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逐
文/米玉雯
北京的天氣越發壞了。
霧霾和狂風沙塵都在毫不退讓的爭奪這座城市的領導權,布滿歲月痕跡的窗戶在呼嘯地風聲中搖搖欲墜,不住發出刺耳‘刺啦’聲。曹凱正在一臉不耐煩地指使應莎莎想辦法關嚴那扇令人心煩的窗戶。
我厭惡地合上了眼,曹凱從來不是個令人滿意的女婿。好吃懶做、貪得無厭、窮的叮當響還有一身惡習,他那張臉讓我萌生不出一個好的形容詞。不過,他和我的女兒也算相配,都不是什么好東西。想到這兒我不自覺得‘哼哼’冷笑了兩聲。
“老不死的瞎哼哼什么。”莎莎并未刻意降低音量的嘟噥傳入了我的耳朵。
“應莎莎你要不會說話就別說,這是咱爸。”應倫一手端著藥和水,一手半強迫的把我拉著坐起身。“爸,起來吃藥。”
我并不愿意吃藥。如果是應莎莎或者曹凱遞來的藥,我也許會磨嘰上幾個小時,或者干脆把藥偷偷丟掉。但我無法對應倫說不。
——盡管他是我兒子。
也許是他在我記憶中永遠保持解說和命令的句式總是讓我身不由己的下意識服從,也許是因為我已經老到喪失了拒絕他的勇氣。
是的,我又老又衰弱。
兩個月前我在廚房給自己煮方便面,熱氣騰騰的香噴折磨著我的饑腸轆轆。可是當我端起鍋準備把面倒進碗里時,手仿佛不是我的,它不顧我的強烈意愿自己無力地垂了下去。滾燙方便面灑了一地。我還沒來及心疼剛煮好的方便面,自己也在一陣眩暈中跪在了地上。
真奇怪,我并沒有燙傷,也許是松弛皮膚上密布的皺褶幫了我。正巧回到家的應倫扛起我來去了醫院,胃里一個不小的陰影讓應倫和應莎莎兩人膛目結舌后紅了眼眶。
可憐的孩子,我感動之余感嘆。在此之前我的人生安逸并且無趣,沒有工作每天只是在市中心享受眾人喧囂我獨靜。父母并不太管我,只是給我一口飯吃,后來他們死去,沒有留下一分錢,我以為自己在中年的時候終于不得不去工作了。但爸爸有兩套市中心的房子,我住著一套,賣掉了一套——世道不一樣了,這已經居住了數十年的房子也有人搶著花大價錢來買。我雖然不上進,但還懂得節儉,也沒什么惡習,所以靠著那一套房子錢就這么活到了現在,其實再活十幾年也不是什么難事。但應倫和應莎莎的媽媽死的很早,應倫尚好,有自己的工作,盡管只是個最底層的公司職員并且一分錢沒給過我。應莎莎就糟透了,好不容易交錢上了大學,還因為被曹凱那小子搞大肚子肄了業。懷著七個月的身孕跑到夜店玩了兩宿流了產,之后兩個無業游民就恬不知恥的住在我家蹭吃蹭喝。這兩個孩子平時雖然時常忤逆我,雖然我看見他們時常會恨得牙癢癢,但此刻我想自己應該拿出做父親的氣魄。
明確的表示自己不會接受治療,只要兒女環繞膝下的度過生命最后一段就滿足了。聞言應莎莎啊一聲后率先恢復了燦爛,眉開眼笑的打電話給曹凱報喜去了。應倫仍然面無表情,我只看見他側了臉長長舒了口氣。
——可憐的我。
從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沒有離開這張死過我爸爸、媽媽和我老婆的床。我知道,自己終有一天也會死在這張床上,像他們一樣。
我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可我病到已經記不清他們兒時的樣子。
好像我們初次謀面,他就是叫著我‘爸爸’的年輕職員一樣。我和應倫這樣說起時,他不屑一顧的說我真是太老了。而我和應莎莎說起我對她的記憶只剩下那個違背我意愿嫁給曹凱的混蛋姑娘時,她冷笑著回擊我。我對你僅剩的印象就是老不死三個字。
無論如何,不情不愿也好他們依然在為我端茶倒水。我老了卻還沒有糊涂,我知道他們才不是什么刀子嘴豆腐心。他們不過是都在惦記著我這間在市中心的老房子罷了。
狂風敗下陣來,留下沙塵和霧霾分享這座城市和任意宰割的人類。窗外的天是昏暗的黃色,像是小孩兒尿濕的床單。
吃過藥后從身體里面涌來的惡心感讓我不住干嘔,劇烈的咳嗽讓我有些神志不清。模糊的碎片在我腦海里像是摩擦起靜電般向著對的那部分飛去,嘩啦啦的整理響聲中,我又一次看見了那些曾讓我喜悅讓我悲傷,如今無一不被時間洪流所帶走的畫面。
那都是些年代久遠的事了。
我的爸爸死在了他一生熱愛的百家樂臺子上,尸體被丟到我們家門口時隨之而來的還有一群不知是真是假的債主——我的爸爸當然欠了錢,哪個賭徒不欠錢。但是否欠了這么多人,是否欠了這些人口中的那些錢,我和媽媽這種孤兒寡母自然無權決定。他們推搡熙攘地沖進我家,媽媽試圖用單薄的身軀做些無謂反抗,而我因為驚懼瑟縮在墻角大氣也不敢出,只是默默地看著他們連摔帶拿破壞了家里的全部物什。很快,他們和進來時一樣再次潮涌而出,有幾個人還回頭看了看一片狼藉的屋子,露出滿意的笑容。
我哭著問媽媽,為什么沒有人來幫我們?她嘆口氣說,因為我們是弱者。
難道不是弱者才應該被幫助嗎?雖然疑惑不已,但我并未繼續追問。年幼的我已經懂得,這是我長大過程中一定會經歷的‘社會體制’。
原本尚且算得上溫馨的家就這樣被毀之一旦,只留下撫摸墻壁怔仲垂淚的媽媽,眼淚留了過多而痛到睜不開眼睛的我。還有已經冰涼僵硬的我爸爸。
那天是我第一次見識到人性初露端倪。在一群無恥墮落的小流氓地趁火打劫下,在我尚且壯年的賭徒爸爸尸體旁,沒有美好,沒有溫暖。
我以為這就是全部了。
后來我上了學,有了喜歡的女孩。上帝眷顧,巧合之中我發現她就住在離我家一個街區遠的小院里。
我們在一起了,我對她發誓我愛她,我會和她永遠在一起,她美好如天使般的笑顏從此只為我一人綻放。每天放學我們手拉手一起回家,早上早起半個小時接她一起去上學,有時候她也會給我帶一份牛奶,就連在課堂上她也時常向盯著她出神的我回眸一笑。
——我發誓這一切在我腦海中的想象里是那么栩栩如生。
每天放學后我跟在她后面十米的地方,她回家的步伐時而悠閑時而緊張,馬尾辮有節奏的一甩一甩,目送著她進了自己家的房門,我才會轉身回家。這條路總是短暫的讓我扼腕嗟嘆,但并沒關系,第二天早上我可以早早地站在她家附近的早點鋪旁邊,等待她的出門。這樣的日子過了大半年,我們從未說過話,我也從未靠近過她,但并不影響我跟在她身后的快樂,和我愛她。
現實總是不盡人意嘛,我這樣安慰自己。
那天回家路上她突然跑了起來,我下意識跟在她身后大步跑起來,卻不想她猝不及防地停下了步伐,然后轉身看向無處遁形的我。
“你是廣播里那個變態殺人狂嗎?”她板著小小的臉問我。
我從沒有離她這么近過,她被冬天寒風揚起的圍巾幾乎要碰到我的臉。緊張讓我說不出話來,有些慌張地擺了擺手,我把頭搖的像撥浪鼓。
撲哧一聲,她笑了起來,眼角微微挑起,嘴唇還在抿著。笑的比春暖花開還要漂亮:“我認識你,你和我是一個學校的,是不是?”沒給我回答的機會,她又繼續說,“既然你不是變態殺人狂,你為什么要跟著我?”
她狡黠地眨了眨眼,把臉湊近無言的我:“莫非是......你在保護我嗎?”
我愣了愣,然后用力的點了點頭。
她像是聽到了好笑的事情一樣轉身跑了起來。咯咯地笑著,臉紅撲撲地,像是凍的,也像是因為我的點頭。
——我會保護你的。
這是我給初戀女孩兒無聲的承諾。
我的幻想又真切了一些,因為她主動和我的交談,因為我們之間的承諾,我不曾想到從那天到我的幻想全部夭折,僅僅兩個星期,還沒有我們不交談的日子十分之一長。
那天我如常地走在她身后,不遠不近。看著她買了一塊小蛋糕,吃了一口以后裝回了盒里,走了幾步又拿出來吃一口,重復幾次后她拿出蛋糕的手開始變得猶豫。猜測著她不舍和饞嘴斗爭的表情我不自覺的笑起來,摸了摸兜里僅有的十幾個硬幣,掉頭跑向了蛋糕店。當我捧著蛋糕追上她的時候,那個身高體壯帶著頭套的成年男人正捂著她的嘴把她往小暗巷里拖。
——你是廣播里的變態殺人狂嗎?
——你在保護我嗎?
那個她舍不得吃的蛋糕像她清脆悅耳的聲音一樣,掉在了地上,摔了個稀巴爛。我本是打算沖上去的,盡管我猶豫了幾秒衡量自己弱小的身板和那個變態殺人狂的差距。但她絕望地眼神看向我時,我真的準備沖上去救她了,但那一刻我被一只柔軟的手捂住嘴拖進了角落的水泥管子后面。起初我以為那只手來自于我內心的膽怯,于是我劇烈的掙扎起來,然后我聽見了我媽媽壓抑的訓斥聲。
“別犯傻!我們三個人加起來也打不過這樣一個高大的男人的。”
“可是......”
就在我說可是的工夫,暗巷里傳來了一聲悶響。我聽見她衣服撕裂的聲音,還有一聲聲規律撞擊聲。
很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那天,在那個猥瑣的水泥管子后面,我被自己媽媽捂著嘴,只隔了一棟墻,從頭到尾清晰地聽完了一個變態殺人狂**我初戀的全過程。
準確些說,是**初戀尸體的全過程。
懵然地被媽媽從水泥管子后面拉扯離開時,我忍不住朝重歸寂靜的暗巷回了回頭。盡管天色已經黯淡,我依稀辨認出那條橫在路中央的,那個穿著我所熟悉小紅鞋的,似乎是她已經分離主體的一條腿。
我發了瘋一般拼命跑起來,凜冽刺骨的風灌滿我不自覺張大的嘴,連帶著喉嚨都生澀的痛了起來。媽媽在后面拉住了我,我想問她為什么卻發不出任何一個音節。
——為什么弱者活該得不到幫助。
——為什么我們見死不救。
媽媽少有面色嚴峻,她看向遠方眼神空洞卻閃爍著恐懼:“那個人,就像這個世界上數不盡的殺人狂**犯一樣,他會得到關于他最嚴厲的懲罰——放逐。那是這個世界最為可怕的刑法,不是偷雞摸狗被萬蟻噬心,也不是**被熱鐵烙身。他將被永遠驅逐出我們的世界,放逐到一個可怕至極的地方,一個沒有人愿意去的地方。”她頓了頓凝視我,聲音不容置喙。“但這并不是我們可以左右的,起碼并不是你現在可以左右的。就像那個女孩的死,也不是你可以拯救的。”
“爸?醒醒!”應倫的聲音在我耳旁炸雷般響了起來。“你哭了?”
哦,我竟哭了嗎。我很快察覺到,因為臉上密布的皺褶,眼淚都不能很好的滑落。我想我哭的一定丑極了。
“你做夢了嗎?夢見了什么,哭的這么傷心。”應倫又遞給我了一杯溫水和幾粒花花綠綠的藥丸。我明明才吃完藥不久。
“并不是夢。我想起了我小時候的一些事,和你奶奶。”
我話音剛落,應莎莎隨之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她笑的花枝亂顫以至于話都開始說不利落:“哈哈哈,你連我和應倫都快記不得......竟然還記得死了快三十年的老太太!可真是病的不輕。”
應倫臉色陰郁了些,他像是瞪了應莎莎一眼。
我本想用又不知是去*去*的曹凱譏諷一下尚且笑得出的應莎莎,可是手里的藥提醒我自己不再年青、亦不再身強力壯。再過不了許久,無論他們多么不堪、多么忤逆、多么不懂得該如何做人,我都無可置喙。想到我這一生幾乎什么都不曾有權左右,無論是曾經的那個女孩兒,還是我的兒女,甚至就連我自己。
我有些悲傷,倒不至于愴地呼天老淚縱橫,只是胸口有些酸酸地悶,沒了氣力。
“應倫,扶我起來去天壇看看吧。”我記得上一次去天壇,還是五年前,我還能夠支配自己的身體,比劃兩下太極拳。
應倫久久沒有回應,半晌,他看向窗外:“你這身子骨就別想一出是一出了。空氣太差,電視里都說不宜出行了。況且,現在天壇也不比從前,一張門票都夠一天飯錢了。”
我轉頭看向盯著電視夸張大笑的應莎莎,不再強求。
她的笑容在和她活成一樣境地的人之中,一定是最頻繁最真心的,我想或許是因為她有些神經質。
當年紀大到已經無法對未來抱有絲毫幻想時,人開始越發頻繁地想起從前的事,一點一滴的微末細節,一句話,還有一個動作。
我想起了越來越多在久遠從前真實存在過的事,從牙牙學語,到少年,到青年,然后在中年部分戛然而止。
那之后的,也沒什么可懷念。
我的媽媽死了,從面包房走出來后被一輛時速高達一百五十邁的名貴汽車撞死了。她被車撞死時,我正在和一個搶包的歹徒進行殊死搏斗。搶包的歹徒高我一頭,帶著深顏色的墨鏡,發型像是剛剛在理發店做好,高高立起的老板頭沒有一罐發膠和高超技術顯然難以做到。他很在意自己的發型,搶著包也盡量讓自己不大幅度挪動腦袋,正因為如此,他靈活性比我差得多。我緊緊抓住包細長的帶子,左躲右閃著他手里在陽光照射下泛著光的匕首,饒是如此,也幾次被堪堪刺中。
周圍圍觀的人并不太多,大家都很忙,形色匆匆。只有一個漂亮的黑色長發姑娘和幾個叼著根兒冰棍的閑散少年在旁邊看的饒有趣味。我想他們并未出手幫忙,是因為還沒有分清誰是弱者。這對于我來說是個好消息,但我手無寸鐵只能一味躲閃,早晚會變成弱者。
于是我一邊躲閃著他熠熠生輝的刀光瓊影,一邊在兜里摸索著能夠為我所用的武器。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如愿的找到了一個打火機。打火機當然不能幫我勇猛地打敗他,可是燙的他松開握著那柄閃閃發亮的匕首已經足夠了。
匕首和地面的碰撞發出不算清脆的聲響,似乎提醒了周圍少年們誰是弱者。
他們蜂擁而上,那柄原本屬于歹徒的匕首不知被誰拾起物歸原主,沒入了他的胸腔。我仍然抓著書包帶子,看著倒在血泊里的歹徒。墨鏡從他臉上滑落碎成了幾片,也被當作武器刮花了他的臉,剛剛的發型已經在拳打腳踢中不見蹤影,我想幸好他已經死去,不然一定會很心疼。
第一次被當作強者得到幫助讓我有些得意忘形,以至于沒注意呼嘯而來的制服人員。當我注意到的時候,少年們已經如鳥獸散了,只剩下我和漂亮的黑色長發姑娘站在歹徒血人一般尸體兩側面面相覷。
制服人員也帶著墨鏡,可能是看不見臉比較容易保持神秘性。我并不是第一次見到制服人員,他們辦事很有效率,菜市場兩個老太太吵架時總會對他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小時候我覺得盡管戴著墨鏡,他們也很是親切。
“這是誰的包?”
在我清晰并且有邏輯有條理的記憶里,那天他們只問了這一句話。
漂亮的長發女孩兒搶著回答說:“是我的!是我的包。”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并且伸出手把包遞還給了她。可惜她還沒來及的伸手接過,幾個制服人員說了句‘現在知道還了?晚了。’然后就齊心協力地把我制服了。
是的,包不是我的,而我這么奮不顧身拼盡全力的幫助這個漂亮的黑發女孩兒搶包,不過是因為她長得,真的很像那個我給過承諾的小姑娘。
這個理由足夠讓我在大街上出手相助,卻顯然不足以讓制服們相信這是我見義勇為的理由。其實我有些理解他們,畢竟,在冷漠和仇恨組成空氣粒子的世界,無聊至極到肯在大街上見義勇為的人,可比暴力兇悍的歹徒稀罕多了。
——或者說,他們不是不相信有見義勇為的人,而是不相信見義勇為的人獲得了最后的勝利。
制服們不僅辦事效率高,故事構思能力更是一流。他們在押送我回治安所的路上,重新編排了一個全新的故事。
故事里我成為了一個身手矯健殺人如麻的搶劫犯。先搶了姑娘的包,然后召集手下三下五除二解決了試圖幫助姑娘搶回包的好心人,還嫌不解氣的把好心人尸體劃了個稀巴爛。
坐在車里我簡直要為幾個大哥的想象力而起立鼓掌了。還沒來及站起來,我就被強制的摁了下去。
罪狀又多一條,逃逸未遂,試圖襲警。
“這都是誤會啊。”在被關到了一處除了慘白沒有其他顏色房間后,濃烈刺鼻的藥水味讓我終于意識到了什么。“我有證人啊,你不相信我說的可以去問問那個被搶包姑娘啊!”
那個想象力最為超群主導著完成了整個故事的制服回頭看了看我,摘下了墨鏡:“姑娘說她太害怕了,包被誰搶走的根本沒注意,現在已經回家了。哦對,她還說你尾隨了她兩條街,拜托我們務必嚴懲壞人。”
看著他的臉,回憶中的我有些恍惚。明明是初次見面,我卻覺得如此熟悉,不是幼年曾謀面的熟悉,倒像是日日瞧見一般。
應倫,是應倫。
意志重新回到我身上的時候,才發覺自己已驚出一身冷汗,因為我兒子的臉出現在了我年青時回憶中。
胳膊支著腦袋略略的有些麻木,我彎曲了幾下胳膊,翻了個身。身下久經歲月蹉跎的床板發出不堪負重的‘吱吱呀呀’聲。有些東西電光石火間在我腦海里出現,然后不曾停留的消失了。我想捕捉,卻了無門道。
應倫推門走了進來,一如既往的給我遞上藥和水。
我略略坐起身來,接藥的時候便有些躊躇。應倫倒是揣著心事般地很有些心不在焉,半晌,接過我遞回去的空水杯就徑直出了房門。
我攥著藥丸的手心有些冒汗,一時間該把藥丸藏在哪的緊張讓我忘卻了剛剛回憶里有些蹊蹺的撞臉。
“爸。”應倫拿著空水杯折了回來。我一顫,以為他發現了什么,慌亂中我把藥丸藏進了枕頭下面。“你......你也沒張像樣些的照片,從前的照片倒是有些,也都不太清晰。這幾天去照一張吧。”
我吁了口氣,這個時候叫我照的也只能是遺像了吧。我調整好表情正準備應下來,剛才電光石火般逝去的念頭再度重新回到我的腦海。
明明已經犯下重罪出獄無望,又父母雙亡的我,是怎么繼承到這間房產,又在這里過完這死水無瀾的一生。
媽媽。
就在我身下床鋪上死去的女人,她的遺像就擺在隔壁屋子里。匆匆叫應倫拿了遺像來,盡管不明所以,應倫還是照辦了。我有些喘不上氣來,夾雜著激動和不安,我想我在等待證明些什么。
不出所料,遺像上的女人是和我回憶中截然不同的臉。
我自然知道自己不是老到已經神經錯亂出現臆想癥。我意識到,混沌了一輩子的一切,也是時候清晰。
那間彌漫著濃重藥水味的慘白房間只剩下了我一個人。而我被數不盡的悲傷沖擊的昏頭漲腦。
——因為永遠得不到幫助,永遠得不到眷顧的短暫一生。
沒有人相信我幫助了漂亮的黑發女孩,黑發女孩兒也不再露面。我本想讓媽媽雇個好些的律師為我減輕刑罰,卻得知我的媽媽在我和搶包歹徒搏斗時就已橫尸大街。
而我,這個幫助了那個女的自封英雄,也在巧舌如簧文思敏捷的應倫臉制服的幫助下,被判處了最高的刑法。讓我已死去的媽媽在我少年時就談之色變,視為世上懲罰最兇惡的人最可怖的刑罰。
放逐。
行刑那天是春末,涼的不那么刺骨,暖的也沒那么熬人,天藍的讓我睜不開眼睛。三個墨鏡制服押著我走出那間已經關了我三個月的房間,和這個地方做最后告別。熹微的陽光格外柔和,我直視著它,直到眼睛有些酸脹。
放逐之地的太陽,想必不會是這一個了吧。
再次回到了那間慘白的房間,我已平靜下來。行刑的是那個應倫臉的制服,他依然沒帶著墨鏡。
“我還會回到這里嗎?”
“放逐之地,有去無回。”他沒有表情地說著,把淺銅色的鋼鐵被烙在了我的太陽穴上。
一陣連綿地劇烈疼痛過后,我失去了意識。
狂風終于歇息,那扇老舊的窗戶也不再發出令人厭煩的聲響。窗外灰蒙蒙的,也算取代昏黃有了些新氣象。
我聽見應莎莎正大聲的埋怨應倫:“都是你不盯著這個老不死的吃藥!這下他直接死了,我們找誰要遺囑去?這房子你一點都甭想要!”
應倫終于不再是那不動聲色的冰塊臉,他瘋狂的搖著這張破舊的床,嘴里殷切地呼喚著:“爸!你說句話啊!你可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這房子究竟歸誰啊?”
他也被放逐了啊,竟然還成了我的兒子。
不知是個什么樣的罪名,徇私舞弊?
身體撕裂般地痛楚,我卻難得的平和,甚至很有些舒暢。慢慢地呼出了一口濁氣,我最后打量了一眼在我床邊吵得不可開交的曹凱應倫三人,然后緩緩闔上了眼。
哪有什么房子,不過是罪人的囹圄。而我,在沒有什么時候比此刻更明白了。
我帶著被加冕的厚重罪孽,被放逐到這曾經讓我母親談虎色變的地方接受這悠久冗長的懲罰。
如今我刑期已滿,才終于意識到這罪愆再無洗凈之時。
本站所收錄所有玄幻小說、言情小說、都市小說及其它各類小說作品、小說評論均屬其個人行為,不代表本站立場
Copyright © 2011-2021 云文學網 All Rights Reserved 上海市作家協會 版權所有 上海作家俱樂部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