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庸俗后文藝再生活
文/米玉雯
當我端詳著蘇淇的手,輕輕拂過她手指間明顯凹進去一圈地輪廓。這曾有個戒指長久的存在過,久到足以留下就算經(jīng)過時間洗禮淡化卻不會消失的痕跡。
蘇淇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頭發(fā),扭頭看向面帶疑惑的我,順著我的目光瞥向了自己右手無名指上的痕跡,嘴角微翹。她問我,晚上去吃什么?
我沒回答,反問她,沒聽說你這些年結過婚啊?
她笑意更盛。是沒結過婚啊,可是哪個三十多歲的女人沒有一段血淚教育史呢?走啦,我們去吃麻辣燙。
于是這個身著華裳,位任我們雜志美食編輯的女人就這樣拖著我走到了一個支著個小棚子的麻辣燙路邊攤。
夜已深,麻辣燙攤位上只有兩個拖著一臉疲憊的男人,和一個坐在最邊上獨自一個人無言獨酌的女人。
看著在鍋里冒著氣泡帶了不知是什么黑色物體的混濁紅湯,我倒足了胃口。不忍拂了蘇淇的面子,我勉為其難的坐了下來,隨手挑了幾樣我認得出的菜品裝在了塑料筐里遞給了攤主。
倒是蘇淇,熟絡的和攤主打了招呼,東挑西撿的選了滿滿一大筐食物。
在等麻辣燙煮熟的過程中,她看著我笑。不習慣來這種地方?
我應和的扯了扯嘴角,回答她,也還好,就是沒怎么來過。
空氣突然靜默了。
我再次看向蘇淇右手無名指上的痕跡。她看了我一會兒問道,姜妮兒,你很好奇嗎?
我猶豫了幾秒,還是點了頭。
她搖了搖頭,無意識的摩挲著那一圈凹陷,聲音帶了點飄渺。
這是很短很簡單甚至很俗氣的一個故事,也是蔓生漫長的一段歲月。牽絲攀藤,細細碎碎也彌漫了我一整個青春。
大概在十五年前,也就是你這么大的時候,也許更小一些。
你今年有二十了吧?是了,那年我十八歲,高考失利,上了個??茖W校。那時候的我年輕啊,自然也氣盛。一肚子的悲拗苦衷都化作了發(fā)自內心的鄙夷,瞧不起這個學?!,F(xiàn)在想想,哪是瞧不起這學校啊,就是對自己太失望所以干脆放縱了。
所以那時候我每天除了寫寫稿子練練攝影,就是泡吧。
每天下午四五點才起床,刷牙洗臉,看看電影打打游戲,再或者就上網(wǎng)淘一些便宜的物件,然后隨便泡一桶泡面就著可樂吃掉。總之就是無所事事的耗到八九點,準時去夜店報道。每天晚上都要和一些我醒來就不記得名字的朋友在嘈雜混淆的音樂下喝的半醉半醒,然后三四點溜達回家。如果喝多了就直接睡下,要是喝得少點不足夠睡著呢,就隨便寫點兒文字打發(fā)時間。
日子一天天就這么過去了,總不上學的結果就是半年以后我險些被學校勸退。那個晚上心情更加糟糕的我在club里遇到了他。
怎么稱呼他好呢,他有錢有勢有老婆,就叫他三有先生吧。
三有先生并沒有大部分中年男人特有的大腹便便、滿腦肥腸。他很是清瘦,一副精明強干的樣子,也勉強算的上風度翩翩。
他坐到了我身邊,攔住喝悶酒的我。
稀里糊涂的告訴了他我的名字,住址。他就開車把我送回了家。
到了我家樓下,他摟住了我,靈活的用舌頭撬開了我的嘴唇。我當時雖然已經(jīng)喝了不少酒,但基本的神志還存在。我抗拒的用力推開了他。
他放松了胳膊,任由我推開了他。他從我懷里拿過了包,往里面塞了一沓子錢,和一張名片。
他把包放回了我懷里,盯著我說,蘇淇,做我的女朋友吧,我喜歡你。
我愣了會兒,就笑。我抱著包拉開車門欲走。
就聽見三有先生在我身后說,愿意了就給我打電話,我什么都可以給你。
托他的福。因為睡得早,第二天早上七點我就醒了,醒了我就去上課了,作息時間就這么被調整了,也成功暫時避免了被勸退的命運。
在學校翻包找飯卡的時候翻到了那張名片和那沓錢,我才回想起昨晚發(fā)生過的事情。
那一沓錢是五千。在當時來說,很不少了。
可我沒當回事兒,名片隨手扔回了包里,錢我倒是收起來了。
那一段算是我大學生涯最平靜的一段時間了吧。也想做出個樣子來給自己看,白天好好上課,晚上沒事和同學朋友出來吃點麻辣燙羊肉串涼皮兒拉面,再喝點小酒,周末拿著照相機出門拍拍照片,拍完了往雜志投一投,就算石沉大海,也算是得過且過。
五千塊錢很快花完了,因為想要買個新的相機,還東借西湊的在同學那欠了幾千塊的債。家里人也還是那樣,自從我高考失利之后接收到的就只有每月少得可憐的五百塊和每次回家都至少五百個的冷眼,五百句的冷言。
可是攝影是我的夢想啊,我都快一無所有了,夢想不能再丟了不是。
攤主端了我和蘇淇的麻辣燙上來,和善的咧了咧嘴。
蘇淇拿了雙一次性筷子遞給我,自己也掰開了一雙,趁著熱乎夾了口菜送到嘴中,哈著氣問我,喝酒嗎?
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不知道干凈與否的麻辣燙,倒是真的很香啊。
老板,兩聽生啤。蘇淇接過攤主遞來的啤酒,彎曲手指微微用力,拉開了拉環(huán)。自顧自地呷了一口,悠長的吁了口氣。
姜妮兒,你知道什么是夢想嗎。
就是在萬籟俱寂,一片黑漆時,那一點點微薄的光亮,恍饒而短命。因為當晨曦亮起時,就雁過無痕了。
那個時候啊,在用短短幾天就已經(jīng)習慣兜里全是百元大鈔以后,突然變得連吃泡面都要先想想兜里的錢還夠吃幾頓,欠同學的錢還有幾天還,太難熬了。不是不能跟家里張嘴,但是那個時候覺得,張這個嘴換來的冷嘲熱諷太難熬了,是會丟了自尊的事兒。
所以我在那個黑漆漆的日子里,把上個月還不屑一顧扔到包里的名片找出來了。心里還慶幸了一下幸好沒有意氣之下把它扔到垃圾桶。
于是我就用堅持夢想和保住自尊的催眠法說服自己打了這通電話。
再往后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沒事就會幻想,這個電話打的是對是錯。也許沒有撥出這串號碼,我的人生將會截然不同。
電話很快接通,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中年男人聲音。酒醉那夜殘存的記憶顯然并不包括他的聲音。我有些后悔,后悔貿然地就打算向一個半個月前才有過一面之緣的陌生人求助。
他問我是哪位。
我支吾著說我是蘇淇。
他在電話那邊的好像是愣了會兒,沉默蔓延到我都以為他已經(jīng)忘記我是誰而準備道個歉掛電話的時候,他笑了起來。
他說很高興你想通了,我會兌現(xiàn)承諾好好對你的。
他又問我,錢花完了吧?今天晚上有空嗎?
我恩了聲。
他說,晚上我去你們學校接你,有事給我發(fā)短信,電話有時會不開機。
再等待夜晚降臨的時候我想了很多,都是些沒什么用的。想我不能把自己拘禁在這么一個破學校,想我要努力照出更好的照片,想我要有骨氣的不能像那些瞧不起我的人妥協(xié)。
三有先生的車停在校門口引來了眾多人的側目,黑色的奔馳,黑色的車窗。你要知道,那會兒的奔馳可不像現(xiàn)在滿大街都是。于是我裝出一副無所謂的表情,帶著點壓抑的興奮和驕傲在周圍人艷羨地注目禮下坐上了他的車。
三有先生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拉住了我的手。
他問我,吃晚飯了嗎?
我說午飯吃的晚,還不餓。
他向左急打輪掉了個頭,說,那也陪我吃點去。
一路沉默,他的手不住摩挲我冰涼的手。而我則試圖在不進行大幅度轉頭的情況下盡可能多地觀摩車里面的一切。
他帶我去了家牛排館。那種看起來就金碧輝煌,點兩杯黑啤的錢都足夠我吃一個月麻辣燙羊肉串的地方。
周圍所有吃飯的人都錦衣華服,談笑風生。就連服務員的穿著都精工裁剪,衣冠楚楚。我鞋尖的灰塵在燈飾明晃晃的照耀下放大了數(shù)百倍,我極盡局促窘迫,面上卻還是要裝的淡定自若,然后謹小慎微的盡量得體的觀察和模仿周圍的人。那會兒我才真正體會了黛玉初進賈府的步步留心,真是一舉一動都唯恐被別人恥笑了去的渺小心情。
牛扒上來后,三有先生舉起了手中的紅酒杯示意我。
他一字一句地說,蘇淇,你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孩兒,這才是你該過的生活。
我拿起了手邊的紅酒杯輕碰他的酒杯,一飲而盡。
我學著他的樣子切著牛扒,一小口一小口的送進嘴里。
他又說,你這么年輕又這么漂亮,耽擱了,等你失去了會后悔的。他仰頭喝凈杯中的最后一口紅酒,微笑看我,溫言道,我不會讓你后悔的。
我不置可否地咽下了嘴里混著濃郁芝士和黑胡椒味兒的牛扒。
心里有個小巧的身影四處奔騰大聲吶喊,這才是你該過的生活。
這才是我該過的生活。
從牛排館出來三有先生開車把我送回了學校,他的車停在了學校東門的拐角處。
三有先生遞給了我厚厚的一沓錢,比上次的還厚。他說,做你喜歡的事兒,錢不是問題,我出。
然后他再次親吻了我,這次我沒有抗拒,甚至還回吻了他。直到他的手躍躍欲試的壓上了我的胸膛,我才氣喘吁吁地推開了他。
看著無可奈何的他,我不知為何竟有些歉意。
做多少工作拿多少錢,那個時候雖然沒有明確這種概念,卻也有了怎么可能什么都不付出就得到這么多回報的想法。
我看向窗外,對他說,我還沒準備好。
三有先生面無表情,他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他說,那你快回學校吧,過兩天我聯(lián)系你。有事可以給我發(fā)短信。
就著蘇淇的故事,我竟也一口一口的吃完了碗里的東西。揉了揉吃了些東西反倒更空蕩的肚子,我不好意思地在蘇淇好笑的目光中又挑練了小半筐蔬菜魚丸,遞給了也在專注聽蘇淇娓娓道來的攤主。
蘇淇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停下一杯杯獨酌,此刻側耳傾聽她講訴的女人。
姜妮兒啊,你知道求生的欲望會有多強烈嗎。
現(xiàn)實失落打擊和夢想瀕臨破潰的阡陌交錯,像一個巨大的沼澤深淵,我欲掙扎卻越陷越深,我欲放縱卻慘遭吞噬。
而三有先生只是剛好浮現(xiàn)在我面前長滿倒刺,卻也算美麗動人的救命木罷了。
那一沓錢有一萬多。
第二天我還清了欠同學的錢,打算去商場買個新的三角架。
不是沒去過商場,只是在商場的時候因為價格高昂所以從沒關注的東西此刻全部激越歌舞著跳躍進了我的視線。
三百塊的帽子,四百塊的圍巾,五百塊的裙子,六百塊的鞋子,七百塊的香水,八百塊的外衣,九百塊的包。
拎著大包小包的我沒回學校,直接回了家。
前些天還只會對我翻白眼的人湊了上來,連臉上的細紋都帶了貪婪的笑意。他們給我到了熱水,噓寒問暖。
我挨件兒試了衣服,穿著新買的裙子鞋子,背上了新買的包回了學校。
其余的就留在了家里,兩千二百塊錢,竟然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親情——叫不叫親情,難說得很。
我坐在出租車上,看著在暗沉光線下也熠熠發(fā)亮的光面皮包,覺得錢真是個好東西。
那個自打住進我心里就沒消停過的小人又開始狂吠,這才是你該過的生活。
這才是我該過的生活。
再次接到三有先生的電話是在半個月后。我的一萬塊已經(jīng)所剩無幾,正在無比掙扎的糾結于要不要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的電話就那么恰好的打了進來。
這么多年,哪有那么設計好的事兒,還不是一個個恰好,就成了一塊有一塊兒帶了標記的見證紀念碑。
三有先生在電話里匆匆約我到月季苑見。月季苑可不是你想象里的月季園,是起了個動人名字的洗浴中心。
在擔心了好一陣兒會沒錢花的尷尬境地,接到了這個電話無異于接到了領錢通知。于是我興沖沖地換了衣服就打上車奔月季苑了。
你笑什么?當時我真的是那么想的。就像富人總是比窮人更難以接受金融危機——還一定得是那種沒完全富起來的富人。
盡管從第一次撥通了三有先生的電話開始我就對即將會發(fā)生的一切隱約地有了模糊的意識。但是當我敲開了0310的房門,看到只圍了一條浴巾的三有先生那一瞬間,我還是萌生了奪路而逃的想法。
當然,也僅僅是想法而已。
完事兒之后,我沖完澡圍著浴巾從浴室走出來。三有先生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對我比了個噓的手勢。
他不耐的對著電話說,知道了知道了,我晚上回去吃。別忘了讓保姆單獨給兒子做出來飯。
我腦海里一直以來混沌模糊的線條突然明朗并且清晰了起來。
這個比我爸爸小不了幾歲的男人,有的不僅是我爸爸沒有事業(yè),錢財,還有和我爸爸一樣的妻兒,家庭。而我在做的,是背負了無數(shù)罵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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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有先生掛了電話,眼神似乎帶了歉意,然后他的一句話就將我已經(jīng)要走上正軌的思緒重新打散了。
他從床邊拿過了自己的包,一邊掏出一捆捆綁整齊的百元大鈔,一邊問我,蘇,你會開車嗎?
我瞟了眼那捆錢,悄悄的估摸著金額,心不在焉的說,我哪會啊,我還沒到十九呢。
他笑了笑,把錢放在了桌子上,起身下床穿衣服。
把錢收起來。有空報個駕校班去學吧,學完車我給你買輛車。
說不興奮是假的,在那個還堵不起來車的時候,就算是個清心寡欲的圣女聽了也會心動吧。更何況我從來沒把自己標榜成圣女。
**算什么,我從不是守規(guī)矩的人。
六個月以后,我拿到駕駛本那天,也如愿以償?shù)哪玫搅艘话袯MW標識的車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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