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堂霧氣騰騰,只看清一顆人頭飄在浴池水面。悶頭紅褐色的木盒里裝了四把小銅鎖,這表明他掙了四個人的搓澡錢。他貼墻坐在叢叢水霧里,安靜呼吸、不動聲色。手掌老皮泡了一天水又起皺了,他忍不住去揉捏,這是他從業十二年以來養成的惡習,就算非同尋常的今天,他也改不了。八點半,給最后一位客人搓完背便可回家了。他一想到回家,眉頭緊成銅鎖,揉捏老皮的力道也重了。
池中央“嘩啦”立起一個人,這就是他等候的那位客人,他身上的皮肉泡得緋紅,這個節骨眼搓澡最好不過,再久一點顏色就過熟,搓起來會有針刺的麻感。悶頭攤開木盒里的家伙什,兩片搓澡巾,一破一新,除此之外,還有一把剃刀,這是給客人刮胡茬子的。他們沒有打照面,也沒必要說客套話,畢竟只是搓澡與被搓的關系,況且這霧氣正四處填塞。客人劈腿騎在搓澡板上,悶頭看著客人屁股溝上的紫色胎記,手里的活計遲疑了。為了再次看到這塊胎記,他整整等了兩個月,而今天這個時候,他顯然有些不耐煩了。
兩個月前,屋里傳出“呼哧呼哧”的聲響,他挑開一條門縫,那塊紫色胎記在空中上下顛簸,花巧正嬌滴滴地呻吟著,抓緊床單使出全勁迎合,遠比往日花在悶頭身上的勁頭更足、更猛。悶頭輕輕闔上門,端來條凳,坐在門口等候。他最擅長的就是等。
兩人辦酒席時,花巧是李集街上最大的美人,家里經營女裝生意,錢多得海了去。而悶頭剛從鄉下大嶺莊搬來,人矮墩、干瘦,活脫脫一只馬猴。唯獨的優點便是老實本分,老實本分得全無理由,所以這倒插門的女婿他愿意當,所以他有了漂亮老婆,有了不少存款,還是愿意在澡堂搓澡。女裝店生意自然得花巧站柜臺,攬生意。
花巧第八次偷腥的那個晚上,悶頭坐在門外偷聽的**行為讓花巧惡心,她寧愿丈夫踹門進來,當一回真正的男人,也不愿他懦弱得只敢偷聽。花巧朝他臉上啐了吐沫星子,悶頭不說什么,只管**衣服**等花巧。在悶頭的邏輯世界里,他抓住花巧的把柄,花巧理應補償他一次。這合情合理,也是慣例,他大半個月沒粘過葷腥了。花巧一面罵他是**,是窩囊廢,一面解下文胸的一排暗扣。
“你個*種。”花巧說,“凡是女人,看到你這副模樣,誰想跟你弄那事兒?”悶頭滑進被窩抱花巧的腿。
“滾開,說過多少遍,不許往下摸。你還真高攀了,”花巧推翻悶頭,“你高攀得起嗎?要不是他弄大我肚子,你算什么狗東西?李集街上想跟我鉆被窩的,可是一條街的人。”
一提到“他”,悶頭全沒了興致。所有好事都是叫第三人稱給壞的,“你”、“我”之間,非多一個“他”,還是第一個“他”,往后領家里玩的男人,悶頭裝瞎沒看見,但是用第一個來說事就碰了他的原則。那第一個是馬戲團里的領班,會吊環,也能走鋼絲,小腹上的肌肉一塊一塊,刀切似得,屁股也緊致得極好。他就跟花巧黏了大半個月,搞大肚子后,他理所應當地跟戲班子去了下一個集市。家里為了掩丑,慌忙找個老實人充了女婿。
這空檔,悶頭握住剃刀,割向客人翻滾的喉嚨,可下手時卻遲疑了,他放下剃刀,莊嚴地套上嶄新的搓澡巾。他從腳開始搓起,每個腳丫深處都搓到位了,泥卷從澡巾上頻頻滾落,沿股溝上行,在寬廣的背脊上悶頭展開手腳,使出渾身力氣,泥垢卷起彈丸大小,客人舒服地哼哼著,仿佛撫摸他的不是悶頭,而是悶頭的老婆。悶頭抬起客人調了個兒,舀熱水沖了全身,霧氣中,兩腿間那坨肉物隱現出一團朦朧黑。悶頭遲疑了,竟放松了眼下的活計。兩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正是這肉物在作祟。悶頭集中注意力,因為這是他最后一次給人搓背了。他繼續上行,在男人胸口處又扒下兩卷黑灰,接著是脖頸。男人閉著眼,就像案板上的一扇豬肉。悶頭繞著脖子搓了一圈,這一圈耗費了他一生的力氣。他拿起肥皂,在男人脖子、下巴上打了厚厚一層泡沫,男人的眼睛還是閉著,悶頭掰開剃刀,摁住男人的臉,往泡沫深處輕輕劃了一圈。男人的腿彈踢幾下就消停了。他又在兩腿間剜出一個洞,他抓起剜下的肉物投進木盒。
客人搓完澡了,悶頭收回剃刀,撣撣搓澡巾,扶坐起客人,架著他走進泡澡池,男人的皮膚光滑、細膩,只有脖子上紅殷殷的肥皂泡還沒有褪去。客人安靜地坐在熱水里,只留一顆頭浮在水面。
悶頭收拾了剃刀、搓澡巾,把搓澡工們共用的肥皂放進胰架。夾著木盒離開澡堂前,他回頭看了一眼,客人端正地坐著,身體浸泡在一汪鮮紅的熱水里。下到一樓,悶頭在服務臺前換掉四把銅鎖,拿回今天的六十塊錢。他一張張數了紙票,順手取了柜臺上的礦泉水。
出了大門,他徑直走向浴室后頭的鍋爐,老黑頭正往鍋爐里鏟煤,釘在鍋爐邊上的溫度計指著35的位置。悶頭遞給老黑頭一瓶礦泉水,老黑頭鏟了一下午的煤球,嘴里正干渴。他一口喝干了整瓶水,老黑頭道了謝,繼續干活。悶頭站在一邊靜靜等著,前面說過了,他最擅長的就是等。老黑頭鏟了五锨,尿脬就漲了。他把鐵锨交給悶頭,去了二十米外的公廁。悶頭不慌不忙地走到鍋爐前,重新調整了預設溫度,他往鍋爐里又添了三大塊煤球。他抬頭望向二樓浴室的窗戶,直到聞見香噴噴的肉味才肯離去。
悶頭沒有回家,而是走進街邊的禮品店,買了精美的包裝盒,還要了一根免費的紅色彩帶。他準備回到家里,把木盒里的肉物移進包裝盒,再用彩帶系出一個好看的蝴蝶結,他打算花上一個小時來細心制作,因為這是他結婚以來,送給花巧的第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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