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謊言家
文/米玉雯
孤獨是一座花園,但其中只有一棵樹。
絕望長著手指,但它只能抓住死去的蝴蝶。
太陽即使在憂愁的時候,也要披上光明的衣裳。
死亡來自背后,即使它看上去來自前方。
前方——
周圍剎那間暗了下來,我不自覺得用力握緊了手中的可樂杯。這種被黑暗包圍的感覺,恐慌而富有——安全感。
大屏幕亮起來,凄凄冷冷的‘W區Q號’幾個字顯示了在努力驚悚的深邃背景上。
夜場加上又是已經上映很久口碑差極的冷門電影,猩紅色的座位上只有遠處幾個零零散散看不清臉的輪廓。
懷里的爆米花散發著甜香。我放好可樂和爆米花,找了個舒服姿勢蜷縮起來,攤開沒看完的詩集。這是我最喜歡的時刻。
初中畢業后我養成了有空來電影院看書的習慣,其中尤其喜歡恐怖電影。起初還會被恐怖電影里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嚇到,現在習慣后連爆炸聲我也可以自動屏蔽掉。沒什么特殊理由,只是在這種環境里我更容易進入情緒,更容易看下去書。
雖然有那么點不太正常,但還遠夠不上怪胎的水準。
電影很快結束,保潔大媽過來叫我離開的時候,片尾花絮也已經播完。我起身穿上外衣,戴上帽子、圍巾和口罩。然后手忙腳亂地收拾占用了三把椅子的詩集,可樂,還有沒動過的爆米花。
抬頭的一剎那,我清晰地看見了保潔大媽擺在臉上的不耐煩,和眼底的厭惡。
作為這個世界上生物鏈頂端的人類,我覺得落荒而逃的自己很像一只老鼠。
樓道里面一如既往漆黑,老舊的燈泡年久失修,物業每月按平米收錢卻幾年換不了一個好燈泡。
鄰居家老太太養得那條討厭的小狗聽見聲響聲嘶力竭地狂吠起來。
我摸索出鑰匙打開門,隨手抱起迎上來囝仔——我的同居室友,一只純白色的,混血貓。他縮在我懷里,朝那條瘋狗狂吠的方向呲牙咧嘴地喵嗚表達憤怒。我準備關上門,夜光鐘表映入我的眼簾,已經快到凌晨一點了。
我輕咬下唇改變了主意,隨手拿起一個貓零食堵住囝仔的嘴,把門留了一條細細的縫,用人類耳朵難以聽見的分貝,輕輕地,一下一下地撥弄門把手。
我在心里默數著秒數。不多不少三分鐘,囝仔剛好吃完一根貓條。
我聽見對門悉悉索索地摸索著門鎖,那個中年婦女開門的聲音比我想象中還要巨大,輕而易舉地遮蓋了我小心翼翼得關門聲。
“你們家人都死絕了啊不管狗?這都幾點了狗還沒完沒了的叫!教養和素質都喂狗了是不是?都是些有人生沒人養的東西......”女人的叫罵聲越來越難聽,我盯準了老太太忍無可忍終于睡意朦朧打開門回罵時,撥通了110。
半夜被打擾因而怒火中燒的警察只是簡單了解情況后,就拎著老太太只拿來當玩偶絕舍不得花錢辦證的小狗離開了。
樓道回歸安靜。
我嘆口氣抱緊了囝仔,其實誰愿意這樣做,畢竟那臨走還在嚎叫的狗很是無辜。
1.優等生
毋庸置疑,我是一個優等生。
這一點從我第一次踏進幼兒園的大門那天就不遺余力地開始證明了。那些我名字下面滿滿當當貼滿的小紅花,已經無處可蓋的小印章,小班時候會背乘法表,中班時候會背出師表,大班時候我已經看完全部圖畫版四大名著了。后來上了小學,我是班長,成績永遠排在年級前三。可以帶隊標了以后,我是第一個中隊長,第一個大隊委。廣博主持,班會主持,升旗儀式主持,不過都是流水的搭檔固定的我。我是整個學校所有老師的寵兒。
初中之后,學校的文藝活動越來越多,我學習的時間隨之越來越少,成績略有下滑也還在心理范圍之內。從幼兒園鍛煉出來的嘴甜乖巧大方得體讓我的成績并不那么重要,老師依然橫豎看我都無比順眼,除了學習委員的職位我依然樣樣能做。
我是所有同學家長口中最完美的‘別人家的孩子’。
眼看著時針已經指向了三,我卻依然毫無睡意。抱著囝仔躺在床上,我開始期待明天晚上的初中聚會。
這是我們高中畢業之后,上大學之前的第一次聚會,而我們都無一例外相信,上大學以后數不盡的自由時間,會讓我們常常相聚。
——你考上哪所大學了?
——XX戲劇學院。考試沒發揮好,幸好藝考分數低。
——這么厲害?我沒考好,只上個二本,不過沒去外地就好,以后有空就出來玩啊。
我歪頭頓了頓,人家說了這句話以后,我是熱情地回應‘那一定,天天玩都行’,還是矜持地點點頭答一句‘好’更合適呢。
這也是我的一個愛好,和在播著恐怖電影的電影院里看詩集一樣的小癖好。在前一天晚上,設計好第二天會出現得每一種可能里的每一句對白。多年經驗,我已經可以準確地掌握每一種突發狀況,并且按照計劃做出每一個表情。
除了遇到那個叫做徐桓的神經病時。我猛地一哆嗦,驚醒了懷中睡著的囝仔。
上次見到徐桓還是在高二那年的初中聚會派對。
事實上,初中三年里我對于這個同班同學的印象,都沒有那次聚會十分之一多。他長相平庸,身材平庸,成績平庸,屬于人群里一下撈出仨他媽都不見得能第一時間分辨出來的那一類人。
大家一起吃飯的時候,幾個女生突然起哄似得讓徐桓坐到了我身邊。俗稱一杯倒的我喝了幾口啤酒有些忘乎所以,盯了幾秒他的臉,我問那個朝他擠眉弄眼的女生,這是我們班同學嗎?
女生還沒來及表現出驚愕,就下意識的回答我,是啊,你不記得他了啊。他初中時還和你表過白呢。
我愣了愣,又使勁看了會兒他的臉,對他說,哇,你好適合去做臥底啊。看一百遍都不會有印象的臉不做臥底實在太可惜了!
或許是這句話惹到了他,之后那天晚上我被他幾句話醒了酒,窘迫異常。
“聽說你中考才考了二百多分,怎么能去一中啊。”沒有打招呼的開場白,他仿佛是特地來質詢我的調查員。
“你不知道仇頌漪她爸是區教委的啊,安排個學校還不是小意思。”坐在我身后的小敏搶著替我回答道。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抿著嘴點了點頭。
這種問題太初級,答案和回答時應該做出的謙遜表情我都對著鏡子彩排過數十遍。
“一中全是學霸,競爭一定很激烈啊。這次期末考D區的語文作文題據說特別犀利,你怎么寫的啊?”徐桓吃了一口面前的咖喱飯,用他那張大眾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愣了愣,一個激靈精神起來。
“......徐桓是吧,你在哪個高中啊?”
“F區的十三中,肯定比一中差遠了。我們期末考試前的模擬試卷是一中的,太難了!”
我含混地笑笑,回答道:“還好,還好。”
“《椅子不用倒著放》這種題目都還好?你承受能力也太強大了。”
“習慣就好了。”我挺直了背,撇了撇嘴抱怨道:“不過剛看見題目時我都驚了,太奇葩了。最后寫成了一議論文,才得了五十三分......”
“天,我作文就沒上過五十。”徐桓一臉贊嘆,“一中最近不是在辦文科沖刺班嗎,我挺想報名的,據說輔導師資都是本校教師,沒準還會有你們老師呢。你們班老師叫什么啊?要是剛好教我們還可以套套近乎......”
“姓趙......”手機屏幕亮了起來,我抓起手機有些抱歉地站了起來,“我先去給我媽回個電話。”
作文題目,老師叫什么,這都應該成為同學間的話題嗎?天知道一中的某個老師叫什么。不過作為百家姓的第一順位,總會有個老師姓趙吧。
脫離他們視線后我蹙著眉不再偽裝成打電話的樣子,才發現自己已經滲出一后背的冷汗。
剛才應該沒有露出太多窘迫和生硬吧。給自己的隨機應變鼓了個掌,再次回到同學聚會上時,我和幾個女生熱火朝天地討論起最近熱播的韓劇,刻意避開了那個叫做徐桓的大眾臉。
我討厭他,理由很簡單。
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在我掌控之外,會讓我措手不及。
2.孤獨患者
中考成績只夠上一所糟糕透頂的職業高中,教委工作的爸爸暗中使了很大勁才把我塞進市一中。高中三年成績不好不壞,身邊是來自各個初中的優秀尖子生,我安了心做鳳尾。高三選擇藝考,又有那么些小聰明,輕而易舉拿到了戲曲系通過證。文化成績要求偏低,于是他們那個在題海中煎熬而焦灼的高三,我就這樣僥幸逃過。
我不再像從前一樣被眾星捧月,也依然時常和初中、小學時的好朋友周末出來玩,只是越發懶得再和新同學掏心掏肺,也沒興趣再和一個陌生人找共同話題。人人網刷屏轉發的‘初中時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給了我義正言辭的理由。雖然那年人人網上同樣風靡的還有‘論窮丑挫如何進化丑挫窮’。
我安慰自己或許朋友已經飽和,但交新朋友這件事兒總被我用各種理由擱淺。
直到有一天我懷疑,自己也許得了一種叫做孤獨的病。
“你考上哪所大學了?”
“XX戲劇學院。考試沒發揮好,幸好藝考分數低。”
“夠厲害的了啊!還好沒去外地,以后有空就出來玩啊。”
“好啊,一定。”
掌控了聊天的節奏讓我心情舒暢,微笑著喝了一大口杯子里的蘇打汽水,下一秒卻險些因為像個鬼魂一樣出現在我身旁的徐桓全部噴出來。繼上次聚會的匆匆一瞥,我和他已經兩年不曾見面了。
他那張分明毫無特點的臉上洋溢著滿滿地可怕熱情:“我姐姐也在戲劇學院戲曲系,大二了。回頭我讓她幫著點你啊。”
‘“不用麻煩了,我又不是不能自理。”
“我的學校離戲劇學院只有一站地!等開學了我叫上姐姐咱們一起吃飯吧。”他像是聽不懂我語氣中的拒絕,拿起手機示意我輸入號碼。
“好啊,”我保持著笑容,和徐桓交換了手機號。“上次聚會,她們說你初中時和我表過白?”
“是啊,”他落落大方地承認有些出乎我意料。“追你的人那么多,我只是表白而已,不記得很正常。”
那天聚會結束后,我總會收到徐桓發來的短信。
——在上課嗎?
——睡了嗎?
——中午吃飯了嗎?
簡短,乏味。
和大學里同學一樣。咖啡廳小聚時我這樣對初中的好朋友形容徐桓。
太久不曾有過新的朋友,我像是喪失了陌生人對話的能力。上了大學以后我更加意識到,初中的朋友才是真正的朋友。
她們總是笑著打趣我說,他肯定是愛上你了,要不就在大學里找個男朋友讓他死了這條心吧。
我撇嘴回應,大學里的男生和徐桓的無趣程度不相上下。
我沒有說,一個真心實意的男朋友會讓我無論自愿與否都在不經意間吐露心扉,而和一個原本陌生的人交融生活的每一個細節,變得親密無間,這才是我最討厭的事情。
直到大學第一個學期快結束時,我接到了來自徐桓的第一通電話。他的開場白分明是網上被用爛的韓劇狗血橋段。
“我在你學校門口,出來吧。”
我反應了幾秒鐘,努力壓抑朝他吼你是誰啊你,讓我出去我就出去的沖動,用盡量溫柔地語氣說:“我現在不在學校。”
“你們不是今天期末考試嗎?”他有些詫異。
“呃......上午考的課我沒報,下午才有我的考試呢。”
“恩,那你來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在附近網吧等你。”
掛斷電話后我遲疑了幾分鐘,開始洗漱換衣服。學校距離我的住址足有一個小時的車程,究竟為什么要浪費自己寶貴的休息時間去見這個討人厭的徐桓,一路上我都沒能得出答案。
坐落在幽深胡同里的學校,地上堆積著大片隔夜的余雪,門口賣棉花糖小攤前三兩情侶排著隊,嬉笑玩鬧,商量下午考試備用的作弊方法。他們離得那樣近,嘴里哈出的熱氣悄無聲息地碰撞在一起,糾纏在一起。
我有些發呆,這一幕,不過是這些人的日常。
“仇頌漪!”徐桓舉著一個粉紅色心形的棉花糖走了過來,“我看那些女生都喜歡,就給你買了一個。”
“謝謝。”手在我頭腦反應過來前接過了棉花糖。女孩兒對這種蓬松而甜蜜的東西總歸是沒法抵抗,就算是我。
“早聽說你們學校食堂很不錯了,一起去吃點東西吧。”把棉花糖遞給我后他的手空落了下來,有些局促地重復了幾次插兜的動作又拿出來,無從擺放。
“我吃過飯了。”
“那就當帶我去見識見識嘍。我們學校的食堂啊,又貴又難吃。”
我信步走進學校,瞇著眼看指示牌,出門地著急忘記了帶眼鏡。
跟在我身后的徐桓自顧自地說起話來:“我來幫我姐送東西,順便就給你打電話了......哎,你下午都考什么?”
走了大概三十分鐘后,在徐桓已經從大學開始倒敘講到他初中的事情,食堂的輪廓依舊遲遲沒有出現,而學校大門已經第四五六七八次的出現時,他有些遲疑:“頌漪......咱們不會是,迷路了吧?”
“我......是路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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