他是為了我。”

　　“哼，你很美對嗎？我的妹妹。”來人揭下披風，露出癩禿的頭頂，滿臉起了膿皰。

　　“妹妹？”寒茹問。她看著英格蘭士兵把麥克白釘在墻上，遠看去像一張人皮。

　　“你害死了麥克白，你不知道嗎？”女巫把玩手里的潮蟲，“我是第三個，我預言了麥克白的死。而你，是你一手策劃了麥克白的死。”

　　“我？我是他的夫人。怎么可能？”正說著，門外又進來兩個女巫，同樣的裝扮，身體臃腫，落地的披風拖了一層厚實的泥灰。“你們？”寒茹劇院外要簽名的三個女人。

　　“看來你都忘記了，你都活那么久了。”第一個女巫伸出鱷魚皮樣的手掌，在寒茹頭上摸了一把，“麥克白夫人，你其實是第四個巫師。”

　　寒茹望著窗外釘在墻上的麥克白尸體，昏死過去，醒來后赤腳裹著浴巾躺在潮蟲班車里。她全都想起來了，耳邊隱約傳來貓聲，是的，她的一切記憶都是從一只貓開始的。潮蟲班車再度懸在巨鏡上空，潮蟲人說，“我討厭鏡子，因為鏡子里都是真實的，而鏡子外卻不是。”潮蟲班車跳進鏡子里，寒茹從浴缸里驚醒了，水溫尚熱。她手里攥著銀白紙片，紙片一角打了兩處小孔，一窩潮蟲正從浴室里挨著墻根撤退。

　　寒茹穿好衣服，召集劇團里的全班人馬立刻到劇院匯合。她以退出劇團的砝碼威脅正副導演，重新排戲，劇名《麥克白》也要改。副導演說劇名早已公布不能改，寒茹反駁，網上不能改，那就現場改。觀眾來了，再另行通知。

　　翌日，《麥克白》準時公演，劇名換成了《女巫的暗算》，觀眾一片唏噓，倒也沒人離場。燈光就位、音響就位、布景就位，帷幕緩緩拉開，戲劇開演了：

　　第一幕骯臟的街道

　　嘈雜的街道上巫師橫行，他們長相丑陋，彼此謾罵。街道角落蹲著一只臨產的花貓，它已奄奄一息。路過的巫師咒罵著朝它吐口水。花貓蜷腰貓縮在地板上，隨著深夜降臨，花貓產下一個胎兒死去。胎兒自行撕破包衣露出頭見風就長，長成俊俏的姑娘模樣，姑娘靠著好心人接濟勉強活下來。姑娘終日乞討到了初潮的年齡，三名奇丑的女巫來找她，聲稱是她的姐姐。

　　大姐：妹妹，原來你還活著？我以為你同花貓一齊死了。

　　二姐：是啊，你長得可真美，哼？我們的父親犯了通奸罪，巫師長把這個小寡婦變成了貓，想不到她生出來的，不是個貓妖，竟是個美人胚子。

　　三姐：好妹妹，我們是來救你的，跟我們走吧，巫師長還在等我們呢。

　　四妹：巫師長？為甚去哪兒？

　　大姐抓住四妹的手，飛出舞臺。

　　第二幕巫師盛會

　　旁白：人類處死鄉村女巫已有百年歷史，巫師們也在暗中騷擾人類。巫師與人類勢不兩立。可巫師世界里卻出了一個叛徒，他違背作為男巫的諾言想要做人。這名男巫化名麥克白潛入蘇格蘭的軍隊冒充士兵，一路官運亨通，當上了將軍，并借權勢公然與巫師為敵。巫師首領召集眾巫師想對策鏟除這一叛徒。

　　三名女巫攜著妹妹來到巫師盛會。巫師長與眾多有名望的巫師蹲坐一室。

　　巫師長：可有甚法子？

　　巫師們沉默不傳言。

　　三名女巫諫言：要消滅麥克白，直接派人去暗殺，直截了當。

　　巫師長搖頭說：單單消滅他太容易了，最痛苦的毀滅，應該是讓他自我毀滅。與其我們去折磨他，不如讓他自己折磨自己。這才叫人歡喜。

　　眾巫師連連稱贊，個個欽佩巫師長折磨人的高超手段。

　　巫師長：不過，必須有人時刻敦促麥克白，促成他的毀滅。有誰愿意前去？

　　三名女巫推出身后的四妹，巫師長留心觀望小姑娘。

　　大姐：讓她去吧，你看她長得水嫩，打扮一下倒也個美人，就讓她做了麥克白的妻子，暗中逼死麥克白。

　　巫師長仔細打量小姑娘：你豈不是貓所生的崽兒？

　　二姐：是啊，您倒是忘了我那多情的父親，還是您替我們做主，把小寡婦變成一只貓，誰知道，這只貓肚里懷了這么個物什。

　　巫師長：那好，這位麥克白夫人，要是能逼死麥克白，我便證明你清白，可成為正統女巫。可是……如若你漏了馬腳，你必當一死。你三位姐姐就在暗中助你。

　　四姐妹鞠躬行禮離去。

　　第三幕露天溫泉

　　旁白：麥克白將軍行軍勞頓，在國王城堡五十余里處的一片樹林歇軍休息。侍從告訴將軍，樹林附近有一處天然溫泉，愿意引將軍前去泡泡身子解解乏。麥克白遂往。果有一處溫泉水，翻滾冒著熱氣。麥克白將軍卸掉鎧甲，褪去衣褲，將要跳入泉水。卻看到溫泉盡頭岸灘上有一女子。他呵退侍從躲在樹后觀賞。女子披著長發伏在水岸邊。

　　麥克白不禁踏進水潭：美人？

　　女子鯉魚般縮進水里，隱遁不見了。麥克白潛入泉中撥水去尋，只看到一條長長的白練在水中翻攪，麥克白全然不顧，整個抱起來。那條長練里漸顯出人形，皮膚若月光般寒冷，眼眸里盛著一汪寒水，好似一口深井。

　　麥克白：跟我走，做我夫人吧。

　　女子：你可是王？你要是國王，我就跟你走，只有國王才配的上我。

　　女子掙脫了胳膊浮游進水里，在麥克白周遭游走。麥克白沉思不說話。

　　女子：這么說，你不是王嘍。

　　女子游遠消失了。

　　麥克白：不，我是王，我就是蘇格蘭的國王。我發誓，只待明日，我便是國王，而你必然是王后。你太美了，如果再也見不到你，我寧愿摳瞎自己的眼睛。你跟我回城堡，明日，明日我就是蘇格蘭的王。

　　女子探出身子：好啊，那我給國王穿衣吧。

　　麥克白爬上岸，抽衣裹了女子。

　　第四幕赴死之軀

　　旁白：麥克白殺害國王，將軍班柯前來城堡誅殺麥克白，王子向英格蘭王國求救，三路大軍包圍了麥克白城堡。麥克白被釘死在自家墻壁上。

　　麥克白夫人款款下了臺階，徑至丈夫跟前，他們才做了有一夜夫妻，今朝丈夫就死了。麥克白的手掌、腳掌、鎖骨、腦門上扎進三指長的鐵釘，她撫摸著丈夫身上的七處鐵釘，渾身顫抖。

　　麥克白夫人墮下眼淚：你不過是個懦弱而又無能的人。

　　麥克白夫人親吻了丈夫的面頰，拔出袖口里隱藏的匕首，對準自己的胸膛猛刺下去。她抱著麥克白一同死去。

　　故事結束了，舞臺下嘻嘩一片掌聲。演員、正副導演登臺謝幕，只有麥克白夫人還躺在地上。“寒茹？”飾演麥克白的Martin喊道。正副導演趕緊去扶，寒茹面無血色已然死去。她身下有幾顆潮蟲在肆意爬走。臺下三位身段妖嬈的姑娘，正拍手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